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大知闲闲①,小知閒閒②;大言炎炎③,小言詹詹④。其寐也魂交⑤,其觉也形开⑥;与接为搆⑦,日以心斗:缦者⑧,窖者⑨,密者⑩。小恐惴惴(11),大恐缦缦(12)。其发若机栝(13),其司是非之谓也(14);其留如诅盟(15),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16),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17),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18),以言其老洫也(19);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20)。
喜怒哀乐,虑叹变(21),姚佚启态(22)。乐出虚(23),蒸成菌(24)。日夜相代乎前(25),而莫知其所萌(26)。已乎(27),已乎!
旦暮得此(28),其所由以生乎(29)!非彼无我(30),非我无所取(31)。是亦近矣(32),而不知其所为使(33)。若有真宰(34),而特不得其眹(35),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36)。
百骸(37)、九窍(38)、六藏(39),赅而存焉(40),吾谁与为亲(41)?汝皆说之乎(42)?其有私焉(43)?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44)?如求得其情与不得(45),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46),不亡以待尽(47)。与物相刃相靡(48),其行尽如驰(49),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50),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51),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52)?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53),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54)?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55)。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56),吾独且奈何哉!
【注释】
①闲闲:广博豁达的样子。
②閒閒(jiàn):“閒”是“间”的古体,今简作“间”,“閒閒”即间间,明察细别的样子。
③炎炎:猛烈;这里借猛火炎燎之势,比喻说话时气焰盛人。
④詹詹:言语琐细,说个没完。
⑤寐:睡眠。魂交:心灵驰躁,神魂交接。
⑥觉:睡醒。形开:身形开朗,目开意悟。一说形体不宁。
⑦接:接触,这里指与外界环境接触。搆:“构(搆)”字的异体,交合的意思。
⑧缦(màn):通作“慢”,疏怠迟缓的意思。
⑨窖:深沉,用心不可捉摸。
⑩密:隐秘、谨严。
(11)惴惴(zhuì):恐惧不安的样子。
(12)缦缦(màn):神情沮丧的样子。
(13)机:弩机,弩上的发射部位。
栝(guā):箭杆末端扣弦部位。
(14)司:主。“司是非”犹言主宰是非,意思是“是”与“非”都由此产生。一说“司”通“伺”,窥伺人之是非的意思。
(15)留:守住,指留存内心,与上句的“发”相对应。
诅盟:誓约;结盟时的誓言,坚守不渝。
(16)杀(shài):肃杀,衰败。
(17)溺:沉湎。“之”疑讲作“于”。
(18)厌(yā):通作“压”,闭塞的意思。
缄:绳索,这里是用绳索加以束缚的意思。
(19)洫(xù):败坏。
(20)复阳:复生,恢复生机。
(21)虑:忧虑。叹:感叹。变:反复。
(zhè):通作“慑”,恐惧的意思。
(22)姚:轻浮躁动。
佚(yì):奢华放纵。
启:这里指放纵情欲而不知收敛。
态:这里是故作姿态的意思。
(23)乐:乐声。
虚:中空的情态,用管状乐器中空的特点代指乐器本身。
(24)蒸成菌:在暑热潮湿的条件下蒸腾而生各种菌类。
(25)相代:相互对应地更换与替代。
(26)萌:萌发、产生。
(27)已:止,算了。
(28)旦暮:昼夜,这里表示时间很短。
此:指上述对立、对应的各种情态形成发生的道理,犹如乐出于虚,菌出于气,一切都形成于“虚”、“无”。
(29)由:从,自。所由:产生的原由。
(30)“彼”就字面上讲指“我”的对立面,也可以理解为非我的大自然,甚至包括上述各种情态。
(31)取:资证,呈现。
(32)近:彼此接近;引申一步,像前两句话(“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那样的认识和处理,就接近于事物的本质,接近于认识事物的真理。
(33)所为使:为……所驱使。
(34)宰:主宰。“真宰”,犹如今日言“造世主”,但也可理解为真我,即我身的主宰。
(35) 特:但,只。眹(zhěn):端倪、征兆。
(36)情:真,指事实上的存在。
(37)百:概数,言其多,非确指。骸:骨节。
(38)九窍:人体上九个可以向外张开的孔穴,指双眼、双耳、双鼻孔、口、生殖器、肛门。
(39)藏:内脏;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臓”,简化成“脏”。心、肺、肝、脾、肾俗称五脏,但也有把左右两肾分别称谓的,这就成了“六脏”。
(40)赅:齐备。
(41)谁与:与谁。
(42)说(yuè):喜悦,这个意义后代写作“悦”。
(43)私:偏私,偏爱。
(44)真君:对待“我”来说,“真君”即“真我”、“真心”,对待社会的各种情态说,“真君”就是“真宰”。
(45)情:究竟,真实情况。
(46)一:一旦。
(47)亡:亦作“忘”,忘记。一说“亡”为“代”字之讹,变化的意思。尽:耗竭、消亡。
(48)刃:刀口,这里喻指针锋相对的对立面。靡:倒下,这里是顺应的意思。
(49)驰:迅疾奔跑。
(50)役役:相当于“役于役”。意思是为役使之物所役使。一说劳苦不休的样子。
(51)(nié)然:疲倦困顿的样子。
疲役:犹言疲于役,为役使所疲顿。
(52)芒:通作“茫”,迷昧无知。
(53)成心:业已形成的偏执之见。
(54)代:更改,变化。“知代”意思是懂得变化更替的道理。
取:资证、取信的意思。
(55)这句是比喻,说明没有成见就已经出现是非观念。
(56)神禹:神明的夏禹。
【译文】
才智超群的人广博豁达,只有点小聪明的人则乐于细察、斤斤计较;合于大道的言论就像猛火烈焰一样气焰凌人,拘于智巧的言论则琐细无方、没完没了。他们睡眠时神魂交构,醒来后身形开朗;跟外界交接相应,整日里勾心斗角。有的疏怠迟缓,有的高深莫测,有的辞慎语谨。小的惧怕惴惴不安,大的惊恐失魂落魄。他们说话就好像利箭发自弩机快疾而又尖刻,那就是说是与非都由此而产生;他们将心思存留心底就好像盟约誓言坚守不渝,那就是说持守胸臆坐待胜机。
他们衰败犹如秋冬的草木,这说明他们日益消毁;他们沉缅于所从事的各种事情,致使他们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有的情状;他们心灵闭塞好像被绳索缚住,这说明他们衰老颓败,没法使他们恢复生气。他们欣喜、愤怒、悲哀、欢乐,他们忧思、叹惋、反复、恐惧,他们躁动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狂、造姿作态。好像乐声从中空的乐管中发出,又像菌类由地气蒸腾而成。这种种情态日夜在面前相互对应地更换与替代,却不知道是怎么萌生的。算了吧,算了吧!
一旦懂得这一切发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这种种情态发生、形成的原因?没有我的对应面就没有我本身,没有我本身就没法呈现我的对应面。这样的认识也就接近于事物的本质,然而却不知道这一切受什么所驱使。
仿佛有“真宰”,却又寻不到它的端倪。可以去实践并得到验证,然而却看不见它的形体,真实的存在而又没有反映它的具体形态。众多的骨节,眼耳口鼻等九个孔窍和心肺肝肾等六脏,全都齐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体,我跟它们哪一部分最为亲近呢?你对它们都同样喜欢吗?还是对其中某一部分格外偏爱呢?这样,每一部分都只会成为臣妾似的仆属吗?难道臣妾似的仆属就不足以相互支配了吗?还是轮流做为君臣呢?难道又果真有什么“真君”存在其间?无论寻求到它的究竟与否,那都不会对它的真实存在有什么增益和损坏。
人一旦禀承天地之气而形成形体,就不能忘掉自身而等待最后的消亡。他们跟外界环境或相互对立、或相互顺应,他们的行动全都像快马奔驰,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们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他们终身承受役使却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辈子困顿疲劳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这能不悲哀吗!人们说这种人不会死亡,这又有什么益处!人的形骸逐渐衰竭,人的精神和感情也跟着一块儿衰竭,这能不算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像这样迷昧无知吗?难道只有我才这么迷昧无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无知的吗!
追随业已形成的偏执己见并把它当作老师,那么谁会没有老师呢?为什么必须通晓事物的更替并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找到资证的人才有老师呢?愚味的人也会跟他们一样有老师哩。还没有在思想上形成定见就有是与非的观念,这就像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达。这就是把没有当作有。没有就是有,即使圣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通晓其中的奥妙,我偏偏又能怎么样呢?
【学究】
这段文字很晦涩,要读懂实在需要花些精力,庄子的行文原本流畅,可在这里,却令人无法深解,不过意思还是非常明确。
人是有精神和肉体组成,有追求精神者,有追求肉体者。本文所涉及的大多数人都在乎于肉体,才出现了文章中所描述的一些现象。可是肉体毕竟是有限的,为了让肉体得以永久,才会出现很多恐慌和不安,如同秦始皇总希望自己永生不忘,才会生出让徐福到处寻找长生不老之药的闹剧。庄子很清楚,追求肉体永恒之人,必定会胆战心惊,生怕自己一日死去,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做无谓的动作。
庄子是一位追求精神永恒的人,把肉体当成了承载精神的工具,所以并不在乎肉体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能够使自己的精神得以永恒,才会淡然对待肉体的存在,这种思想在那时候总会别很多人所不屑,也觉得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无厘头。殊不知,庄子早就领会了世界的变迁和宇宙的规律,也就不在意他人对他的看法。
这段文字很清晰地说出了齐物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