虽然只是暮春时节,午后的阳光却依稀有了夏日的温度,凶狠、炙热,还有些洋洋得意的骄傲。人走在这样的天气里,不多会儿,额头上便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口里也是干渴难耐。这时候要是有一个冰凉解暑的东西就好了,你想,去吃块雪糕吧。
超市的冰箱打开之后,你才怔住了。那么多的雪糕,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各式的包装图案,各种稀奇古怪的口味,像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模特闹哄哄地拥挤在舞台上,你站在这群搔首弄姿的模特面前突然不知所措。这时你瞥见了一个字眼:巧乐兹。这个名字你是认识的,它在广告中频频出现,代言的明星用生动而夸张的表情让观众相信这种雪糕肯定美味无比,他们甚至可以想象出来这种雪糕在口中融化时,舌苔所享受的美妙滋味。于是你毫不犹豫地指着它说:就要这一个!
价钱有点贵,不过联想到如今一直在攀升的物价,你很快便释然了。剥开外面那层漂亮的包装纸之后,你忍不住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蓝莓果酱有着奶油和水果的混合清香,巧克力甜蜜又香浓,在这个炎热难耐的下午,吃上一块巧乐兹,你感到挺满足的。
你边吃边走,当走到一棵葱绿蓊郁的洋槐树下的时候,一阵淡淡而清幽的槐籽香气不经意间钻进了你的鼻孔,多么熟悉的香气啊,你抬起头看到在阳光里颤颤晃动的树影,飘忽又迷离。口里的巧乐兹还没有彻底融化,你突然尝到某些莫名的苦涩,就在这一刻,时间的游丝在脑海里交错缠绕,眼前的景象变得陌生而疏离,那些遥远的回忆像尘封多年的酒酿在时光中启封,裹挟着岁月的风尘呼啸而至。
你的回忆中曾经有那么多美味的雪糕:菠萝蜜,那是长长的呈螺旋形的雪糕,外表金黄,像极了菠萝明亮亮的颜色,它的味道真的有浓浓的菠萝清香;大头儿子,它上面宽下面窄,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大头儿子?紫色的脆皮,紫色的夹心,滑滑的口感让你觉得这个夏天都变成了一片朦胧的紫色;年年有,它的包装纸上是一个憨态可掬的童子抱着肥硕的锦鲤,外面一层香甜的巧克力,里面是透明的泛着金黄色的糖稀,那种糖稀竟能尝出蜂蜜的香甜味道,你至今记得吃这块雪糕时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
当然,你最爱的还是那个“黑拳王”,外包装是一个非洲的拳手,黧黑的肤色,精干的平头,目光锐利,他摆出一个出拳的姿势,仿佛马上就会给人一记凶狠的拳头。而它的味道也像“黑拳王”的名字一样,真材实料的内容,富含冲劲和刺激的口感。满满一层乳白色的奶油,不同于现在普遍添加的植脂奶油,它的味道鲜活嫩滑。还有巧克力,那么大一块,里面混合着瓜子、花生,以及你很少能吃到的核桃仁,这些名目繁多的干果粒和巧克力混合在一起,散发着浓烈醉人的香味。这种味道啊,你多么疯狂地迷恋它。可是,这样的美味是不容易得到的,虽然它的价格只有五毛钱,父亲在建筑工地一天的收入是十五元,母亲为人缝制衣服,生意好的时候也是十多元钱,这些钱还要包括一家老小的吃喝花用,包括你的书费、学费还有乡村为数并不少的人情消费。你向父母讨要零花钱的时候,父亲从口袋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毛钱,你要积攒一个多星期才能凑够这五毛钱,这个时候,你还舍得花五毛钱去买那块美味的黑拳王么?
班里有个小胖子,你多么羡慕他啊,他的父亲在南方做生意,他曾经向你炫耀说,每天他可以支配一元钱的零花钱。一元钱,那么大的数字!除了过年,你还没拥有过这么大数额的钞票呢。小胖子每个中午都会去小卖铺买那支你垂涎很久的黑拳王,他骄傲地拿着那根雪糕,心满意足地吃着,你很不满地看着他,都那么胖了,还吃,你心里愤愤不平。
夏天好热啊,没有黑拳王的时候,班里兴起了一种别样的解暑方式。你们从家里拿来父亲喝白酒的空瓶子,灌上新鲜透凉的井水,花五分钱从小卖铺里买那种小包装的糖精,你小心翼翼的捏几颗放进瓶中,可劲儿晃一晃,等糖精融化了,你们就拥有了一大瓶甜丝丝的糖水,又甜又凉。可这种自制糖水是不能多喝的,否则就要不停地跑厕所,那个时候,你的心底还是盼望着那块价格不菲的黑拳王。
其实你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以吃到黑拳王,就是去找奶奶。奶奶的绣花手艺名闻十里八乡,每逢婚庆嫁娶,总有人请她去缝制新娘子的床套被褥和红盖头,同时为了表示感谢,有人会给些钱,但更多人是给些东西,鸡蛋啊,冰糖啊,茶叶啊。你虽然也喜欢鸡蛋和冰糖,可是你更希望他们给些钱,那样你就可以去买黑拳王了。奶奶也会经常塞给你一些零花钱,可是呢,太少了,与你的黑拳王还有些遥远,那个时候的你真的时刻都梦想着吃上它啊。
终于有一天,奶奶很高兴的告诉你,附近王庄有家姑娘要出嫁了,他们家人找奶奶帮忙缝制几床新铺盖,说好了,完工之后给奶奶二十元钱。奶奶苍老的脸上全是密密的笑意,她把你拉到一旁,悄悄地说,等完工了,就给你两块钱,让你好好的吃那个什么黑拳手。奶奶不识字,她不知听谁说的黑拳手。你心里欢欣雀跃,两元钱,可以买四块黑拳王啊,你幸福的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催着奶奶快些缝制吧,奶奶笑了,看这孩子馋的。于是夏天的屋子里,热气还没有消退的傍晚,奶奶坐在篾席上开始缝制起别家女儿的红铺盖,她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使了,眯着眼睛很艰难的寻找着针尖的位置和方向,她一遍遍比划针脚和针脚的距离,蹒跚着穿梭出每一个合适的针线。你坐在一旁,为奶奶扇着扇子,不一会儿,睡意袭来,你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道睡了有多久,你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了,奶奶呢,她在不甚明亮的灯下还在缝着那片看起来好大好大的铺盖。不知为什么,你心里突然涌出一阵酸涩,泪如雨下,你什么也没说,但是明白似乎有个藤蔓开始缠绕住你幼小的心灵,让你无法安心了。
奶奶真的给了你两元钱,而你把那块期盼已久的黑拳王买来之后,站在炙热的阳光下,你却没有了一点点吃掉它的欲望,看着手里那支融化的不成样子的黑拳王,它外层的奶油面目全非,粘糊糊的流到了手上。你可以隐约看到里面露出的一粒花生仁,但你没有动,就那样定定的看着它,像看着一个朦胧的幻影,影子中,童年的梦像花朵一样慢慢飘落,又像风一样轻轻吹走了。
你再也不吃黑拳王了,以后的夏日,你跑去枝子洼旁的小河里摸田螺,把它洗净卖给收货的小贩;去南山的林子里割茅草,编成蓑衣到镇上叫卖;到附近的野地里剜龙头菜,晒干了送到县里的食品加工厂。你一点点积攒着那些零角儿票,晚上睡觉时把它们压在枕席下面,但不知为什么,你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黝黑的拳王……
【完】
作者简介
候鸟:杨慧茹,女,山东济宁人,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