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那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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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那山谷,那土屋,那一家人,三十多年来,总是在我的脑海中映现,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

那片直挺的、银白色的、在秋风中飒飒作响的线麻地被吞没了,几度萦绕梦中的那个土坯砌就的小屋、环抱土屋的院落、那两道细柳条编成的篱笆、那两扇精致小巧的用干杨树枝编的院门……

想到过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可我想不到牵魂半辈子的景象会荡然无存。

变化真是太大了。

1

命运给我一个机会:有人捎来一个口信,要我参加三天后的篮球赛,说这次列入球队正式队员。我激动得一夜未眠,知道准是去年的那场球赛,我作为候补队员在决赛场的最后关头,连中三“篮”,反败为胜的事,引起了领导的重视。而真正让我不能成眠的并不是成为局篮球队正式队员,而是随之而来的转为正式工人的可能!

马上下山,迫不及待。

那天我在林区运材公路的一个林场等了一整天,也没有看见一辆出山的车,感到十分郁闷。林场的一个老头儿说,一定是某处山弯的桥梁被前日的暴雨冲垮了,汽车过不来。据他讲,翻过林场对面的山,可以看到一个农业点,那里常有马车到镇上去,比从这里到镇上要近一半。我心里一动:不妨翻山碰碰运气。

次日,我就只身去翻那座山。晨雾很大,老头儿劝我等太阳升高浓雾散尽时再走。

我问:“翻过这座山,是不是肯定能看到那个农业点?”

“肯定。”

得了老头儿的这两个字,我就无所顾忌地上了路。

那山看起来并不高,可是我穿过了好大一片桦树林,又穿过一片潮湿的杨树林,浑身汗透了,才到了一个山肋,山脊还在远远的一片雾气中时隐时现。想着原路返回一定被老头儿笑话,加上年轻好胜心理,就拖了两条被露水打湿的裤脚和沉重的球鞋,继续向上攀爬。

上午十点许,我爬到了山顶,在这里虽然感受到阳光的抚爱,可是周围的山下却仍是轻纱般的白雾,缠绕着不肯散去。望不到农业点,也望不到昨晚过夜的林场,连那条运材公路也被遮掩了。

稍微歇歇脚,我继续前行,想着穿过前面的松林,走出迷雾,那个农业点一定会奇迹般地在眼前出现。

这面坡是阴坡,湿气更大,无数细小颗粒的水珠洒在脸上、手上、身上。四周是高入云霄的老松,不见半缕阳光。想到刚才还在山顶暖洋洋地晒太阳,恍如隔世。

雾气散尽时,终于走下了坡地。站在一处空旷的草地上,四周都是无边的树木,哪里有什么农业点?倒像似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不由一阵心慌。看看已近晌午,终于泄了气,也不怕老头儿笑话了,决定翻回那座山,老老实实地在林场等车。

谁料费尽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翻回山那边,再也找不到林场了。一下子急出一头的汗。周围各种鸟儿都大声地嘲笑我;一群瞎虻围着我疯狂地飞窜;一只灰色山兔从草丛钻出来,对我困惑地望了一眼,跳开了……我沮丧地寻找回去的山路,寻找那条不通车的运材公路,寻找那个林场。可是我周围的草木和景物愈来愈显生疏,绝望一丝丝地爬上心头。

我迷失了方向,大兴安岭的茫茫林海把我湮没了。

在一个山顶巨石的空隙里,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寒冷、最恐惧的夜晚。深入头脑的森林防火意识,使我不敢生火,事实上,我也没把握能燃起一堆篝火,因为傍晚下了一场小雨,所有的草木枝条都是湿的。我蜷缩着身子,极力保持着体温。一只夜枭在头上的松树上栖息,每隔十几分钟,它就啸叫一声,这叫声起初令我心烦,后来反过来令我心安了,它就好像我的更夫,在定时敲响梆子,报一声平安,使我进入沉睡,得以休息。

天亮时又开始盲目地寻找出路。我的腿像系上两条解不去的沙袋,无比沉重,腰部在一次滑倒时扭伤了,疼痛难忍。老头儿揣给我的两个馒头也早已吃光,好在时刻都能找到水源,每遇到一处山泉,我都是俯下身去,用两手拘捧着一阵痛饮,只要把肚子灌满了,就可以减轻饥饿感。

我万念俱灰。不是因为迷山,不是因为饥饿,而是这次球赛的机会,主要是转正的机会,看来全泡汤了。我本以为要迎来人生际遇的大转折,却原来是命运又一次和我开的玩笑,这真是残酷的折磨呀!仿佛看到运动员正在入场,那里面没有我,不会因为一个运动员缺席而停止比赛……

耗费了大半天,到了中午,还是走不出山林,找不到哪怕是一条毛草路。

我在一棵独生的松树下坐下来,再也不愿起来。顺手拾起树下的几只蘑菇,端详了好一阵,最后闭着眼睛塞进嘴里,立刻作呕起来。

这时我想到了死,想到将被饿兽一口一口地吞食,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我流出了卑微的泪水,却不去擦拭,我不觉得羞耻,我无所顾忌,我猜测将会变成哪种动物的午餐。

“咔擦!”

我突然听到身后树枝折断声,这声音在鸟虫们的清晨奏鸣曲中来得那般突兀:野兽!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大吃一惊,浑身颤栗起来,慢慢地回身,强自镇定地准备面对向我走来的不知是狼还是熊的猛兽。

可是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脸很宽,肤色黝黑,嘴唇很厚,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粗硬而短的头发毛刷般根根直立……我望着他,大喜之下,竟不能自已。好一会儿,我艰难地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嗓子却哽咽了。

他对我什么也不问,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黑面馒头递给我,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噎得直伸脖,他憨厚地笑了一下,又递过一个水壶来。

吃完喝完,我问他公路、林场、农业点,他却一概不知,连连摇头。我刚猜想他是不是一个哑巴,他忽然张嘴说:“走吧,到我家去。”

说话时,他歪头瞅着一棵小树,好像在对小树说话一样。

2

随小伙子走下山来,已是黄昏时分。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来到了一个完全没有林木的大沟塘,隔着沟塘望对面的树林,感觉非常遥远。

“你家在哪儿?”我问小伙子。

他不言语,只是扬起一只手,向远处的沟口那里一指,同时将背上沉重的柳条筐篓向上掂了掂——他去林子里原本是采蘑菇的。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夕阳下一片刺眼的白色亮光。

“那是什么?”我问。

“麻地,我家种的线麻。”他说,眼睛里放出兴奋的光。

“好大一片地!”我说,“怎么是白色的?”

“死了秧就变成了白色,快割啦!”

“那,你的家呢,在哪?”

“那不是?麻地的尽头。”他告诉我,认真地指给我看。

我好不容易才在那大片的银白色麻地的角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么说,你家就是那个农业点吗?”

“农业点?”他茫然地望着我,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又问:“从这儿,有路到镇上吗?”

“镇上,那可远了,要是走得一个整天。”

我不作声了,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碎了。球赛今天开始,明天走上一天,到第三天就是后天根本恢复不过来体力,等到能上场时,比赛也该结束了。况且,我没能及时参加,那个位置肯定早被别人占了。

走近那片白色线麻地时,太阳刚好沉下山去,秋日的晚霞中,我看到一所金色的土屋,土屋的三面环围着篱笆,不高,走近去,看到的是由细柳条密密编插的,我们走到篱笆的拐角处,有一段一米半宽的篱笆不是红色的柳条,而是拇指粗的青灰色的杨木棍,排列整齐,用细麻绳结实捆扎的,小伙子在清灰色篱笆上轻轻地一推,“呀”地一声,我才恍然,原来是两扇小门,真是巧夺天工!

“谁编的?”我问,“这么漂亮!”

“我妹妹。”他简短地答了一声,就抢先钻进屋去了,并不让我。但他很快又探出头来:

“咋不进来呀?”

我的个儿高,腰哈到鞠躬的姿势才钻进门。到了屋里下了几步土台阶,直起腰来,原来这土屋的下半截是在地下挖就的,好似林场采伐点的“地窨子”。里面只有一间屋,一铺大炕,一段矮墙把炕和锅灶隔开,地上除了一张方桌和两个羊角凳别无他物,大炕上的角落里有一个木柜。

屋里空无一人。

我用询问的目光看他一眼。

他躲开我的目光,说:“妈和柳叶儿都去剪麻籽了。”

“柳叶儿?”我迷惑道。

“就是妹妹,她叫柳叶儿。”

“哦,那你叫啥名啊?”

“我叫柳根儿。”他说,似有些不快。

想到大兴安岭林区河套里有一种美味的小型鱼儿,就叫“柳根儿”,他也许是因为取了个小鱼的名字而不快吗?

柳根儿麻利地把炉火生起来,然后怯生生地要我脱下湿衣服烤烤,我脱了外面的,已经用身体的热量烘得半干了,只是有些潮,内衣却没法脱,就停了手。柳根儿猜出了我的顾虑,就跳上炕,在那个柜子里翻腾了一阵,找出一件汗衫和一条裤子。换上干爽的衣服感觉舒服多了,衫子和裤子都是藏蓝色旧斜纹布改缝的,穿在我身上又肥又短,显然是柳根儿本人的。他看我把他的长衫穿成了半截袖,长裤穿成了短裤,似乎很不好意思,转过身去,偷偷地笑了。

“哥,”他俨然和我很熟了,仰视着我,“你的个子可真高呀!”

然后要我躺到炕头上睡一觉。

说真的,我确实累坏了,也困极了,而且浑身酸痛。躺下身来,觉得土炕热乎乎的,真是太舒坦了,眨眼间就睡熟了。

这一觉睡得好香啊,连梦都没做,当我迷迷糊糊将醒未醒的时候,竟觉得是在多年前曾经完整的自己家热炕上呢。

睁开眼,发现天已经黑透了,土屋里像地洞一样,一缕微弱的光由矮墙那边射来,那面有人在忙着什么。

我轻声咳了一下,马上听到一个尖细而甜美的嗓音说道:

“呵,他醒了!”

随着声音,那灯光移动起来,我看到一个女孩手捧着一盏油灯闪身出来,灯光照着她的面容,脸上洒满柔美的光辉,一双黑亮的眼眸,如纯清的泉水;睫毛忽闪着,被灯光和暗影勾勒出万般灵气;两条细细如柳叶似的眉向上扬起,掩饰不住天生的纯真;小巧的嘴唇微张着,露出十足的稚气……

我瞬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我马上脸红起来,急忙坐起身,惊喜地发现,我的腰部丝毫也不疼了。

“啊!”我只是惊叹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

而她——柳叶儿——则满脸稚气地对我一笑:

“你睡好啦?”

然后冲墙那边喊道:“妈,哥,开饭吧,大哥醒了!”

伸腕看一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不安地问柳叶儿:“你们这么晚才吃饭?”

“嘻嘻!不是等你吗?”她甜甜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俨然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她的妈妈走过来,提起那张方桌,放在炕挨炕沿的中间,同时热情地与我打招呼,问我打哪来,姓什么等等,我一一回答,她听到迷山一节时,感慨地说了一句:“唉,背运啊!”

“不,妈妈,”柳叶儿插嘴说,“一点也不背运,遇到了我哥哥,应该是走运。”

我望着她,赞同地点头,觉得她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柳根儿两只手各端一只碗进来,竟然是白花花的大米饭!

柳叶妈吩咐女儿:“去,帮你哥端!”

柳叶儿灵巧地一个转身,转眼间轻盈地进来,双手被烫得不住地倒换着,捧上一盘热腾腾的炖豆角。柳根儿又端来两碗米饭,应该说,第四碗并不是用碗,只是一只旧饭盒的盖。显然家里只有三只碗,多了我,才用饭盒盖代替碗。他把盒盖放在自己面前,柳叶儿一下抢过去:“哥,给我这个,我饭量小。”

我备受感动,冲动地说:“你们……”只说出这两个字,后面不知怎样表达此刻的心情。

一家三口望着我,柳叶妈满脸的关切,柳根儿憨憨地倾听,柳叶儿竟做了一个鬼脸儿。

柳叶妈洞晓了我的内心,宽厚地说:“啥也不用说,快趁热吃饭!”

饭间,旁边的柳叶儿用臂肘碰我一下,望她时,那双秀美的眼睛正忽闪着瞅我。

“一直盼着你来,”她说。

“什么?”我大为疑惑,难道这家人知道我要来?

“我家这点大米呀,”柳叶儿接着说,“我妈一直留着留着,要留到来客人时吃,今天总算盼来客人啦!”

她说这些话时,满脸的天真率直,无所顾忌,我觉得她的心是透明的,像水晶般透明,且充满灵气。

她的妈妈和哥哥随着她的说话,对我真诚地礼让,好像我是他们迎来的贵宾。

“大婶,”我有些哽咽,“你们和我素昧平生,却对我这般优待,救了我的命,还这么晚等我吃饭,我真是无法表达感激之情。”

我有些语无伦次了。

大婶亲切地对我说:

“快别说这些话,出门在外,谁没有个为难遭灾的?也谈不上救命,你年纪轻轻的,体力好,只要拼着往外走,多大的山林也挡不住你。至于说对你优待,就更谈不上了。”

我蓦然觉得,她就像我失去多年的母亲,同样的可亲可敬。或许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吧。

3

油灯下,我与这一家人坐在羊角凳上一边唠嗑,一边搓麻籽。

我了解到他们的姓氏就是柳姓,三年前从岭南搬迁到这里。

“这里……”我说,“太荒凉、太寂静了。”

大婶说:“可是这里没有麻烦找上门啊。”

“什么麻烦?”我不加考虑地问,随即就觉察到自己太唐突了。

大婶果然岔开话头说:“他哥,你别干了,会把手磨起泡的。”

我展开手掌让大婶看,大婶看看我的手掌,再看看我的面颊,难以置信地说:“真是,看你细皮嫩肉的像个文化人似的,想不到手上这么厚的茧子,看样子没少出力呀。”

于是我把几年来在山上做过的那些诸如伐木、倒套子、抬木头等苦活累活讲给这家人听。我没有讲因为是林场外围人员,好活轻巧活是轮不到我的,不光活累,工资还比正式工人的低,还要受那些正式工的歧视,讲这些有什么用呢。

但我说了这次没能及时下山的后果。

“大婶,吃饭时你说对了,我这回真是背时运啊,本以为就要改变命运了。”

一家人陷入沉思。

大婶一脸的无奈;柳根儿呡着嘴,要找谁拼命的架势;柳叶儿的一双秀目泪光盈盈。

“那你是准备回林场,还是去镇上呢?”大婶问。

“大婶,”我竟忽然间有了主意,“林场我是不回了,听说国家有了新政策,个人可以经营买卖做生意,我想去镇上,看看能不能摆个地摊儿。”

“大婶,生产队也要成立承包组了,以后不吃大锅饭,不再年底评定工分了。”我把在林场听到的所有新消息一股脑儿都吐露出来。

大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可我们不是生产队的人啊,我们娘仨,在这镇上连户口都没有,是盲流啊!不挣工分了,承包到户了,我们将会怎样呢?”

看到大婶满脸的忧愁,我真后悔透露这些消息。而柳叶此刻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

“大婶别急,柳叶儿你哭啥呀,”我赶紧安慰她们“没事的,我说的那些都是关里的事,咱们东北要搞承包,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

“哦,没什么,孩子,”大婶重新露出笑容,“大婶已经经历过最坏的事情了,还能有啥更坏的事情发生呢?”

转到别的话题上。

于是我知道这个种满线麻的大沟塘距离镇上有九十公里。大婶告诉我,安心在这儿先住着,过几天队里来马车拉麻杆儿,就可以随车坐到山外的盲流屯,再从盲流屯去镇上就剩十几公里了,顺风车就多了。

想起昨天吃的亏,再也不敢自己冒险出山,而且球赛已经开始了,我的那个好事已经成了做过的一个美梦。

“大婶,”说到种线麻,我问,“像这样大一片麻地,能挣够维持生活的工分吗?”

“唉!”大婶叹气说,“还行吧,我们没有户口,队上没人愿意种麻,这样我们也算捡了个俏活儿,三个人都算整劳力,每年队上给八百工分,够一年的花用。冬天我们出沟在盲流屯住。”

半天没吱声的柳叶儿这时插话说:“亏得杨队长对我们好,山外那些盲流……”

“就你多嘴!”大婶严厉地打断她的话。然后转向我说,“你别见笑,这傻丫头,没有规矩。”

“不,大婶。柳叶儿可是一个好孩子,今年有十三、四岁了吧?”我顺口问道。

“瞎说!”柳叶儿收起笑脸,严肃地说,“我已经十七岁啦,哥哥大我一岁。”

不笑的柳叶儿,显得庄重、成熟许多,真是一个大姑娘,可是一眨眼,她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笑了。

我问她:“你和哥哥,都不用上学吗?”

“以前上过,”她说,垂下了眼帘,“我上完初中,哥刚升上高一。”

柳根儿低着头一声不吭,一双厚实而粗糙的手使劲地搓着麻籽。

秋天的夜晚,没有风,到处都是深沉的恬静。这里的自然格局与我几年来在镇上或旗里看到的情景截然不同,俨然进入了世外桃源。

双手搓麻籽搓得酸痛,但我很开心。由搓出的籽粒中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味道很特别,就像初春时节积雪融化时,泥土初发的芳香一样,但比那香味浓烈得多了,手搓得越快,香味就越浓,直入心脾。在这香气中,我有些飘飘欲醉了。

一会儿大婶站起身来,说:“都不要干了,看明儿早起不来。叶儿已经熏倒喽!”

我很吃惊,不知所以然,原来这线麻是有“毒气”的。比如麻籽,炒熟了很香,很可口,但是吃多了就会中毒,会出现幻觉或昏睡;若是线麻开花时在地里待得久了,也会头昏脑胀。麻籽里能挥发出一种使人迷幻的气体,不能长时间接触。

柳叶儿被大婶摇醒,然后给推到外面吹风。

所有人都从土屋里出去,来到洒满月光的院子里。

院子里一片清光,月亮高悬中天,已经大半圆了,后天就是中秋节。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风拂面而过,附近麻地里干透的麻杆相互擦碰,飒飒作响。

中秋节是团圆节,我又能与谁团圆呢?父母相继去世,只有大哥一个亲人在镇上。

眼睛有些湿润。

在山场上过惯了孑然一身的清净生活,每逢佳节,内心深处仍是不尽的思念。

月光下,柳根儿像一截木墩子似的戳在院落里,先出来的柳叶儿正从篱笆前走向我,生动的剪影被月光勾勒出女孩青春的线条。与土屋里油灯映照下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判若两人的是,此刻的柳叶儿,活脱一个身姿窈窕的翩翩少女。她的头上,一缕散乱的发丝飘飞着,两只小翘辫斜斜地歪向两边。身体修长,胸乳微挺,脚步轻盈如飘。

她一直飘到我和柳根儿面前,莞尔一笑:

“两位哥哥,进屋吧,在外面待久了会睡不着觉的。”身子一扭,钻进屋去了。

进得屋来,大婶刚刚放下手中的笤帚,地上的一堆搓过麻籽的麻梗碎屑都已收到灶前。

见我们进来,大婶说:“快上炕脱衣,赶紧睡下,灯油快干了。”

柳根儿、柳叶儿迅速跳上炕去,开始脱衣。我有些迟疑,因为看到土炕上捂好的被子,只有三床。

大婶看出了我的所想,说:“他范哥,你就睡炕头,柳根儿在中间,我们娘儿俩一床被子。”

柳叶儿麻利地钻进被窝,我以为她一定为多了我这个外人而感到难为情,她却从被子里探出身子对我高兴地说:

“多亏你来,我才又和妈睡一个被窝了,我已经好久没和妈在一起啦!”

“傻丫头!”她妈骂道,“还当是小孩子呢?在早先,已经嫁汉子啦。”

柳叶儿笑嘻嘻地缩进被窝去。

柳根儿躺在我身边,立刻呼呼睡了,大婶躺下后,紧接着油灯自己灭掉了。

月光从天窗上洒进屋来,一片朦胧。

面临这新奇的生活,我久久不能入眠。温暖的火炕,柔软干爽的被子,让我联想起昨晚露宿山林的饥寒。此刻觉得回到了曾经的温馨和睦的家,呵,在母亲身边的感觉,真是惬意啊,中秋节快到了。

4

睁开睡眼,天窗洒进来的不再是朦胧月色,而是一束明亮而柔和的日光。

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手上那块爸爸留给我的上海牌手表上,时针指在了八点的位置。昨日的湿衣已经干好,叠得齐齐整整的放在炕沿上,我穿好了,感受到衣服之外的温暖。

外面传来轻轻的哼唱: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

嗓音圆润、浑然,像山谷里飘出的凉爽秋风,雾一般弥漫到耳畔。

我走出矮门时,歌声慢慢地停息了,余音渐渐地消失,留下一片沉寂。

院里洒满了热烈的阳光。一个有趣的场面把我吸引了,只见柳叶儿静悄悄地蹲在墙角,右手小心翼翼地擎着一根细麻绳,两眼痴迷地盯着篱笆那边——那里有一个用小棍斜斜地支起的筛子,她手中麻绳延伸到筛子下面,拴在那根支起的小棍上。

我在旁边悄悄地看着,不敢言语,也不敢稍动。

筛子下面和旁边,有几只长长尾巴的山雀一顿一顿地点着头,认真地拾捡着地上的线麻籽。下面已经有三四只山雀了,一会儿又进去一只,又进去一只……忽地,柳叶儿擎起的那只手猛地向后一挺,“啪”的一声,筛子落下了。

筛子外面的山雀惊叫着四散飞走了,柳叶儿跳起来,欢叫着奔向筛子,我也随之跑过去。柳叶儿早就发现了我,嘻嘻笑着要我帮她捉山雀,我和她一起从筛子下面伸进手去捉,捉住了就放进一个布袋里,有一只已经捉住的山雀挣扎着从我手里“吐”地飞走了,她毫不客气地骂道:“笨蛋!”可是紧接着又有一只山雀从她的手里挣脱了,她冲我吐舌头做鬼脸,嘻嘻地笑,我和她一起笑,好开心啊。

两张脸快挨到一起了,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的鼻尖上,沁出了几滴小小的、晶莹的汗珠,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在她小巧玲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她又给我一个鬼脸。见我是满脸的汗,她拽了我一把:

“哥,太热了,咱上那边阴影里凉快凉快。”

矮墙的阴影里,有两个木头墩,一篮摘得干干净净的蘑菇,里面放着针线,在阳光照到的墙上的一排木钉上,已经挂上了几串穿好的蘑菇串。我猜刚才她唱歌时一定是在穿蘑菇。

我们坐在木墩上,她拿起针线,又开始穿蘑菇了,可是刚穿上两个,忽然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

“哥,还没吃饭吧?在锅里热着呢,忘了告诉你,光顾着玩了。”

柳叶儿放下手里的活儿,急急地走进屋去,转眼间,搬出那张方桌,一盘咸菜和两个玉米面发糕摆到桌上。

“大婶和柳根儿去哪儿了?”

“我妈和我哥都下地割麻啦。”她说,眼睛认真地忽闪着,显得很严肃、很懂事,和刚才捉山雀的她判若两人。可是她马上又笑了一下,把脸上的庄重严肃立刻抹掉了。

一边吃饭一边看到柳叶儿收拾起捕鸟筛子,把刚穿好的一串蘑菇挂起来。我快速吃完饭,披上外衣。

“柳叶儿!”我喊她,“走呀,带我去地里。”

“嗯,”她应道,“这就走。”

好像我们俩早就约好的一样。

她进屋去拿出一个小柳条篮子,我问她拿的什么?她揭开上面的盖布让我看。只见几个黄色的死面窝窝头和两块卜留克咸菜。

我不安地问:“怎么,大婶和柳根儿没吃饭就下地干活了?”

“对呀。”她使劲一点头。

“可是,这窝头……”想起刚才我吃的是两掺的发糕,又想起昨晚的大米饭。在这里,我一直把他们看作陌路人,可是他们一家却把我当成久别的亲人,让我说什么好呢?

柳叶儿莞尔一笑,就“呀”地一声推开了小院门,轻盈闪身出去,我紧紧相随。

远山的桦树林、杨树林,经过初秋的白露和轻霜,树叶呈现出黄绿相间的柔美色彩,在晨雾里半遮半掩。

柳叶儿周身被晨光包裹着,蹦蹦跳跳地往前跑。

世界展现出的一切,都是多么的美妙啊!

忽然,她停下脚步,偏转脑袋,好像在思索。我正要问她,她摇摇手不叫我吱声。

一会儿,她满脸喜色,欢声叫道:

“有人进沟来了,我听到了马蹄声!”

又过了一会儿,我也听到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嘚嘚声,很快的,我们就看到山口方向的土道上扬起一片尘埃。

我兴奋地问:“是马车吗?这下我可以出山啦!”

柳叶儿静静地望着我:

“你就那么急着走啊?”接着又转开话头,“你咋就那么笨,连几匹马都听不出来呢——只有单匹马才能敲出这样脆这样清亮的蹄声啊。”

刚才的兴奋,完全是下意识的,如果马上就离开这里的话,我真的感觉难舍呢。

只是,单匹马进山来,是什么意思?

柳叶儿看出我的疑惑,告诉我:“准是杨队长来啦。”

话音刚落,一匹马从身后追上来,马上坐着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随着马的奔跑姿态向上一颠一颠的,很是洒脱。

到了跟前,那人猛地一勒嚼子,那匹枣红马嘶鸣一声向上直立起来,那人借势骗腿下马,与此同时,以雄浑的嗓音大声问道:

“柳叶儿,你妈呢?”

“妈在麻地的那边。”

“开始割麻了吗?”

“今儿个刚开始割。”

“哦……”显然,他就是杨队长了。他把目光停在我身上,带着不屑的神情,“哈,又是一个迷山的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杨队长也不理会,重新上马,用脚后跟轻轻地磕了一下马肚子,就往前去了。

来到地头时,只见大婶和杨队长正对面坐在两捆麻杆捆上,不知在说着什么。看两人的神色,似乎谈话并不愉快,好像在争论什么。见我们过来,就同时闭了嘴。

大婶的脸红红的,表情十分不安。

柳根儿在稍远的一片割倒的麻地里半跪着打捆。

杨队长跨上马,对大婶说:

“过完节,就派大车进来,到时候我也来。”

马儿丝毫没有倦意,驼着瘦男人望回路上小跑起来,跑了有百十米了,他又勒住马缰绳,回头大声喊道:

“柳叶儿妈!我带来一个包儿,放在你们屋里啦!”

这才吆喝着座下骏马,一溜烟的奔山口去了。

我走到大婶跟前:“大婶,快吃饭吧。”大婶瞅着我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柳叶儿跑到前面喊哥哥去了。

柳根儿早已割倒大片的麻杆,在他身后,闪现出一片白花花的茬子,还有一捆捆的直挺而修长的白色麻杆。

柳根儿边擦汗边同妹妹说着话走过来。

我向山口方向望去,杨队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片淡淡的尘埃中。

5

整整一天,我是汗流浃背,腿疼腰酸,与柳叶儿一家共同割了一天线麻,手上被镰刀把磨出了血泡。

银白色的麻地,在无风无云的秋阳照射下,显得庄严肃穆,它们棵棵相依挺立,笔直向上,反射着耀眼的白光。

柳根儿和我主要是挥刀将麻杆放倒,大婶和柳叶儿半跪着把割倒的麻杆用一束黑绿的贪青未熟的细麻拧成绳索进行打捆。

黄昏时,我们收了工。我和柳根儿先回土屋,大婶和柳叶儿到北面的菜地里摘豆角,大婶说,这样晴朗的天空,明天早上可能下重霜,得把架上的豆角摘净罢园。

柳根儿或许是累了,一路上沉默寡言,总是我主动和他说话,他才简短地回上一句。从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他是有意闭紧着心扉,今天的大婶也始终是心情沉重的样子。

“柳根儿?”

“嗯?”

“想什么呢?”

“……”

“你们家为啥从岭南搬到这边来呢?听说岭南的气候比这里好得多,冬天没有冻掉下巴的冷天儿。”

“我不知道妈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柳根儿说话有些支吾,“这边气候寒冷得多,岭南……”

他站住了,望着南面葱郁的覆盖着密林的高山,好像目光穿透了山峦,看到了岭南的平原。

“那个杨队长,和你们家是亲戚吗?”

“是老乡,祖上一同从山东闯关东来的。”

“今天杨队长和大婶在说一件重要的事,他走后大婶一直就不高兴……”

他以陌生而诧异的眼光警惕地望我一下,眼神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然后迅疾地转过头去。任我再和他说什么,他都不搭腔了。

我知道自己的嘴太冒失了。

回到家,他顺手把炕上的一个布兜扔到炕里角落去,我知道那是杨队长拿来的,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打开来看看里面装着些什么东西。

他沉闷地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又出去扫了一圈院子,然后又回到屋里,满脸的烦躁,干脆脸冲着墙躺倒在炕上。

棚上的天窗已不见了日光,屋里完全暗下来时,听到篱笆院门“吱呀——”响了一声,柳根儿从炕上一下子坐起来,迎出去。

“妹回来啦,妈呢?”

我有些惊奇,两天来,第一次听到柳根儿以这样柔和亲切的语音说话。

“妈在后面——快帮我抬进来,哥。”

我走出去,见兄妹俩正把一大篓豆角抬进来。

“我去接妈。”柳根儿转身出去。

黑影里,柳叶儿擦着汗走进里屋,在一个角落摸出一盒火柴,点燃了油灯。灯光映照下,她汗津津的脸不知是走路累的,还是因为什么高兴的事,红润润的;两只眸子愈发显得黑亮,像暗夜里两潭深邃的湖水;她对我莞尔一笑,唇边那颗小黑痣俏皮地显露出来,可爱极了。

我的心底里突然产生一种情愫,脸上马上发起烧来,一颗心狂跳着,像似遭到了电击。

我感觉到莫名的慌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我忐忑不安,闭上双眼,长吁口气,心想:这是怎么了,我好像是病了?

她把油灯放在炕沿上,对我说:

“范大哥,你在想啥?”

突然的发问,令我措手不及,脸上热起来,强自镇定下来,“我,我想,你哥哥,他对你真好!”

“可不是呗!哥哥对我最好啦。”她说,停顿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又说,“我上到三年级的时候,班里有几个男生欺负我,骂我……哎呀,可难听了,我学不上来,他们还要打我,正好碰到哥哥,就和他们打了起来,那天,哥哥为我吃了亏,回到家以后,爸爸又打了他……”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爸爸他是……”

“柳叶儿!”

随着一声喝叫,柳根儿出现在门口,他完全不像临出去时那样对妹妹柔声细语,而是用一双怒目瞪着她,“还不去生火做饭,瞎白话啥呀?”

柳叶儿既不吃惊,也不生气,对我伸了下舌头,嘻嘻一笑,就转身到炉灶那边去了。

柳根儿走进屋,面对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忽然满脸呈现出自卑神色,不安地低下了头,接着又抬起头来,脸上恢复了平静:

“范哥,要是……要是我妹妹,她对你说了什么,你都,都不要信……”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看到我无知的神情,吁了一口气,脸上绷紧的肌肉放松了。这时大婶正满身倦意地走进屋里。

晚饭时,大婶对我说:

“这下好了!过完中秋节,队里就来马车拉麻杆,你可以搭车出山了。明天就过节了,最快后天就会来马车,小范,好在你是一个人,明天就和我们一起团圆吧!”

“好啊大婶,我就和你们一起团圆啦!”

土屋里满是笑声,大婶笑得从容;柳根儿笑得无声;数柳叶儿笑得最响,笑得无拘无束,笑得清脆悦耳;而我的笑声里却带着苦涩,毕竟,进球队和转正的事已经成为过往云烟了。

最后大婶吩咐柳叶儿道:

“闺女,把炕烧热点,夜里要下霜。今晚就不剥麻了,大家都累了,早点睡觉吧。”

柳叶儿从外面抱进一大抱干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迭黄色纸张,凑到油灯上去引火。我于朦胧间欣喜地发现她手里的纸,印着竖版排列的文字,不由脱口制止:

“哎——别烧!”

柳叶儿吃惊地抽回手,已经烧去了一个角。她怔怔地望着我,我从她手里接过那几页纸张,是《宋词选》的散页。不由叹息道,“可惜了。”

“有啥可惜的,都是毒草呀,”柳叶儿认真地说。

“还有吗?”我问。

她刚要说话,柳根儿却截住话头说:

“哪里还有!没有了。”

她就不作声了,见我舍不得那几页纸张,她只好从外面拿了一把干草把火引起来。我则把书页拿到油灯下,贪婪地读起来。

大婶瞅着这一切不发一言,默默地把灯芯拨大了些。

6

第二天早上果然降了霜,干草上、树叶上、割过线麻后裸露的土地上,都薄薄的披上了一层银色霜花。太阳正在升起,大地上到处都晶莹透亮、闪闪发光。霜花的寿命太短促了,阳光下,它们如昙花一现,很快就融化成滴滴水珠,散落一地的银光都被收进珠球里,剔透玲珑。

柳根儿蹲在院子里,“唰、唰”地磨着镰刀,大婶屋里屋外的忙着各种家务。我想找点事做,却总是碍手碍脚。

柳叶儿显得很清闲,她一忽儿钻进屋里,一忽儿跑到屋外,好像忙着许多事情,其实什么也没忙。后来她还是去篱笆边支那面筛子,准备捉雀。

早饭后,大婶带着柳根儿和我依旧去麻地干活。柳根儿开镰,大婶打捆,我码垛,不用说,派给我的这份活是最轻松的。我和大婶在打捆和码垛闲暇时间,也拿起镰刀割麻,从柳根擦汗时投过来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他的敬意和感激。三天时间的接触中,他开头对我总是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情,现在,他对我露出由衷的笑容,只觉得我们之前的距离瞬间拉近了。

“范哥,你歇!”他说。

我表示不累,他不信地摇摇头,放下镰刀,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

“一起歇歇吧,我也累了。”

我们俩爬到最高的一个垛子上,只有这里才显得干爽一些,除此到处都是早霜融化后的潮湿。

大婶也累了,双手扶着一个刚捆好立起来的麻捆上,她的头上包着蓝花头巾,向远处的山林望着,又转头巡视一番麻地,她就那样稳稳地站立着,给人踏实的感觉。

我和柳根儿面向东方正在升起的太阳,那也是朝向土屋的方向,他告诉我,挨近屋子的那一片线麻先不割,那是留给自家的,供冬天剥麻皮儿的,因为那片麻长得不好,分到社员家都不愿意要,只好自己家费点劲儿慢慢剥。他说,一冬天总可以剥得三百斤的麻下来,一百斤是队上的任务,另外二百斤卖到收购站可以赚好大一笔钱呢,那可是队上给计工分以外的。

他粗声慢语的,和我讲了好多,这让我感到惊奇,几天来他和所有人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会儿说的多。我发现,只要我不吱声不插话,认真听他讲,他可以一直说,若是由我问他一句什么,他则懒于回答了。

见他兴致勃勃的,我问:

“你喜欢这儿吗,这山沟,这麻地,还有你们家的土屋?”

他收敛起愉悦的面容,垂下头,低声说:

“喜欢也算喜欢,可是……这里可没法和岭南我的老家比,”说完他再也不吭声了。接着忽地一挺身,从近两米高的垛子上跳到地上,拾起镰刀,“唰、唰”地割麻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暖洋洋的,像春天一样,到处都是蒸腾起来的热气。我贪婪地享受着暖阳下的温馨,思想一片纯净,打篮球,工作转正,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眼光不自主地停留在远处的土屋和院落上,地上的热气向上散发着,屋子透过热气成了动像,一跳一跳的,真奇妙啊,我望得呆了。

忽地,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从那个篱笆小门蹦跳着出来,我听不到但是感觉到了那小门“吱呀”的一声道别。

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那个熟悉的曼妙身影,似恋花之蝶向我飞来——是的,向我飞来。那是柳叶儿,她径直走来,一蹦一跳的,嘴里哼着歌儿,眼看着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真纯的笑容了,唇边的那颗小黑痣也清晰起来。

我不由得在垛子上站起身,伸出手臂,冲她遥遥地招着、招着……

突然一阵尘埃从山口扬起,一骑马在小屋后面出现,同时嘚嘚的马蹄声敲破了山沟里的沉寂,也敲醒了我的思绪,我呆立在垛子上,忽觉有些晕眩,颓然坐下了。

柳叶儿已经走到割过的麻地了,那骑马的人——杨队长——飞赶上了她,他勒住马,跳下来,弯下腰来,不知对柳叶儿说了什么,然后柳叶儿就被他抱上了马,他自己也跨了上去,坐在她的后面,马儿又奔跑起来,一直跑过我的垛子,跑过大婶和柳根儿,跑向远处的桦树林,看看就要在眼前消失了,却转回头,奔向我们。

一瞬间,满脑子充满了对杨队长的嫉妒。

转眼之间,二人一马已奔到跟前,杨队长先下了马,又把她抱下来。她像个小孩子似的,欢喜得不行,径直跑向大婶,尖声叫嚷道:

“妈!我会骑马啦,我会骑马啦!”

接着她向我这边走来,我连忙从麻垛子上跳下来,兴奋的脸儿红扑扑的,好美啊。

“范哥,你站得真高!我一出家门就看见你了。”

像听到了天籁之音,我此刻说不出来的舒坦,想对她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话题。

她则转过身去,边往柳根儿那边跑,边喊道:

“哥哥——,开饭喽——!”

忽然听到杨队长的声音从垛子那边传过来:

“柳叶儿妈,那个事儿还得商量商量。”

“嘘!”显然是大婶打断了他的话,接着我看到她和杨队长交谈着,走向远处。

柳叶儿和柳根儿一起走来,我们仨围坐下。我和柳根儿吃饭,她就安静地坐着,看我们吃。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去接着做大婶停下来的活计。

刚刚吃饱饭,就听柳叶儿在那边尖叫:

“哥——,快来呀,这嘎有一只大耗子,你快来呀!”

柳根儿毫不理会,她又喊:

“范哥——!”

我跳起来,朝她跑去。

真的有一只很大的耗子,蜷缩在一大块土坷垃旁边,贼头贼脑地望着我们,小眼睛里透出狡黠的光,忽地,它伸开身子逃跑了,我跑在前面,紧紧地追赶,那耗子跑跑停停,最后跑到一垛麻捆下,看样子已经累得差不多了,这是擒拿它的最好时机了。我回头无声地向她招手,叫她快来。我准备用脚冷不丁地踩住它,然后用细麻把它系住,但得由她来剥一条细麻。

她走过来了,用手扯住我的衣襟,看我悄悄地向那个小动物伸出脚去……突然一声女人的泣音传来,我不由得收回脚。

这时从垛子那边传过来大婶带哭的低沉声音:

“那不行,我不答应,不答应……”最后那句低到无声。

耗子“嗖”地一下钻进麻垛里去了。

大婶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分:

“不行!上次都说了,这样不行的。你去告诉书记,我们一家人宁可都落不上户口,也不能把我的柳叶儿给他的傻儿子!”

我吃了一惊,转身要拽柳叶儿走开,可是她执拗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比刚才那只待死的耗子还要可怜。我使劲地攥住她的手,要拉她走,可就是拉不动,也不知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这时只听杨队长说道:

“柳叶儿妈呀,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难道你就不想想,这只是落不落户口的事吗?要是给你扣上一个什么帽子,再查出柳根儿在那边打伤工作人员的事,那就全完啦!”

大婶低声地哭了。

柳叶儿挣开我的手,转身飞跑而去。她转身的一瞬,我看到她满脸都挂着泪珠。

7

空中的最后一丝云也随风飘散了,穹顶的星星都已隐去,一颗光色黯然的流星划过天边。明月升起来了,呈粉红色,很圆、很大,它继续升起,升到半天的时候,变得小多了,色彩也由红转黄、转白,终于,一轮明月高高地悬挂在上方,中秋的月光洒满大地。

我站在篱笆院里,呆呆地望着十五的月亮,今夜会有无数的人仰望她,带着各种思念、祈求、感叹。

两天来,和柳根儿一家人的相处中,温暖和睦的氛围裹着我,浑然忘记了所有烦恼,直到那个杨队长二次到来之前,都仿佛世外桃源般的恬静无忧。

今天下午杨队长和大婶的那番对话,让我犹如旧疾复发,如梗在喉。

一阵笑声从屋子里飘出来:是柳叶儿的笑声!

她,她此刻怎么能笑得出来?

我回到屋里,她还在笑,不知为什么笑,笑得泪珠儿都涌出来了,大婶却面带愁容,毫无笑意,柳根儿瞅瞅妹妹再瞅瞅妈,一脸的茫然。

见我进来她收住笑声,迎过来,那双纤细的小手捧上一样东西:

“范哥,这是你的那份。”

是一块月饼,在一处边儿上缺了一点。

她难为情地说:

“都嗑碎了,就这块儿还算完整。”语音极为平静,同一个涉世极深的成年女人的平静语调一样。

她面对着我,背对着哥哥和妈妈。我看到她的脸上浮过一缕淡淡的阴云,她的眼睛一片迷蒙,嘴唇轻轻地颤动,唇边的小黑痣显得异样的严峻。

“你刚才笑什么呀?”我问。

她一歪头,做出平常的顽皮样子,说:

“我在跟妈说嫁人的事啊!”转过身去,望着大婶,“妈说我不害羞,我干嘛要害羞呢,女孩子不是都得嫁人的吗?”

我看到大婶尴尬的笑容像哭一样。

柳根儿则制止她道:“还说!就是不嫌害羞,也不怕范哥笑话!”

柳叶儿却又笑起来了,带着剧烈的颤抖,不是看到和听到的,是我的心中感觉到了她的颤抖,那是她心的颤抖!她的笑一点也不可爱,她的撒娇一点也不真切,也许,以后在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天真烂漫的迷人笑容了,也不会有撩拨人心的、逗人喜爱的纯真举动了。

柳叶儿,变得不是昨天的柳叶儿了。

“叶儿,今晚你是咋回事啊?”大婶不安地问道,“怎么说这些疯话!”

“妈嗳——”柳叶儿作出嗲声叫道,“我的妈,我从今天起长大了呀,你不是说过,姑娘大了,就该嫁了吗?”

大婶用疑惑的眼光扫了我一下,然后拉过女儿的手:

“叶儿,告诉妈,你喜欢上谁了,过来,贴妈耳朵上说……”

“妈嗳,干嘛用贴耳朵说呀,”柳叶儿一挺胸,“我喜欢的人多了,要是喜欢谁就嫁谁,那还嫁得过来?”

“什么话!”大婶嗔怪道,“快告诉妈,怎么好端端的提起嫁人这一节?”

“怎么提起,怎么提起,不是说过了吗?”柳叶儿有点不耐烦了,脸上却仍然挂着笑,“我就是想到镇上去!在这山沟里太没意思了,到外面活着才叫滋润呢。”说完使劲把脸扭向一边,我发现,她漂亮的脸蛋整个扭曲了,她的牙关紧紧地咬着,她的全部笑容、她的故作嗲气,都从她身上消失了。这,才是此时此刻真正的她吧!

大婶的脸色陡然变了,柳根儿也现出吃惊的神色。

柳叶儿再也控制不住,低头泣声跑出屋去。

“她怎么……?”柳根儿从炕沿上跳下来想要去追,被我按住了。

“我去吧,”我说,“大婶,柳根儿,她下午时听到了大婶和杨队长说话……”

“啊……”转身走出屋时,我听到大婶痛楚的呻吟声。

迎着月光,柳叶儿和篱笆墙的剪影生动地涌入眼帘。她站在小小的院门前,全身披满了冷酷的银光。远处,一声狼嚎刺耳地划破山谷,回声持续了好久。

我走到她身旁,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怎样说。我轻轻地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抖了一下,没有躲开,我感觉到她肩头一下下地颤动。

“哭啦?”我不安地问。

她不言语,许久,慢慢地转过身,月光下,满脸都是银珠,我伸手为她擦去那些伤心果,她像羊羔般老实地站立着,如一尊蜡像。

我的心里,突然碎裂般地疼痛。

“柳叶儿,你……”我的嗓子突然沙哑了,“不要嫁给镇长的儿子,不要嫁给那个傻子!”

她猛地扑进我怀里,紧紧地依偎着我,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柳叶儿,”我涩涩地说,“跟我走吧!”

像遭到电击似的,她猛然推开我:

“不!”

“?”我用眼光询问她。

“不行的范大哥,”她垂下眼帘,幽幽地说,“我们家的难处你解决不了……”

我呆立着,无语,为刚才的轻率言语感到羞愧,是啊,我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又能为柳叶儿一家改变什么呢?

她深情款款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绝然地昂起头,走回土屋里去。

屋子里传出来柳根儿粗硬的声音:

“绝对不行,让妹妹跳火坑,那可不行!”

“哥!你别犟了,我自己的身子,嫁给谁,我自己说了算!”柳叶儿此刻的声音坚定又憔悴。

我独立于篱笆院里。

远处山谷里那只孤狼的叫声,透过中秋夜晚凛冽的空气,低沉地传过来。

8

中秋节一过,打山口那边就出现了大车的影子。马车很快就赶近了,都是四挂马的大车,每挂车的辕马都在脖子上系着小铜铃铛,一路叮当作响而来。

可以出山了,我却高兴不起来,旗里的篮球赛估计已经进行到半决赛阶段,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我的好事了,但这不是令我烦躁不安的主要原因。

昨夜里土屋里的一场风波已经平静。现在大婶家三口都出来迎接马车,大婶和柳叶儿的表情一如平常,只有柳根儿的一张虎面黑沉得有些吓人。

第一挂车一停下,杨队长就从车上跳下来,直奔我们这些迎接者。他笑出了一脸的褶子,大声道:

“柳叶儿妈,我带人来拉麻杆啦!”

“那就拉吧,”大婶面无表情地说,转身对柳根儿吩咐道,“柳根儿,带车去地里!”

又对我说:

“他范哥,你也去帮忙装车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杨队长进院和大婶小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就走出院子,出院门时,忽听“啪嗒”一声,那道篱笆杖子上的精巧小门被他撞倒了。

一共五挂大车,装满成捆的麻杆,又宽又高,每挂车看上去都感觉有土屋那么大。我坐在最后一挂车上,从地里出来,停在土屋前,进屋收拾完我的破背包,出来与大婶告别时,心里涌上一阵酸楚,几天来,我已经和这里的人,和这山沟里的山林土地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现在,要离开这里了……

“这么说,孩子,你就走了?”大婶慈爱地望着我,“以后还来不来呢?”

“大婶,怎么会不来呢,怎么会呢……”眼睛一热,眼前就模糊了。

车把式开始吆喝牲口了,这是出发的信号。我放目搜寻,只看到柳根儿呆呆地站在那倒下的小院门旁边,却不见柳叶儿。我对柳根儿挥挥手,不知说什么好,他木然地站立着,一只手想举又举不起来的样子,我不忍看他的窘迫,就扭过脸去,爬上高高的麻杆捆上去。

牲口喷着响鼻,沉重的大车缓缓地移动了,渐渐地一颠一颠地跑起来。

坐在麻杆捆上,两边忽悠忽悠地晃动着,望着愈来愈远的土屋、线麻地、山谷,我感觉怅然若失。

不由出声叹息:

“柳叶儿啊柳叶儿,你躲到哪里去了?竟不能送我一程……”

忽然身旁传来柳叶儿沙哑的低如耳语的声音:

“范大哥,我在这儿呢!”

以为出现了幻听,但是我马上就发现了旁边的她,就躺在左边的几捆线麻的夹空里。

沉默,只听到车把式的吆喝声,鞭子的响哨声,马儿的嘶鸣声,车轱辘的吱呀声。

我和她,默默相望,在她的眼睛里,初识时的天真烂漫都不见了,晶莹黑亮的眸子好像蒙了一层秋霜,里面汇聚着复杂的感情,是由愤怒、痛苦、宽容、绝望……等成分组成的神情。

时间过得太快了,马车行驶得太快了,第一个山口已经被甩在了后面。

“范哥,”她说话了,“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

“你肯定喜欢的。”

“当然,不管是什么!”

她缓缓地拿出一个有棱有角的布包,双手捧着,送过来,我接了,打开来,那是一整套发黄的石印版《全唐诗》。我打开背包,把这珍贵的礼物和上次从她手上要下的几页宋词放在一处。

“这些都是从岭南老家带过来的,本来我家有很多的,都被抄家收走了。”她幽幽地说。

“呵!”我感慨道,“你爸爸——一定很有学问吧?”

她使劲点头:

“嗯!我和哥哥都不记得爸爸的样子了,他在新疆,很远的……”

突然大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她猛然跌进我的怀里,就势抱住我,抽泣起来,接着她毅然跳下车去,一路奔向她家的土屋,再不回头。

相拥只在短暂的一瞬,却烙进我的脑海,存留了三十多年。

我摸遍了全身也找不到可以做为纪念品的物件送给她。

那天回到镇上,我顺利地进入篮球队,原来球赛因故推迟了一个星期。

我如愿以偿地转为正式工人,又因为篮球打得好被调到旗林管局机关,以后工作、婚姻、升迁,一路顺风,后来下海去了南方经商,这个镇子离我越来越远,我始终没能再回镇上来。

我人生的转折点无疑是得益于时代的发展,可我坚信,在那个山沟里,在和柳家三口的接触过程中,我的命运被悄然改变了。

现在,这个沟塘已与镇子连成了一片,修了公路,通了汽车,被打造成了一片旅游景区。

我没有打听到柳叶儿他们的下落,我认为这是好消息,我相信在那个重大历史时刻,柳叶儿一家,一定走出了低谷,柳叶儿的命运肯定也会有称心的安排。

此刻他们一定生活得很幸福,不管他们是在岭南还是岭北,正像我们所有人拥有的幸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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