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天牢又有一介仙者驾临。
青歌在廊外立了许久,望着长廊尽头的那间牢房,心间百味陈杂。他轻闭上双目,重重呼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适才神情里的沉痛与疲倦皆尽数消失。
他信步走去,在看见牢中那人时,眉间依然闪过一丝避无可避的疼惜。
他还未开口叫她,她却已似有感应一般抬起头来,苍白如雪的面上显出一点难得的笑容:“阿哥,你来了。”
他轻轻点头,刚想问她近日可好,却猛地反应过来,被关在这方寸之地,还能有什么好与不好可言?于是硬生生将话压下去,只道:“你的事情,已然尘埃落定。”
青持听得此言,神情里没有丝毫意外,她的眉目一片淡漠,仿佛对此事毫不关心。
青歌心下稍诧了一诧,见她不出声,只好兀自言道:“荼毒生灵,入魔杀虐,以你犯下的罪行,哪怕判得个魂魄永堕地狱,也无可厚非。”他特意将话说得很重,原想激一激她的生气,却不想她仍旧淡漠如水,“但你在人间这几年,总归也攒了一些功德,帝君念你天良未泯,救过许多条性命,故而宽宏大量,只判你剔除妖籍,化为原形。”他顿了一顿,目光微敛:“殻煞谷,三千年,不得入世”
殻煞谷非谷,而是一座生灵灭绝的孤岛,传闻此岛有名满天下的宝藏,但岛身漂浮不定,故而世人只闻其名,无法靠近其身。
其实传闻有误,殻煞谷里没有宝藏,有的只是被天界重罚的罪人。他们来自六界,却被六界所舍弃,唯有在漫长的岁月里赎清自己犯下的罪恶,才能脱离孤岛,重回世间。
“三千年么…也不算很长。”青持听完,眸光微垂,淡然一笑。
青歌一直默默观察着她的表情,却万万不曾料到她有这样的反应。他眼前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那个拉着他衣角,哭花了脸向他求饶的小妹妹。但曾几何时,那个脆弱、任性的小丫头却变成了如今这不动声色的女子,她不再流泪,不再寻求他的庇护,喜怒哀乐皆成了雾中谜。
她成熟了,如他所愿,但他心下竟有一丝寂寥。
“莫怕,”纵然她面上一派自然,但他仍忍不住宽慰她,“不必觉着孤单,哥会时常去看你。”
“阿持不怕,”她摇了摇头,望着他翩然一笑,一如从前那般毫无城府,“阿持知道,能有这番结果,并不是帝君他老人家开了天恩,而是阿哥为我奔波所致。”
他不置可否。
“阿哥,你还记得阑珊湖吗?”她忽然问道。
不经意提起这个话题,令青歌愣了一愣,继而答:“记得。”
“从前师父叫我修炼,我却没有那个心思,” 她微微侧着脸,神情中有无限怀念,“每每躲到阑珊湖的湖底,却总被你逮个正着。阿哥,你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
随着她轻跳的话语,青歌的神思也似乎回到了那个青山流水的地方,他俊颜微展:“你平生最爱吃鱼,而在整个南海仙岛中,属阑珊湖鱼的味道最是鲜美,你又怎会放过。”他的眉眼有一点柔和的自信,“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若连你这点心头好都猜不到,岂不枉为人兄。”
青持轻轻笑出声来,仿佛穷尽这些日子所有的快乐:“原来我一直是自作聪明,到头来都逃不过阿哥的手掌心。”她仰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阿哥,你说,若我一直听你的话,好好待在师父身边修习,今日你我还会在这天牢里相见吗?”
青歌没有回答,目光却渐渐黯淡下来。
“但这样,我便不会遇到他,”青持自顾自道,“相思情,相忆苦,相离泪,人世间奉为最重的情感是何滋味,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可他已经忘了你,”青歌话语里充满着空泛,“为仙不能贪恋红尘,日前神君已遵常例,将他在人间的记忆尽数封锁。”
“我知道。”她只淡淡说了这三字,不带一丝深究的意味,她转过头来看着他:“阿哥,你也是仙,你也忘了那个让你历劫飞仙的女子么?”
青歌稍愣,脑海里滑过一个模模糊糊的纤细身影,心间立时酸涩起来,但那身影是何面目,与他又有过怎样的纠缠,却着实是记不起来了。
他摇了摇头。
青持的眼底荡开了一层毫不掩饰的失望。
“罢了,忘了才好,”她释然的道,“阿哥,他曾对我说,入了魔,便会六灵尽失,忘情绝爱,变成一个冷血无情之人。”说到此,她的面目隐隐痛苦起来,“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已成了魔,为何回忆还是这样清晰?为何我仍记得他的笑,记得他的声音,记得他眉间一皱的忧愁…”
青歌目有不忍:“大概是你入魔尚浅,所以未能做到绝情忘爱。”
她默不作声,半日方轻谑一笑:“真残忍。”
他不知说什么为好,这几百年,他眼睁睁看她逐渐沉沦,眼睁睁看她一次次失去,他始终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他曾以为能护着她一辈子,让她安然无忧的长大,而今他发现自己错了,他的小妹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的羽翼已无法再为她遮风挡雨。
他狠下心来,袖袍一挥,便将牢房的结界解除。
“走罢,我今日是来送你下界的。”
除籍台是天界的又一隐蔽之所。
身负天罪之人要下界,便必要走这除籍台,从今以后法力尽失,面貌尽毁,只徒留一具干干净净的原形去往殻煞谷。
其中削神灭骨的滋味,亦是天罚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青持恭顺的跟在青歌身后,知道他身担仙族司法界要职,所以今日才会孤身一人来领她下界。
这是天界对他的考验,出不得半点纰漏。
但她走了许久,只觉得周围越发热闹,远处隐隐传来仙乐飘扬之音,除籍台乃众仙避讳之地,不该是荒凉寂静的么?
她终是出声问道:“阿哥…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青歌的步伐停了,他转过身来,目光一片复杂深然:“我们确实要去除籍台,但在此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青持的眼眸里酝着困惑,如迷途的雏儿一般看着他。
青歌双目微阖,秀唇微启,念出一个短促的咒语,继而手上一摊,多了一件朴素规整的宫衫。
“穿上它。”他言语简洁的道。
青持木然的接过,触手感觉到其中灌注了许多仙力,她眉头微皱:“这是什么?”
“此衣已被我施加了法术,短时间内可以遮盖你身上的魔气。”他淡然的道,继而靠近一步,朝她脸上挥了挥衣袖,“记住,万不能让人触到你的面容,否则法术被破,一旦暴露,你我都将万劫不复。”
她眼前多了一层微不可见的结界屏障,明白他这是想改变她的面貌,于是愈发困惑了:“阿哥,你究竟…”
“今日恰逢十年一次的云谜会,八方神仙齐聚司涯阁,”他琉璃色的瞳孔里一股惊心动魄的决然,“风轩身为风灵仙主,必然不会独独缺席。”
她一愣,心下大惊,哑然失色的望着他。
“你说三千年不算太长,但哥不这么觉着,”他眉梢眼角含着一抹温和的笑,“要我青歌的妹妹在那等荒芜蛮夷之地待上千年,若是连心上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岂不是太可怜了么?”
青持身子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激动与欣喜之情渐渐从心底蔓延出来,顺着血液流到了她的七经八脉,使她的四肢皆几乎要忍不住要欢跳起来。
“阿哥…你…你当真…”她语无伦次的道,眸子里一股清泉般的欢灵,“我真的还能再见他一面?!”
青歌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似乎对她此刻的动容很是欣慰,总算有些印象中小丫头片子的影儿了,原来他想要的是这样简单。
他要的不是她的长大,不是她的不动声色,更不是她飞身成仙,光宗耀祖。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她在他面前毫无保留而已。
情这玩意,他这一生已然错过,但既然她还想要,他便当拼尽全力满足她。
兜兜转转几百年,在她走过除籍台之前,他终归是明白了。
青持兀自欢喜了一瞬,忽然想到什么,又忧愁起来,她目光落到了那身宫衫上:“可是…这样太危险了,若是被人发现了,只怕阿持会拖累阿哥…”
“不会。”他信然断言,虽无解释,却自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望着低他许多的她垂目一笑:“哥相信,你心中是有分寸的,”他的目光无尽柔和,似包含了千言万语一样深厚,“记住,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无论你走了多远,哥永远都不会舍弃你,芦苇荡永远都是你的归宿。”
青持愣愣的回望着他,干涩的眼中忽然一阵湿润。
她以为她是孤身一人,从前,现在,今后,都只是孤身一人。
她错了,错得很离谱。
面前这人,大约是这世上最为宠爱她之人,这份亲密与信任来源于血缘,却并不仅限于血缘。
那一刻她觉着,她此生最为亏欠之人,便是她的哥哥。
啥也不说了,为哥哥点个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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