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个心愿想去看看邺山讲堂遗址,那是黄道周晚年讲学的地方。那天,立群兄邀请几位好友到漳州云洞岩,也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做客,特地安排我们坐船游览九龙江北溪,顺道探访邺山讲堂遗址。
我们在科坑村上船,恰逢阴天,薄雾锁江,江风凛冽,山水一片朦胧。想不到北溪江面宽阔,和我游览长江三峡的感觉一样。过了一会儿,船到蓬莱峡,两岸青山耸立,江面修窄,水流平稳,水量丰沛,和我心理预期相去甚远,完全没有黄道周形容的“风涛崩激”的景象。原来,多年以前,在离江东古桥不远的地方修建拦河闸,水位提高了五米,引水供给厦门市和龙海市以及周边的农田灌溉。当地的林先生说,北溪的蓬莱峡有小三峡之称,你们来得不是时候,要是晴天,风景不输长江三峡。
我们在蓬莱峡靠岸,这里荒凉僻静,没有码头,用一块搭板架过去,大家小心翼翼登岸。岸上大片树林繁茂生长,临江一块巨石镌刻楷书“蓬莱峡”。我们钻进树林里,不远处又有“墨池”石刻,“墨”字下半部损坏。这一带是邺山讲堂遗址,只看见两处砖砌残墙,没有别的建筑遗迹,我怀疑因水位上涨,一部分遗址淹没在水下。
走了一段路,迎面是大片人工种植的枇杷树,依稀可辨的羊肠小道边上赫然树立石碑,上书:“邺山讲堂摩崖石刻 经本府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五日公布为第一批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龙海县人民政府 公元一九八三年七月”。石碑另一面镌刻:“邺山讲堂为明末黄道周讲学处。黄道周忠心爱国,不畏权势,挺身进谏,几次遭贬,于崇祯十五年(公元一六四二年)在此讲学。讲堂已毁,周围峭壁尚留黄道周等手书石刻十处”。
立碑者把时间弄错了,崇祯十五年,黄道周尚在流放途中,不可能在此讲学。立碑是大事,不应该把这么简单的时间节点写错。现在,许多人谈论黄道周,真正了解黄道周的并不多。邺山讲堂要到崇祯十六年(1643)才开始修建,崇祯十七年(1644),黄道周才在这里讲学。
讲堂遗址负山临江,切合黄道周喜山乐水的性格。他在《邺侯山记》说:“邺侯山即漳艮岳之阴。北溪迸流,长桥束之,谽谺多奇。”邺山是邺侯山的简称,是黄道周命名的。邺侯是唐代政治家李泌的封号,黄道周一生特别欣赏李泌和唐肃宗既是君臣又是师友的关系,敬重李泌视功名利禄如敝屣的高尚品格,黄道周选择此地讲学和闲居,其意不言自喻。
《黄道周年谱》记载:“十六年(1643)春三月,先生拿舟至蓬莱峡,将营讲堂其间。”黄道周《邺侯山记》说:“予以癸末(1643)抵里,五月十日实始启疆。乃扶筇上下,点定其处,令诸友得命意匠焉。”黄道周于1643年初回到家乡,三月份考察蓬莱峡,五月份开始修建讲堂。
1643年腊月,黄道周在弟子的陪同下,再次来到邺山。13日,因眩晕从悬崖跌落,幸无大碍。他在《与蒋八公书》说:“去腊十三日,为诸生强一出行,至江东绝壁中,持杯昏眩殒身坠崖,可三十仞,皆乱石嵌空,观者以为万无生理,幸藉知己神灵,正坠石灰中,得不齑粉,仅左腕左足屈伸酸痛而已。”
崇祯十五年(1642)十月,朝廷赦免了黄道周,官复原职。黄道周没有回到京师,而是返回家乡。他对崇祯心灰意冷,决意归隐山林,这次跌落山崖给了黄道周请求退休的一个绝佳理由。他在给崇祯的《墓下乞致仕疏》说:“腊月,臣始决意出山,离墓下至江东……臣偶失足,颠陨层崖二十余丈。”黄道周到江东别有原因,却说成因出山而在江东摔伤,可见他对崇祯的失望。
崇祯十七年(1644)五月初三日,黄道周来到邺山避暑,此时三近堂已经建成。当时,福建巡抚张肯堂恰好在漳州剿匪取得胜利,听说黄道周住在邺山,以书约见。五月初九日,黄道周率弟子53人举行仪式欢迎张肯堂,宾主欢聚一堂,尽兴而归。第二天,又接待了来访的漳州府司法长官曹广先生。
五月27日,接到崇祯帝吊死煤山的消息,黄道周率领弟子在邺山设立牌位,披散头发大哭三天。六月,接到南京弘光朝廷圣旨,任命黄道周为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八月底,与善堂、乐性堂也落成了,包括先前落成的三近堂,三座讲堂的命名蕴含着黄道周的儒家世界观。三近堂,三近者,取努力接近三位圣人的典故,即孔子喜欢学习,周公努力实践,伊尹知道羞愧的故事,这是黄道周人生实践的标准。与善堂,与善者,努力向善。止于至善是黄道周一生最高的道德追求。乐性堂,性是黄道周重要的哲学命题,他认为性是事物的本体,这是他解释世界的哲学观点。
在1644年九月初二日的讲学中,他选择在乐性堂开讲,有人提问说,今天在乐性堂开讲,从乐性二字看,这是一个快乐的地方。假如遭受天崩地裂,生民涂炭的变故,而个人仅以身免,他得不到帮助,仁义礼智也就没有地方体现,这种情况,快乐还存在吗?
黄道周说,论命是有忧有乐,论性则无加无减。人若能尽性,则仁义礼智是我本心,天下四海是我面背,学问事业皆自本根本色做出。忧既不存,乐亦何有?即使天崩地裂,生民涂炭,就像我的身体有时受到毁坏,可是我的本性至高无上,犹如光明照亮大地,本来就不存在毁坏。
黄道周提出性本体论,他举例说,火往上燃烧,水向下流动,这“往上”和“向下”就是事物的性。人都有恻隐之心,“向善”就是人的本性,努力学习就是一个不断向善的过程。
黄道周的哲学观不同于朱熹和王阳明。朱熹提出理本体论,认为理是万物的本源,是事物的规律,是伦理道德的基本准则。王阳明则提出心本体论,认为心即是理,心外无物。黄道周试图调和朱熹和王阳明的观点,既不是纯粹的外理,也不是纯粹的内心。他的性本体,既在内心,也蕴含在万物之中。
黄道周在邺山住了四个多月,1644年九月初二日是一次大规模讲学,据《年谱》记载,参加者多达384人,还不包括众多的服务人员。384人应该是黄道周的特意安排,因为后来他出兵江西,每营也是384人。黄道周研究象数易学,384正好是64卦的变爻之数。
九月十五日黄道周离开邺山,北上南京,《年谱》说:“盖自是而先生终无还山之期矣。”他肯定没有想到离开意味着永别。整整六年之后的九月十五日,黄道周的长子麑和部下赵之璧从南京回到邺山,运回黄道周的遗骸。黄道周死后,他的学生们继续守护着邺山讲堂。黄道周的云霄弟子张天维来到邺山,组织弟子祭祀黄道周。涂仲吉干脆在邺山隐居,直到去世。洪思一辈子收集整理老师的文章,不时到邺山凭吊和讲学。
邺山讲堂地处江东古桥和万松关附近,这里山恋起伏,地势险要。江东古桥往西连接汉唐古道,到达万松关,这是古代进入漳州的官道。万松关守护漳州城,为兵家必争之地。顺治九年(1652),郑成功进攻漳州,在此激战,邺山讲堂受到波及,逐渐荒废了。大约过了一百年,乾隆年间,邺山讲堂一度重修,据《漳州府志》载:“延名师讲学,尽复书院旧观”,兴盛了几十年,又逐渐衰落了。1864年,太平天国李世贤进攻漳州,又一次在万松关激战,邺山讲堂再次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从此之后,邺山讲堂就再也没有修缮过。
我们在树林中穿行,很遗憾,没有什么可看的,我只能在脑海里努力复原当年黄道周在邺山讲学的盛况。林涛潇潇,江水潺潺,唯有青山绿水见证曾经的辉煌。斯人已去,斯堂已废,但是,黄道周的思想和气节是不会荒废的,在这片土地上,他的故事将继续流传,正如文天祥所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2019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