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 第三章 第二部分

11.

胡先生用手捋顺着自己的头发,眉毛也向上跳了一跳。“这样吧,大家可能都需要一个缓冲,咱们都舒缓一下吧?老宋,后面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老宋很快揩掉脸上流下来的脆弱,点着头说道:“恩,大姐她们应该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过去了。”

胡先生稍稍转身,把手指向身后两扇通往三道院子的小门,“现在这两扇门是时候开放了。请吧,各位,咱们一起出去疏散疏散。”

老宋快步走过去,把两扇门相继推开。又回转过来推起魏克立的轮椅,对着大家说道:“大家请从小门进入到三道院,魏先生咱们从殿外台阶上绕一下吧,这边后门上的门槛清的不是太彻底,还是外头绕安全些。大家请吧,我们随后就到。”

步出小门,张儿走到三层大殿里,跟里面的大姐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从他们身后鱼贯而来的,竟是八九个孩子。最大的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七岁左右,其中两个孩子应该是大脑发育不是太正常,走起路来手臂频频摇晃,脚上也明显没有力量,双腿都带着一些弧度

“这是怎么回事?陈院长?张儿?老宋?”王超然看着这些来到院子里的孩子,脑子里很多的疑问奔泻而来。

陈院长对着大家解释说:“我们这里最初是作为孤儿院的,附近的山民家里养不起的、或者可能要养不活的孩子我们收容了一些,后来也有从附近医院抱来的找不到父母的孩子。这些孩子虽然不多,但是一直接连不断,我们就一直都在做这件事。西边的门你们看到了?外头有一条栈道,连着他们平时生活的院子。”

王超然望着栈道的方向,“我说那边怎么还有个门,那天我俩附近逛的时候就看到了,还说要问你们来着。可是,现在这是要干啥?”

“这会儿难得还出了点太阳,大家都出来晒一晒太阳,换个心情吧,孩子们也很久没有见到访客了,也算是给他们一点新鲜空气吧。老宋,张儿,一会儿给大家倒点水来喝吧,我等下也跟你们一起去。”胡先生说着,摸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的头,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当他又抬头望向天空时,冀素芹也正在做着刚才他的动作。

冀素芹正在呆望着的孩子,有着和平平一样的发黄的卷发,更巧的是,他半旧的军绿大衣里头套着的正是一件海军蓝的毛衣。领口里透出来的气息仿似密码,攫住了这个母亲的心神。是平平吗?不会,平平已经睡了呢。那这个孩子呢?是平平的信使吗?在这远离家门的山中院落里,这孩子就这样等了我很久了吧。她颤抖着的手抚上孩子卷曲的头发,然后蹲下来仰头看着孩子的小脸,她轻轻帮孩子整理着衣领,右手不自觉地去细细抚摸那海军条纹,她的泪水决堤一样奔涌着,攥着孩子的小手臂怎么也看不够却怎么也看不清。

陈院长走过来,弯下腰去,对冀素芹说:“这个孩子叫小安,应该是八岁了。出生后半个月就到了我们这里,当时肺部发育得不好,住了十多天保温箱,家长就不见了。不过这孩子现在还挺好的,挺健康。”

“小安,平平。小安。”冀素芹转过来望着陈院长,用袖子擦掉一些眼泪,“我的孩子叫平平,我之前跟你聊过。我平平也是这样的卷头发,他走的那天,穿的也是海军……”她说不下去了。梁有成走过来,给室友递了一张面纸,“冀大姐,擦擦。”冀素芹手里的面纸很快就成了一个湿润的球,她轻轻装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再来一张,弟弟。”她眼前的孩子看她松了手,转身去找自己的朋友了。他转身时梁有成看到孩子后背贴着张纸,写有一个数字,5。梁有成问陈院长,“这数字是什么意思?怎么孩子们都有一个数字?”

胡先生正走到他们右边,边递过来水杯边说:“你们六位对孩子们不熟悉,所以用数字来区分。”说着又提高了一些音量,对着大家说:“各位可以跟孩子们玩一玩,或者就是晒晒太阳吧。一会儿咱们跟孩子们一起用午餐。请你们六位留意一下这些孩子们,并且记住其中一个孩子和他背后的数字,下午我们还会讨论相关的事情。”

康李夫妇望着对方,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在他们二位面前不远的地方,是两个大一点的姑娘,两个人静静蹲在大殿窗外的树下,看着蚂蚁在洞口出出入入。一个小姑娘又发现了一条蚯蚓,可能是雨后出来透气的,现在已经在青砖上死去了。小姑娘捡了一条树枝,挑着蚯蚓送到了蚂蚁洞口,立时引发了一阵无声的骚乱。

魏克立把腰弓了起来,再用力向后弯曲,给自己尚有知觉的肢体一点气血。他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忽然发现自己和院子对面一个孩子的动作刚好合上了拍子。那个孩子不住上下点着头,靠着一扇门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右手左右摇摆着。不健全的人都困在一样的节律里。这样的念头让魏克立头顶的阳光灰了下来。

梁有成静静站在冀素芹身边,很想尽量给这位大姐一点支持,虽然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是不是真有其用。但他很快发现冀素芹已经停止了哭泣,开始跟孩子轻轻地聊起天来,问他今年几岁,问他喜欢吃什么等等。梁有成心里稳了下来,却也觉得有种冰凉的东西在后背蔓延,他心底隐隐觉得这位大姐的眼泪已经被冰封住了,有更深的绝望在不远的地方等。他努力摆脱这这种无妄的担忧,在院子里四下望着。一个光头小男孩跑得极快,在十几个大人孩子中间钻来钻去,带着十成的活力外加两分的好奇。这孩子可能跑得太多了,光光的头顶上新发出来的很短的发根间已经能看到一层细密的汗珠了,在淡淡的阳光下偶尔闪着光。梁有成的目光一直追着他腾挪,看着他在人缝里穿梭,看着他跟老宋、张儿和陈院长打极短的招呼,看着他咧着嘴露出快乐的牙床。

有一次这孩子差一点撞到倚着树的王超然,一个急刹车吓了他一跳,手里的一次性纸杯瞬间被捏扁,剩下的半杯水撒了一地。孩子嘿嘿一乐,边跑边扯走了抻细了那句“对不起”。王超然把水杯递还给围裙大姐,自己又把小树枝段放进了嘴里,像叼着烟似的深吸气再努力从鼻子里喷出去。他扬起头从落了些叶的梧桐树枝间望着天空,脚底下轻轻地踏着几片落叶,发出啪啪的声响。

二道院子大殿中,两位围裙大姐走了出来,招呼大家吃饭。大殿中原本的大八仙桌略略向着云中佛陀的方向移动了一些,边上另添了两张塑料方凳在椅子后。另外两张原本在窗边的小桌子现在拼到了一起,周遭围着两张椅子和三张折叠皮凳。桌子上原本的药瓶、暖瓶水杯之类都挪到了窗台上,本子和纸张探出窗外,上面散着些淡淡的光晕。

“孩子们这张大桌吧,八个孩子,正好。来,大人们这边吗,委屈一下,小桌子拼一拼,这些皮凳子都蛮结实,坐到还很安逸。”大姐爽脆的嗓音拉开了午饭的序幕。两位大姐帮着两个需要特殊照料的孩子吃饭,顺便给其他孩子添菜加饭,孩子们都很安静,连刚才一路在飞的小男孩也安静地狼吞虎咽。黄黄卷发的孩子喝汤时呛了一口,离她最近的围裙大姐帮他敲着背,孩子抓出衣兜里的手绢,捂着嘴大声地咳了几声之后,又开始慢慢地进食了。

这边小桌上,大人们的眼光总是飘向另一张桌子。同样素净的饭菜,在孩子们勺子里筷子间却散出了别样的风味。康李二人的清粥小菜也似撒上了一层人间至味的粉末,总让他们现出悠长的笑容。王超然很不喜欢自己洗手时弄湿的袖口,总在用左手抓捏抖动,但他的耳朵总是长在后脑勺上一般。孩子的轻声笑,一个孩子呛到了,围裙大姐给孩子添饭时轻声的问询,他都想抓进耳朵里,细细地再去听上几回。他口中的青菜叶子的爽脆声响甚至都成了一种难以忍耐的干扰,他快速扒完自己的饭,便转身趴在椅背上望着大桌的方向。崔阿姨端着碗追在身后时的叹息响了起来,爷爷餐桌上的厉喝也轰鸣着,却无比遥远。他手中湿了的袖口渐渐干爽,但他心底某个干涸了很久的地方却在悄悄地泛起潮水。

餐后孩子们回到了三道院子的大殿中,用胡先生的话说,是“待命”。餐盘撤下,大家各自想着心事,各自挣扎各自沉重。

一点般,八个人再一次围坐在大八仙桌前,只是现在离得云中佛陀近了许多。张儿和老宋尽量将桌椅恢复到原本的样子,几张折椅和塑料方凳已经由两位围裙大姐带走了。

胡先生拍了拍面前的活页本子,翻开空白的一页,又打开签字笔的笔帽。“好了,大家经过刚才短暂的相处,已经对这八个孩子有了简单的了解。我刚才请大家记住一个孩子和他背后的数字,现在请报出数字吧。王先生?”

王超然拍了一下裤子上的尘土,向着后门忘了一眼,“这回从那边开始吧?别总是我先了。”

“也好。请,康先生。”

大家都望着康大同。他把花镜从纵向改为横向放置,然后说,“我们两个人对那个拿蚯蚓喂蚂蚁的小姑娘印象很深。我们还是共同作出选择,就是她,6号,应该是。”“对,是六号。就是穿蓝色衣服的那个孩子。”李玉秀在脑后比了一个长头发的姿势,“还梳着辫子的那个。”

“好,大家没有意见的话,下一位,梁先生?”

“我选跑得最快那个小光头,2号。我很多年没试过跑了,他却跑得跟飞起来一样。冀大姐,你是不是要选那个5号呀?”

冀素芹没有说话,只是点着头。她两手交握在桌面上,下面的手里,当然握着那只十字架。她的眼光始终在两扇后门间搜寻,好似希望的光会从这里偷渡而来。

“魏先生,您呢?”

“3号吧。”

“好。你呢?王先生,想好了吗?”收住了笔,胡先生看着王超然,眼光明显冷了。

“我随便。他们吃饭的时候我真觉得各个都是好孩子,我小时候吃饭可老费劲了。”他从鼻子中吐出一声笑,“要是非得每个人都有一个号,那就1号呗,1号还没人选呢吧。1号是哪个孩子来着?”

胡先生轻轻摇头,很是无奈,“1号是另一个大脑发育不太好的孩子,穿红衣服的那个。刚才在外头他还坐在我鞋上来着。记不记得?你真的想好了?不改了吗?”

听见这么一问,王超然的发根忽然炸了起来,“这个那么重要么?你们这又是要干啥?为啥让我们选孩子?”

“别激动,大家先都再喝口水。啊,康先生,您的药也该吃了,刚才张儿特意告诉我注意时间。”

张儿和老宋给大家分别递上一杯温水。康大同从衣兜里拿出张儿给他的特许药物,接过水时频频向着张儿点头道谢。李玉秀和梁有成也都服了药。王超然一仰头灌下一整杯水,用眼睛剜了一下胡先生,“说吧,现在没有别的事情了吧,能不能告诉我,为啥要选孩子!”怒气虽然泄了几分,口气还是很重。

胡先生盖上杯盖,挺了挺腰身,双手交叉放在本子上——他在等待休息时投放在水中的利培酮起作用。那是一种治疗焦虑和抑郁的药物,可以很好地压制一个人的极端情绪,却不会影响到人的运动功能,更不会引起强制性昏厥。王超然的杯子中有一些,李玉秀和冀素芹的杯子中也有少量。对后者是出于保护,对于王超然,却纯粹是他个人的安全保障和好心情特需。为此他与张儿甚至有些龃龉,但他暂时炙热起来的权柄给了他胜利的保证——他本以为自己胜利了,可再次给大家递水时,他分明看到了张儿的脸上有他不熟悉的表情。那是不耐烦,是厌倦,甚至有很多的怨怼。他轻轻咳了几声,给自己一点缓冲情绪的时间,然后缓缓地说道:“咱们上午的讨论没有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结果。在我看来,很可能是性别的因素在我们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上起了微妙的作用。所以结果是两位女士各两票,梁先生是男士中仅有的得票者,也只有一票。”

胡先生瞟了一眼王超然,继续说下去,“为了得出有价值也有操作意义的结论,我们应该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比如,关注一下我们之外的人。当然,我也知道,对于一心求死,抱歉我用了这样的词,但是对于处境和追求都很特殊的你们各位来说,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不是坏事。所以我们设置了这样的环节,将每个人与一个孩子相联结。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孤儿院里的孩子有些是失去了父母无人抚养的,也有一些是因为先天的残障或者疾病而被抛弃的。我想从在座各位的角度来看,他们是不是也都有很多的苦很多的痛以至于没什么乐趣留下来了呢?换句话说,他们的活着、活下去的意义还是不是足够?反过来说,他们是不是有死亡的需要和必要呢?”

陈院长按住了胡先生的手臂,“请你用柔和一点的语言,你刚才的话听起来非常的难以接受。至少我是这样。”

胡先生最大限度扭转身子对着陈院长,“您的心境与他们各位是完全不同的,不知道您同不同意,他们是戴着灰色的眼镜看活下去这件事的,我想知道的、想研究的就是,他们对于死这件事本身是怎么看的。关于我的语言,我会尽量注意的,抱歉。”

“嗯,好吧。你继续。”陈院长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叹息。

胡先生接着说:“现在你们每个人都选择了一个孩子与自己产生了联结,请注意我的用词,联结。你们的生死从现在这一刻起,就是共享的了。而且抱歉地,或许也不必对你们道歉吧,这些孩子需要先于你们离开,你们才能走到终点去。”

“你的意思是孩子们也要死?还要死在我们前面?”冀素芹的声音几乎要划破大殿的屋顶,但她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坐姿,只是眼里的血丝正在快速地虬结、生长。

“可以这么理解。我们这里是一个比较独特的环境,我们的使命也非常的特殊,我们院里没有任何来自于政府的津贴,仅靠目前我们的财政状况,已经很难维持。我们地处深山之中,这些孩子在这里虽然也可以长大,但是其中大部分孩子是很难有机会融入到社会中的,不止难于自立,甚至连是否能够生存到成年都是一个问题。从他们经历过的种种苦难来说,他们也都有充分的理由厌弃自己的生命,不是吗?”胡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头向右偏了一个角度,下巴也开始不自主地太高,他环视一周,神情像是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可是这些不应该由你或者我们任何人决定啊,他们能活一天就应该好好待他们啊,你们是孤儿院,怎么可以杀害这些孩子来换取你们财政上的宽裕呢?而且,你们这样做,就是在杀人,是犯罪!”李玉秀抓着康大同的手,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李女士,您是妇产科医生吧,我想您一定经历过很多台堕胎手术。请问您都亲自问过这些孩子的意愿了么?还是说由将要承担抚养义务的人来决定的他们的生死呢?”胡先生现在收紧了下巴,他的眼珠向上翻起,露出下眼睑处的眼白,眉毛因为头略微低垂的角度而失去了弧度并且微微皱起,在褶皱中存着一种倾轧的逼仄感。

胡先生的目光和语言狠狠刺伤了李玉秀。他说的没错,自己从医生涯中的确做过太多这样的手术,尤其是在八十年代里,她几乎每一天都会站上手术台。有时台上的女人也是被迫而来,但这些女人必须要接受清宫和上环的手术,因为政策,因为交不起罚款,因为没有找到安全的躲藏地点,因为她们是活在那个时候的女人。当年忙乱的年轻人并没有时间去反思去挣扎,也没有权利拒绝,但年界五十的时候,她忽然开始无法平息自己良心上的巨痛——她的恩师说很多妇产医生临终时会看到很多孩子围着自己,这样的故事或是经历给了她狠狠的一击,无论真假,那些孩子的哭声开始频繁撞击她的耳膜,那些或者刚开始有心跳或者已经成了形甚至生下来都可以活了的孩子们,在她的清宫术、引产术中痛苦地死去了,她知道那个过程必然是痛苦的。当她再次认真清洗自己的手术用具时,她清楚地感觉到上面附着着体温,沾染着肉眼不可见却永远清洗不掉的血液。崩溃的边缘上,她永远退出了一线工作,开始执教。她无法忍受教授本科室的专业知识,转而教授烦难的基础课程,只为了远离那些细若游丝却难以抓搔的痛苦哭泣。

“她是这一科的医生,当时的政策和工作岗位决定了她必须要执行那样的操作,那些罪孽并不属于她——”康大同的辩护并没有超出胡先生预计的范围。胡先生用手扶住身边陈院长的手臂,捏了一下像是寻找许可,然后打断了康大同不再沉稳的嗓音,“不管怎么样,当时的情况确实不容许自己做选择,即便事关另一个生命的存续或死亡,我知道。可也请你们二位和在座的各位努力认清楚,此刻,你们也不再有选择的权利,记得吗,我们说过,我们会用我们的方式去探讨去研究,你们可以将之看成一种研究方法。但是目前的情况就是,我们设定的情境如此,你们也做出了选择,后面要做的,就是去弄出个结果。”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明显加重了语气甚至放大了嗓音,他右手的食指高高地翘起,剧烈地跳动,其他手指在威势下紧紧地蜷缩,轻轻地颤动。

药物开始发挥作用了。冀素芹渐渐冷却下来,虽然还是存着再看到5号孩子的欲望,却好似已经剥离了他必要先于自己离去的恐惧。她整个念头都集中在那黄黄的卷发上。胡先生的解说远在她的世界之外。李玉秀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巨大的悲戚还是挖下了深深的沟壑让她难以嗅到阳光的气味,但反抗的力量也同时被抽掉了,只有委屈紧紧裹束着她,她想要躲在丈夫的怀里痛哭一场,却抓不住眼泪;她想要愤怒地表达和踢踏眼前的不安与危险,可心气儿却层层下挫,到了努力才能呼吸的地步了。

至于王超然,现在脑子里却意外地冷静。没有了不羁和愤怒的铠甲,却更清楚地看清了自己和现场的情况——我还握着一张牌啊!我可以不死啊!我不需要非得带着一个孩子死,我并不爱他,我甚至不知道我选得是谁,可是我从没想过要杀人,或者做一个杀人者的帮凶!只要我还可以不去死,我就能留下他!其他人呢?他们怎么想?他们打算怎么做?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呢!他在每个人脸上挖掘着,搜索着,但他看到的是为魏克立的瑟缩、冀素芹的游离、梁有成的迷惘大眼、李玉秀的颤抖和康大同无声的泪。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中佛陀彩绘前,已经落下了一幅布幕。大殿顶垂下来的投影仪也开始了运作。通向三道院子的门已经关上了,所有的门窗里都只从窗格里射进一点点的光,外头的太阳再度被云层遮蔽,光已经被拦在这个小小世界的外缘了。

“屏幕上现在播放的,是三道院子那边大殿里的情形。被你们选中的孩子们已经就位了,等待着由他们的手帮助你们决出一个顺序。当然他们自己将作为你们的先导。”胡先生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对讲机,拉出天线,又扭亮了小红灯。嘶嘶声传了出来。“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怎样?”

“已经就绪,可以开始了。”投影仪中的画面显示出老宋正在现场手握着对讲机传话。在他面前是一张桌子,桌上高高堆着一些沙子,中间插着一支透明笔管的签字笔。

“扒沙子尿炕吗?”王超然的冷笑中有很多的层次,“你们就用这么儿戏的方式决定我们的生死吗?”

“对于孩子来说,这是可以最直接表达自己意愿的方式。游戏吗,也适合孩子,不是吗?”

“你们都是疯子!”梁有成哆嗦着手用衣角擦拭着眼镜,他的眼睛没有了远视镜的放大,显得更加空洞。里面似乎传出了某人撕心裂肺的呼喊,还混着一些无能为力的悲声。

“还记得我们给出的承诺吗?我们一定会让你们达成你们的目的,但是过程请不要太在意吧,权当是我们研究的项目。我们一定会给你们满意的结果,现在请静下心来观看吧。要知道,你们并没有选择的权利,甚至没有反抗的权利!不要忘了,这里现在不是你们自己的地盘!”

惊惧的空气里眼泪爬过的声音都被放大了,六个人都在艰难地呼吸。陈院长坐到了老宋刚刚的位置上,翻看着张儿的本子。

忽然一点笑意爬上了陈院长的嘴角。他合上了本子,用冷峻的眼光打量起这些人。胡先生的冷笑被一点点收敛起来,他走到陈院长身边微微躬身,紧紧抿着自己的嘴。陈院长对着他点头,伸手又拍了拍张儿的本子。张儿和胡先生忽然都解开了眉头。然后三个人静静地望向六个正在苦海里挣扎、迷困的可怜人,他们正在等待宣判。

12.

三道院子大殿当中,老宋安排五个孩子围坐在一张方桌前。他用很慢很慢的语调告诉孩子们,现在他们要做的是一个游戏,扒尿炕。两个特殊孩子尚未完全理解老宋的意思,或许还在挂念菜畦边的土堆与树枝。他们不知道藏在沙中的,是命运的宣判,是生死之间的契约,他们只是在游戏而已。

最大的女孩子,也就是6号,眼睛里闪出顽皮的光来,她小心地从沙子最外围拨开一点点,画出一道清晰的弧线。小安在沙堆饱满的一侧略略扫开一些,就收回了手轻轻拍打着,要抖掉所有的烦恼。小光头灵活的小手将自己面对的沙子一下子就扫开了一半。他知道,给其他人制造麻烦是多么的简单又多么的有趣,尤其面对这两个特殊孩子的时候。3号孩子眼神不住地跳动,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划出了长长的曲线,差点就扫到签字笔了。可最后只有几颗沙子被中指抹开了。最后操作的1号女孩儿情况似乎更加严重,她花了更长的时间又听老宋说了一次要做的事,然后含混地问是不是就拿走就行,这混沌的声音在颤抖在纠结,也在透出一丝光亮。

屏幕对面的王超然心整个悬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要在这样的游戏面前乱作一团。那只透明笔管的签字笔在画面当中几乎没法看清,就像他现在的命运,像他现在的心事,像他被拥抱又被抛弃的一生,像他明明置身其中却永难了解的家庭与爱情,像他眼中似远似近的一出出人间悲喜。他难以忍受孩子的混沌反应,难以忍耐决定生死的时刻这样漫长。他起身离座,甩开通往三道院子的小门,又大步奔到三道院子的大殿门前。

王超然踢开了门。大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在后面的人们追上来之前,他走到老宋怀里孩子的身边,抓着她的手在沙堆脚边轻轻一扫,“就这样,就能活下去,明白了吗?”王超然切近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有着几乎透明的白皙皮肤,脸颊很瘦,嘴唇厚厚地略微嘟起,两只眼睛很大,黑黑的眼珠不断地跳跃移动,他想要认真发现孩子眼中的世界却发现难以如愿。孩子在老宋的怀里扭动着想要挣脱开,但是双腿几次软在这善良的人肉锁扣里。

梁有成和陈院长、张儿以及胡先生已经追了过来。胡先生一边追赶一边大声说着:“不要干扰进程,不要干扰孩子的选择!”

王超然回头瞪了一眼胡先生,又把鄙夷的神色送给陈院长,“你们是不是有病,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做的事情会有啥结果,你们这就是在杀人!”

“我……我懂,宋,宋告诉,我懂,我要拿,倒,倒就麻烦。”孩子的声音还是含混的,但孩子的心此刻或许和眼睛一样明亮。

王超然蹲下来,问女孩儿,“你知道不知道,等你们玩完这个狗屎游戏,他们打算干啥?”

“有人活,走。有人,有人死。死过,见得着。不怕。都会……”

光头的小男孩接着说“对,我们知道,我们以前都见过死人,我还见过死孩子呢!我们都不害怕。”

6号的女孩子一直点着头,“对哩,我没见过,也听他们讲过,真哩,没得啥子嘿人地,我们都不怕。人人还不是都要死哇!”

王超然瞪着陈院长,“你们平时都教这些孩子什么了?你们平时就是这样告诉他们的?你们,你们简直是犯罪!”

陈院长走过来搂住两个孩子的肩膀,“孩子们所说的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现在咱们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不要轻易地就下结论好不好!你是否能够得到你想要的结果还要靠眼前的方式来解决,你到底打算闹到什么时候!”

“闹?我闹给你看!”王超然愤怒地朝着桌子俯下身去,抓起一把沙子朝着地上狠命撒去。梁有成上前抱住王超然的手臂,“陈院长他们真的是好人,不一定真的让孩子们——”

“你闭上嘴!你被他们耍了还在这替他们说话,你没听见孩子们说的话吗?他们这么教孩子就是犯罪!”王超然说着就打算掀翻桌子,梁有成奋力与张儿一起按住他,两个人不断地在劝王超然冷静一点再想办法。

就在这混乱的时候,光头小男孩看到沙堆中的签字笔就要倒了,打算伸手去扶一下,却没想到桌子又一次猛烈的震动同时到来,他的手碰倒了签字笔。“笔倒了!”光头小男孩的嗓音刹住了所有人的动作,陈院长不再伸手护住6号女孩和小安,王超然停下了桌子下青筋暴起的拳头,梁有成抱着王超然胳膊的力道松了下来,张儿也停了嘴转了身放松了王超然的另一只手臂,胡先生按着桌面的手也不再激烈地抖动了。

王超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骂,“你弄倒了笔,他们会要你的命的!他们是让你们决定谁先去死呢!”

光头小男孩怔了一下,眼泪刷地淌了下来,“我知道我不乖,我捣蛋,我能吃,你们就要杀了我吗!救命呀,刘嬢嬢!”小男孩甩开刚刚环住他的张儿的胳膊,拔腿就往门外跑去。大家正要追出去,陈院长怒不可遏地大喝:“都给我停下!看你们闹成了什么样!张儿,跟着去看看,别吓着孩子!你们都给我回去,老宋,照顾孩子!”

康李二人从屏幕上看着另一边发生的混乱,越来越迷糊了,他们听到远远传来的争吵声,打算到门口去看一看。二人刚走到二道大殿的后门,就看到张儿一路磕磕绊绊地奔回来了,他到了三道大殿门口就报出消息来:“小光头,小光头没得了,他在栈道上跘下去了!”

陈院长的眼睛出卖了他的慌乱和惊恐,“老宋,梁先生,请看好王超然,别再让他捣乱,孩子们去前边找罗嬢嬢,张儿,带我去!”

陈院长和张儿脚下一蹭一滑地奔向栈道。孩子们瞪着惊恐的眼睛,相互拉着手战战兢兢地走向头道院子去。屋子里的王超然此刻觉得天旋地转,好似所有的空气都被抽干,像所有的血液都被冻结,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被吸空了,他瘫坐在地上,胳膊肘重重撞在桌子上,他也没有痛或麻的任何感受。他狂乱地陷在时间和空间的乱流里,后脑几次撞在墙上,最后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抱着头狠命地踢着腿,桌子被他踢翻,满桌的沙子扬到了梁有成眼里。

梁有成的泪水也困住了。他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表示自己的后续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在这样的荒唐和混乱之间抛舍了自己的性命。这似乎为他迎来了终结的机会,这甚至是目前规则下唯一可以获得的机会。小光头是他选定的孩子,他的机会在这样的情境下来临,他该怎样去迎接这个机会?不待庆幸稍稍驻足,难以言喻的痛苦已经侵占整个神经——什么时候开始,我只顾自己的解脱,甚至不再顾念一个孩子的生死了?一个这样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奔逝之时,我竟如此龌龊如此残忍么?!

冀素芹和康李二人此刻也来到了三道院子里,看到王超然的情形,李玉秀把康大同托付给冀素芹代为搀扶,自己走过去蹲下身,紧紧抱着哭号、颤抖的王超然。“不怕不怕,没事了,都过去了,不怕不怕。”

李玉秀的话在王超然的耳朵里极快地闪过完全无法辨识,但是被拥抱的感觉穿过了层层的迷障,在混乱的时间与空间中开凿出了一线生机。李玉秀继续跟王超然说着话,保持很慢的语速,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王超然渐渐稳定下来,大口喘着气,瞪着通红的眼,嘴角口水淋漓。李玉秀更紧地拥抱着王超然,和着眼泪轻轻地重复那些话语。王超然全身颤抖着,委屈、混乱、恐惧把他紧紧挤压在李玉秀的胸口,他不敢抬头,不敢离开,不敢回想,更不敢面对所有刚刚猛烈戳伤他世界的一切。

康大同对着瑟缩在身后的冀素芹说:“他是时空感错乱了,人发高烧或者情绪极度冲动时都可能会发生,病人会不敢看不敢听所有的一切,也无法分辨现实与他的臆想。但是情绪稳定下来就会没事的,别怕,小冀。”

老宋和梁有成靠着墙,深深地喘息,他们也被刚才的景象吓到了,完全找不到头绪,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现在的状况。梁有成扶起桌子,摇着头走出门口,想要透一口气,想要找一个缝隙突破重重梦魇去追寻原本熟悉的自我。而老宋则想起这个时候该去栈道那边看看。

至于胡先生,他此刻正坐在二道院子大殿的椅子上,手里抓着张儿的本子,对着屏幕上正在颤抖的王超然拼命地想要冷静。他们的计划里,只是想要在过程里看到每个人心里对于生命的爱,看到面对无辜的孩子将要为自己做出牺牲时,这几个人心里生出来的怜爱和温暖。他的计划只是屏幕上的不断纠结、长时间的拉扯后,六个人的醒悟或者痛哭流涕。可眼前的事是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小光头怎么会走上这样的结局?他们原本就知道只是演一场戏给大人们看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张儿、老宋和陈院长都回来了,拖着沉重而又沉重的步子。三道大殿里,地上老宋落下的对讲机里传来陈院长的声音,“请大家回到二道大殿里。”

王超然几乎被是李玉秀拖回来的。现在的他似乎是堆在椅子上的,脊梁骨已经被他自己抓扯殆尽,内里脏腑都成了碎片。他双手紧紧箍着抱枕,眼神直直地却也在不停跳动、躲闪和倾吐,人人都从他脸上看到了恐惧,闻到了绝望。

一直在屏幕前的魏克立看着胡先生走进来,看着陈院长他们回来,看到所有人慢慢填满这间大殿。他努力整理着各种碎片,院子里飘过来了只言片语,还有胡先生正言自语。他问陈院长:“到底怎么了?”

陈院长明显在忍耐着眼泪,但他一定已经哭过了。他的嗓音带着令人不安的颤抖:“一个孩子,没了。因为他碰倒了那只笔。”他带着愤怒望着王超然,咬着牙问,“你满意了吗?”

李玉秀一边擦去泪水一边说:“小王应该是知错了,他刚才情绪经历了极大的波动,发生了时空的混乱,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高烧时或情绪极端波动的时候。陈院长,我想他应该是知错了。”

胡先生站在窗边,手舞足蹈,口水喷溅,“你想死,我拦不住,可是你不应该害了我们的孩子!你知不知道这根本就是一个测试题,本来没有孩子会死的,所有孩子都有机会长大,都会长大,可是你胡言乱语,你任意妄为,我们早说过我们会给你你想要的结果,我们早就说了会用一些特殊的手段,但我们最早接触时候也告诉你了,我们不是谋杀!可现在你杀了一个孩子了!你杀了一个孩子了!”一句一句都像射出来的箭像出了鞘的刀。

王超然蜷在椅子里,哆哆嗦嗦抬起头来,“你们从来没想过要杀了孩子?”

“当然不会杀掉孩子啊!我早说了,陈院长他们是好人,现在弄成这样,怎么办,怎么收场!怎么收场,怎么办!”梁有成喷吐着口水抓着头发,不住地用头撞着手臂。

魏克立扭过头悲哀地看着身边的王超然,“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打我骂我,你折腾你身边所有的人,现在还折腾死了一个孩子,人家孩子招你惹你了!你弄死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你他妈的人渣子!你去死吧!”魏克立用双臂全力摇晃着王超然已然颓败的身体,他的眼光,他的拳头,他的手掌,他的话语,都是王超然从未见过的。仿若一杯鸩酒,又恰似一剂良药。

王超然穿过眼泪看着魏克立刻毒的脸,他头顶的头发茬已经渐渐掩盖了自己给留下的伤疤。他看着盖着毯子的这个冰冷的人,心里居然很赞成他这些怨毒的话。王超然抚着桌子,磕碰着凳子,佝偻着背站起来,朝着后门晃过去。他的肩膀重重撞上门框,身体像被吊在线上一样整个翻转拍在门扇上,眉心在木格子顶出来的钉子帽儿上印下一个红点。重重的哼哼声从他喉咙深处爬出来,砸在门框上的拳头发出悲哀的声响。身后的人们还深陷在对小光头的叹惋里,没有人留意到王超然的双腿渐渐生出了力量,他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华。他转过大殿外墙,向着栈道的方向拼尽全力地奔过去,他踹开被掩上的栅门,走到瀑布边,靠着栏杆伸出头去阻拦飞流而下的水,所有的过往、未来、现在都随着猛烈的水流抛散一空了。他右腿用力左腿登上栏杆,再猛力一踹,伸直手臂,一头扎到自己的罪孽里。

13.

下午三点,二道大殿里的人们还是沉默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在每个人的心上都重重地撞击过,又留下本不必在意的显眼伤痕。生活中处处是悲剧,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死去,习惯这种与己无关的失去是在人类的世界里坦然生存的必修课之一。然而,短暂的相处,却给了沉默一个绝好的借口。

陈院长揉着眉头,又用力抹了抹脸。他抬起头来,望着呆坐在窗边的胡先生,“小胡,去前面休息吧,后面的工作我会亲自继续下去。”

胡先生沉重的脑袋终于慢慢升起,呆滞的目光从眼睛里拖出来。他沉沉地点头,一路点着头,踱出门去。

陈院长戴起眼镜,点手叫老宋坐到桌边胡先生的位置上。“老宋啊,好好捋一捋这些事情,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回头交一个报告给我。”陈院长环视一周,继续说,“咱们继续吧,咱们还有很多未竟的事业呢。”

李玉秀靠在丈夫的身上,轻轻地揩着眼泪。康大同拥着妻子,眼神也现出难以索解的空洞来。冀素芹额头顶着十字架,无声地叨念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祝祷之词。一直把脸埋在手心里的魏克立,此时肩膀正在轻轻抽动。他对于王超然说不上是感情,但是确实有一条旁人看不见的线连在两个人的骨头里。现在这条线冰冷而且正在飘荡不安,撞上陈院长之后还传来了让人肝胆俱裂的震颤。很多个放肆的、肮脏的、戏谑的、纠结的、受辱的、痛苦的却又痛快的、盲目的、无畏也无所谓的场景在他眼前排开,不断延展的纵深挖掘到了刻着命运、挣扎、不安、得过且过和奇异又颓丧的温暖处。这一切的回忆重重叠叠,很多已经混沌狼狈无法分辨,但那些混着酒精、咒骂和相互推搡搀扶的日子,就扎在他的脊椎骨里。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半个身体,但他知道,王超然的确是在那里的。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除非王超然还在那里。而现在,王超然必定是将暴力的矛头对准了他自己,他一定会用最为直接的手段去撕毁最后的这一点清醒。魏克立终于痛苦地看清楚了,扔下一切去赴死是多么的容易,被独自留在这世间,才是真正的可怖。诺大的世界,无处可安这具残破的身体,再栖息不下这个可耻的灵魂。

“我需要休息一下,请,请给我一点时间。对不起,我,我很乱,我需要休息。还有,王,王超然——”魏克立的声音里,挤满了颤抖着的不安血液,牵拉着难以置信的锥心剧痛。

陈院长吸紧了嘴唇,发出吧嗒的声响。“好,大家都休息一下,调整调整吧,也活动活动筋骨。咱们暂停一下,半个小时,好吗,咱们再回来继续。老宋,出去找一找王超然,跟他多聊一聊。张儿,咱们到前边去一趟吧。”他又回转过头来,问魏克立,“一起,到前头去看看,去走一走也好。”

张儿推起轮椅,魏克立缩在自己的肩膀之下,头深深地埋在抱枕后。下坡的时候,张儿不得不用手扶住他的肩膀好防止他滑下轮椅。感觉到肩头的分量,一股力量忽然推着他的头皮,一寸一寸向着颈子后头进发,酥麻的感觉背后,是汹涌奔流的眼泪。这些蠢笨的水珠,跌跌撞撞随意撞碎在轮椅扶手上或是融在抱枕上、毯子里,全不知如何进退。

头道院子里,挂普洱幽香牌子的房间里,一位围裙大姐正忙着给床上两个人灌姜汤。这两个人一个抱着被子正筛糠,擦过水的头发胡乱地东倒西歪。另一个用被子从头顶包到脚指头,只露出小小的脸儿来。头顶上刚冒出来的头发茬刮擦着被子,发出令人愉快的沙沙声。

“张嘴!你好能哦,又来一回,现在不是夏天,不能恁个耍了,你个瓜娃子!”

被子里的小人不停地晃着屁股,摩擦着从被子里露出来的小手,总想着自己去接汤碗抱上一抱、暖上一暖。围裙大姐用食指点着小小的光滑的前额,“你个瓜娃子,烫到不准喊哈!烫死你个瓜娃子,看你还跳不跳!”嬉笑声慢慢地飘荡起来。

这当然是小光头和魏克立。小光头低着头弯着腰狂奔出大殿,在外头的窗台上撞到了肩膀。揉着肩膀一路嚎哭时,他忽然想起老宋和胡先生的话,就是演一场戏,不管是谁被选中,都给我往死里嚎,实在哭不出来,就自己拧大腿或者咬自己腮帮子,总之要让这帮大人听不下去,看不下去。谁完成的好,给烤鱼吃。小光头逃出真要死掉的错觉之后,陡然生出了异样的责任感——我跑出来了,那边看不着我的戏了啊!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让他们看不下去呢!跑到栈道上时,他听见了后头有人追出来了。他的脑瓜飞速旋转,然后尽量放大嗓音嚎朝着大殿嚎了一嗓子,就扳着栏杆跃了下去。

他在夏天时候,已经试过不止一次了。其实每一次从这个栈道走过时,他都会故意伸出头去接瀑布的水来耍。他用能抬起来的最大的石头试过,瀑布下头是有一个水潭的。那水潭里的水最后会慢慢溢出来,平缓地钻过桥洞,汇到谷底的江水里。翻飞的好奇心终于托举着他飞了下去,清凉的潭水给了他别样的刺激和快感——他是对的,水潭很深,足够他去撒欢。他甚至开发了四种不同的跳跃动作,有像孙悟空的,有像想象中的剑鱼的。孤儿院里的嬢嬢又替他担心又替他美得慌——毕竟孤儿院里很少有快乐。

张儿追过去时,小光头正在水里后悔——秋天的水里,颇有些凉意。前一天的雨水夹带着很多的落叶枯枝,水潭里已经不复夏日的乐趣了。张儿跑到栈道的尽头,尽力探出头去看。小光头仰着头看见了张儿,于是奋力挥动手臂,还打着手势告诉张儿,一会儿自己会从边上的石头路回去的。张儿又好气又好笑地拍着自己的脑门,一路想着自己该演的戏吗,一路往回走。脚底的水让他在栈道出口滑倒,磕伤了膝盖。捧着这股惊吓和痛劲儿,他奔回去报信儿了。

渐渐在水里舒缓了的小光头并不想这么早回去。要回去换衣服就得穿过三层院子一步一步捱过去。如果被那些大人见到,自己的戏就算演砸了吧?他在潭里畅快地游了几圈,顺便还清理了一些枯枝败叶。露出水面的上身渐渐觉得凉意又深了,才打算逃进头道院子嬢嬢们的屋子躲上一会儿。可还没等他坐在潭边大石头上倒干净鞋里的水,上面又飞下来一个王超然。他扁扁地拍在水面上,双腿向着潭水深处荡去,还没回过神来的王超然双臂乱摆,两手胡乱地拍着水。小光头一看就知道,这家伙不太会游水。他丢下两只鞋,又蹦进水里,游到三米外的王超然背后,揪着他的头发、用了所有力气,带着王超然趴到了石头上。王超然的鞋底在石头上不住打滑,带着七分惊恐八分羞愧和十二分不解的王超然在石头上扑腾半晌也没法上来。小光头躺在石头上,大喘着气,“脱了鞋不就完啦!你脚就没那么滑了!”

王超然在水底摸索着拿到鞋子,甩上岸,自己用癞蛤蟆一样的姿势爬上石头,躺下来大口倒着气。他看着头顶飞溅下来下来的水滴,听着瀑布撞击潭水的喧闹,眼里塞满了满山黄黄绿绿的惬意。小光头爬过来,拿掉他顶在头上的大黄叶子,拍到王超然脸上。“除了我,就你敢从这跳,你也是个好汉。”

王超然脑子里彻底空了。一抹一抹深灰浅灰的天空,一道一道黄黄绿绿的山梁,一个一个枯干的遥远的影像,一段一段尘封着、抛弃了的往事全都在,又全都散掉了。“好冷呀,小光头。咱咋回去?”王超然边说边笑,他的脊髓里,他的大脑里,他的血液里生出了自己都无法辨认的情绪和念头。

“走吧,大蛤蟆,顺着这边走,看着脚底下,有时候有石头尖儿朝上。一会咱俩爬过桥洞子,就能看着路啦。”

王超然哆哆嗦嗦抱着膀儿含着胸,跟着小光头窜蹦,迈大步,又爬过桥洞下略微昏暗却极为喧闹的空间。喧闹中他看到真的有蛤蟆四腿并用爬上石头再跃向下一个水洼,他笑得前仰后合,他笑得身轻如燕,笑得魂飞天外。

轮椅上的魏克立伸着头往屋里看时,王超然正在端着碗哆嗦,脸上挂满了魏克立从没见过的笑,他笑得脖子带着头抽搐一样地上下跳动,甚至牙床都露了出来。暗红的液体从他嘴角淌出来或者直接喷出来,他用手背擦掉又开始呜哇呜哇学起了两栖动物的叫声。“我草你大爷!我他妈以为你死了呢!”魏克立很用力地摇动轮圈,颠进屋里看着像是发了疯又像是被换了魂的王超然。

王超然从被子里屈身探向地面,放下手里的碗。他换上了一种浅浅的笑,可只有一边的嘴角在上扬,然后又忍不住大笑了一阵。他拉过魏克立的轮椅,把头顶在魏克立的脸上,用乱发磨蹭着魏克立的苦脸。“哎呀,干啥!祖宗啊!我草你大爷!起开!”

王超然边乐边说,“这种感觉就他妈叫活着。我才明白!这位光头大师刚教明白我。要想活着,有时候就是要像个大癞蛤蟆,是不,光头大师!”

小光头晃着头让被子褪到肩膀上,“对对对!”他兴奋地点头,然后仰头大笑,笑得上不来气,直接倒在床上,露出被子底下光着的腿和屁股来。感觉到凉飕飕的,小光头又滚起来,“你呢,你现在还想不想死了?大蛤蟆估计是死不成了,他都快笑成傻帽了,傻帽应该不会死的。你呢?大光头?”

魏克立抬起手摸着自己脸上湿乎乎的地方,又尽力弯腰拾起魏克立放下的碗,把剩下的姜汤一口干了。“凉了,操。”魏克立咧着嘴擦去嘴边的水迹。

“凉了好,凉了就活过来了。我刚才那叫一个凉,都快抽筋了!还让树枝子扎了一下眼睛来着,你看看,就这,就这!”王超然眨着一只眼睛,使劲朝着魏克立拱过来,又接着用自己的头发去蹭着去磨着。末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现出痴傻模样的魏克立,“我有没有把你那份儿一起死出来?”

张儿靠着门框,跟陈院长和刚到的老宋挤在门口看着这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去看看他们发烧没有,张儿。”陈院长拉着老宋朝后院走了。张儿带着笑,从轮椅边上挤蹭过去,一手扶上王超然的额头,一手扎进小光头的颈窝,“都还可以,烧了再来找我。”他朝着小光头挤着眼睛,小光头笑得拿被子捂着自己的嘴不停耸动着。

几分钟之后,俩人俱皆平安的消息已经放下了所有人的心。陈院长、老宋、张儿带着康李二人、冀素芹和魏克立重新回到二道院子的大殿中坐好。张儿努力扁着嘴克制着自己的笑意,坐在窗边不住地回头望向外头的天空。只有轻薄的云层轻轻飘过,丝丝絮絮中偶尔露出一点不甚蓝的一角天空。

陈院长清了清喉咙。“我想王先生和魏先生已经不需要参加咱们的讨论了。在座各位怎样?这一幕人间悲喜剧大家怎么看?生死不过是一念之间,到了鬼门关转过一圈回来的人都会更想要奋力去活,还要活得更好。”

“愿意活着的人,提点一下自然能找到活着的好,也算恭喜他们。”梁有成推了推自己的大眼镜,“但是我现在,还是一样的念头。陈院长,我不知道您了不了解你们正常人和我们这些病人世界观的不同。我也能替他们高兴,我甚至比现在的他们更热爱生活,我爱生命,可也就因为这个,我必须要结束掉我自己,才能给真正需要好日子的人留下一口活气。你们还是会帮我,对吗?”

“能够活下去为啥不去活呢,能够有明天已经是一种幸福,何况你还那么年轻!”陈院长的惊诧带着不安冲口而出。

“人活着,不能光看着自己好!他们都是没爹没妈的人了,愿不愿意继续活他们可以随便。我呢!我害死了我妈,我想让我爹活下去,活好点!我没有希望了,我,我就只是想他能活好点,为他自己活着!行不行!你能不能帮我!”

陈院长微微皱眉,嘴唇紧紧关闭。泪水的奔流让室内的气压一下子就升高了,生者的好消息带来的欢快已经消散禁绝,空气中开始若有若无地飘荡起消毒水的气味。陈院长望了一眼天花板,又回头望了望云中佛陀的彩绘,“你知道这面墙上,画的是什么意思吗。”疲累的气息忽然就笼罩住了一整天都森严庄重的陈院长,从他的眼睛里,泄露出一个他自己曾倾力逃避的秘密。

14.

前列腺癌。这几个字对于陈院长而言,有着复杂的含义,但也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

原本他只是来到这里疗养的。他的一位热心慈善的老朋友说,到了这山水之间,人会开阔得多,也会轻松得多。他的朋友劝他不能老是这样躲在窗帘里闭锁住自己的世界,即便世界上他最爱的人都已经在那样的车祸中失去,即便他的人生被命运撕得再粉碎。

人终究是应该活下去的。这个年纪的人在颠簸的人生长路上被抛过来甩过去,太多的人在被摆布的一生中选择了麻木地向前。不问为何要工作,不问为何要结婚,不问为何要生养子女,不问为何终将老去。挣扎是这一代人身上少有的恶习,恭顺是他们最愿意教会子孙的善良。然而总有强者倾尽力挽江河的雄力,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他们获得了在巅峰上远望的权利,也获得了审视人生的机会。只是轻而又轻的的,其实是人的命。你将心中所爱之人的命看得再重,也不过是傍晚最后一丝斜阳,所有一切总要沉寂到被遗忘里。

陈院长那时候还是陈医生,是心理咨询中心的资深顾问。漫长的年月里,经由他的咨询而重新投入到生活中、遗忘掉旧日伤痛的人无法计数。可是再好的心理医生也无法弥合自己心理上的创伤。失去妻子的鳏夫、失去爱子的老父,生命的巨大裂痕在这个原本坚毅的男人命途上留下了巨大的创口。时常有妻子的笑容或是儿媳腹中孙儿的哭声在夜里让他惊醒,家里四壁上都楔着死亡的面具,铭刻着生死两隔的狂火。再不需要名姓,再不知时日,陷在血红的乱流里,陈医生甚至没有想到过挣扎。他的所有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就连表情和肢体都已经跟自己的脑子搭不上联系。当他被送入院时,他的自殁之路已经走了太半,他甚至能够听见家人的声音了,甚至开始潮起了奔跑的欲望——向着那迷人的死之神光。

三个月行尸走肉般的住院生活,换来的是儿媳父母双双自尽的噩耗。一点冷酷的晴明之光击中了行医多年的陈医生,他从自己的悲剧里尝到了世间遍布的泪水的味道,更从骨血里看出了满世界飘飞的惨剧的碎屑。他拖着自己残败了的身子回到了工作室,他的案卷、他的电话、他的书籍和他的沙发甚至没见过他的眼泪就已经接满了尘灰。他心底的狂火舔舐着他的神经,然而他的身体却不堪前行——他业已失去了治愈人心的力量。他曾经驾轻就熟的那些方法,那些轻轻一点就清除患者内心阴霾的艺术般的手腕,那些他抚慰患者心灵的话语,全都在劫难里磨穿了。他们再显不出神迹一样的力量来,他自己甚至羞于出口那些正在刺痛自己伤口的专业术语。他看到了自己的无力,更被无力感深深地钳住了喉咙。但他不甘就这样沉沦,他扛起沉默的重负,在曾经鼎盛的领地上一点一点捡拾着力量。一度陈医生在咨询中心只做烧锅炉的工作。望着火焰带着尘烟漫卷的时候,他总能从脊髓里感到有火烫的东西在飞速流窜,但就是无法耙摸到。他深深地愧悔,静静地挣扎。

当他顶着藏蓝色帆布帽、身披衣襟卷了边儿、袖口脱了线的中山装挑煤核时,他的老友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昔日衣冠楚楚、意气风发的陈医生。生活给予每个人的幸福从来不是相同的,但苦难彻底击碎一个人的生活与意志,这向来是公平的。

这位老朋友载着沟壑满脸的陈医生来到了自己资助的这家深山中的孤儿院。他执着地相信,苦难中的老友是在悲苦中让自己深陷于失去挚爱的流沙里,潜伏在他身边的旧日气息会慢慢填满他的鼻孔、口腔甚至心里的空洞并最终成为他的灭顶之灾。他虔诚地确信,沉默的老友在山水的静默里,在孩子们的笑语里,会慢慢感受到生命重新潜滋暗长,会看到古刹深处荡涤不尽的千年智慧。他甚至联合更多的老朋友前来陪伴着陈医生安居在这山里,白发往来,老友团聚,陈医生的生命力确在这山水间渐渐生长起来。他在这些孤儿的脸上找到了作为心理医生行医多年却一直缺少的能量,那是生命最初的礼物,是人性最伟大的馈赠。看着这些浸着苦水却还是顽强生长的孩子们,这种能量放射出光华,穿透苦难的迷雾,带着陈医生跨过了禁区。彼时这间孤儿院已经苦苦维持了将近十个年头,第一批送来的孩子已经成年,其中一个孩子现在正在攻读医学院——也就是日后的保健医,张儿。

在这个飞鸟展翅、江水舒卷的世外圣地,孤儿们的笑容狠狠地撬开了陈医生苦难的堡垒和被狂火时时敲击的外壳。陈医生抬起头来向着狭窄的天空默默言说自己的思念与坚守——他打算把这间孤儿院剩余的院落也利用起来,作为一间精神疗养院。青山绿水,笑语喧声,是人间圣药。治愈自己,也治愈那些还在苦难里销磨的人。

陈医生成了陈院长。陈院长还是陈医生——自杀防治中心悄然落成。在寂静的山中,陈院长与孩子们,给越来越多的人心上,播下了生的种子。

然而总有很多人是抱着一盆死灰来的。他们荒芜的心里竟没法被植下一星半点生机,所有的生存意义都不适用,所有的方式都唤不回他们继续走下去的能力。命运的巨轮碾过时不只留下了印记还留下了永难挽回的伤逝。很多个名字在跟自我的对抗里被永久地抹去,在血液横流里在荒芜的人生滩涂上,寻到了自己永远的解脱。

立在古刹的大殿前,陈院长曾苦苦地追寻过,来生是否真的存在。庙宇中的晨钟暮鼓总是在用彼岸的七彩琉璃世界导人向善,然而在这些挣扎在生之苦痛中的人们来说,没有来生才是最大的安慰——一了百了的魅惑是他们抗拒不了的灼热渴望。来生的似有,牵引着人们勤勉地坚守自己的苦难;来生的还无,解脱着怀疑生命意义的可悲沉重。扛起了自己的苦难,却渐渐扛不起越来越多的求死者的苦难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总在防止人自杀是不是对的,品尝过越来越多各色人的各色痛苦之后,到底这条命值不值得去坚守的疑问越来越猛烈地冲击陈院长的精神。

三道大殿后,有一条隐在树丛中的小路通向一块空地。那里建起了一孔简易的窑——那是未来完全碎裂的人们最后的归宿。高高堆起的木柴与存放汽油的简易棚子下,隐藏着太多的疮疤和裂缝。每隔一段时间,山中高高升起的烟雾里,都散着灰烬里动人的笑脸,他们带着轻松,卸下了重枷放下了刀剑。

就在痛苦的求索当中,前列腺癌推开了一扇窗。陈院长终于在命运的诅咒里找到了转圜的希望——他开始默默地推行安乐死计划,为那些被严格甄选又反复施治却终于无可挽回的人们。陈院长望着头上悬着的利剑冷笑,他在黑色盘旋的烟雾中淌泪,在痛苦与释然的艰难转变中祈求自己的生命能够再长一点,再长一点。从前一直帮他管理咨询中心的老宋也加入到了这个肃然又神圣的队列里。几个人相互搀扶着,在孩子们的追撵中迎来送往,续命送亡。

陈院长站起身,走到彩绘的佛陀跟前。“有人说想成佛,杀人也不要紧。有人说要成佛,该杀的人就是要杀。有人说杀过人却生出来慈悲,才能有机会成佛。”他转过身来,手指着被捧在佛陀左手上、被金光照着、被佛陀注目的头颅,“可是砍了自己的头,舍了自己的念,才成了佛。这就是正解。”

梁有成的头颈都在颤抖,透过水的帘幕与世间悲苦的云雾,他望着云中佛陀的脸。

冀素芹忽然站起身来,椅子在地上发出尖利的呼叫,“我要去看看那些孩子,我想再去看看平平,看看小安。”她仰起头来,双手抹去脸上纵横的往事。那只黑色的十字架沉沉地在衣兜里睡去,在暗红色的光里深深吐息,探出一小段摇曳的链条。

陈院长回过神来,请老宋和张儿一起陪着她去。大殿之上,只剩下康李二人平静的呼吸、梁有成泪水奔流的声息和陈院长驱走迷雾时带起的清风。

梁有成沉默许久。他努力从彩绘里、从陈院长的脸上找到更多的信息,然而他看见的,只是一个拼命要拦住奔涌江水的老人,老人在骨枯魂化之前,也彻底融进了那奔腾不息的大川里。他的喉咙里曳着所有肚肠,“砍自己的头,舍自己的命,就是我的愿望!”

“不,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要舍弃自己的小我,去完善大我,去学会爱,去好好地继续活下去!”

“我能不能死,我现在想要做这一件事,能不能帮我?”梁有成瞪着一双空空的眼睛,“我,我只想问您这一句,能不能帮我。”

陈院长静静地肃立在那里,在佛陀目光汇聚的所在,他的声音带着惊雷的沉重与力量:“不,你不该这样选,我首先是一个医生,然后才是一个埋葬苦难的刽子手。我也是病人,可我在最后的日子里也还是努力地去活。你也是一样——”

梁有成抽噎着忽然跪了下来。李玉秀想要去搀扶,康大同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臂。李玉秀橙色的唇膏已经都变成了血一样的哀戚——她的嘴唇早已被自己咬破,她不能看着这样善良的年轻人义无反顾地蹈向死地自己却只能这样无力地凝望。她不断抽泣,她的肩膀难以抑制地耸动,她的脑子里闪过水银灯下的冰冷铁器,闪过尚带体温的血块荡漾起的波痕,闪过经她接生、经她急救的产妇苍白但笑中带泪的脸。

而梁有成的眼睛里,只是这个铁石心肠的人间佛陀指给他的,乌黑铁青的未来。他跪下去,整个人俯下身去,贴在冰的青砖上,头不断地向着绝望里俯冲着,磕碰着,他的头摇动得越来越狠,直要把整个塞满爱恨装满舍得的头颅抛到虚空里。梁有成忽然大喊一声,然后艰难地爬起来,拽住陈院长衣襟下的针织衫,像头牛一样梗着脖子朝着门拖曳。

陈院长头皮一阵阵发麻,脚跟不自主地跟着轻轻悬了起来,他一步高一步低,在失衡的狼狈里被拽到了山门外。他们走过六个人栖身的灰瓦黄墙,走过石板路上飘零的残叶,走过头道院子里轻轻飘飞着的笑语欢声,走到冷风旋起、水鸟惊飞的山门外,对着江水,立在崖边一米远的地方。康李二人跟在他们身后,战战兢兢地想找到梁有成的光。满脸是泪的梁有成用尽全身气力推了一把陈院长,陈院长跌坐在石子上,撞上了康大同的腿。康李二人奋力扶起陈院长时才看到,梁有成将药瓶盖子各各旋开,各种药片、胶囊都倾在他的兜子里。

陈院长瞳孔都快散掉了,他预计到了一种悲戚正啮噬着眼前这孩子的骨子甚至是脑子,他将作出的选择将是无上悲凉的——

梁有成倒提起兜子,将所有的药尽皆抛洒,为了让药片飞的更远,他用了极大的力气远远地丢掷,从未离身的黑色兜子,翻滚着远远坠到了江水里去。江水呜呜咽咽,山风清冷粗糙。梁有成转过身,双脚一软,瘫坐在崖边,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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