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屋檐下,眺望远方的羊群,突然后背一阵钻心的疼,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脊梁骨上。妈呀!谁这么无礼?!怒火顿时从脚底升到头顶,我挥掌想给这个打我的家伙一下,教训他一顿。然而,迎过来的却是一张布满沟壑,带着憨厚的笑意脸,她用不流利汉语说:“你滴,来了吗?我滴想你啦。”这张被烈烈寒风摧残的快成风干肉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孩童般的纯真。
是乌兰舅妈,怒气顿消,改掌为抱,狠狠地抱住她。我和乌兰舅妈相差20多岁,她是我儿时最好的朋友。可我从八岁离开她去城里读书,我家已经二十年没见了。她竟老成这样!昔日她那强壮有力的双臂、能背着我疯跑的脊背、黑亮的头发都不见了,她佝偻着脊背、瘦骨嶙峋、帽子里露出鬓角的白发。我的心像被谁拧了一把似疼痛,眼泪夺眶而出,在她耳边说:“我也很想你。”
乌兰舅妈猛地推开我,大声喊道:“你在说什么?我老了,耳朵也老了。”喊声如雷,吓了我一跳。我也学着她喊话:“我也很想你……”乌兰舅妈憨笑着抱我,想把我像小时候那样抱起来,试了几下,抱不动。她笑骂着:“这个家伙,长的真快,赶上二岁牛犊了,二岁?就是二岁!”
乌兰舅妈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来自上海的孤儿,因三年自然灾害,饥饿遍布全国,五六岁的她裹在一千八百名孤儿里,踏上开往北方草原的列车,草原额吉用乳汁和慈爱抚养了她。不知是先天的还是怎么的,乌兰舅妈的智力仅相当于几岁孩子,她没上过一天学,也不会数数,说我是二岁牛犊,其实她只会数一和二,二在她这里就是最大的数字,比天还大。
到了婚嫁的年龄,养母将乌兰舅妈许配给刚苏和舅舅,便搬到姥爷家浩特(两户以上的人家),跟我们成为紧挨在一起的邻居,两家人朝夕相伴在寂寞辽阔的草原上,我那时大概四五岁的样子。
乌兰舅妈自幼来到草原,再也没走出过这里,也许在草原上生活久了,俨然成了地地道道的牧民,忘记了她的母语,忘记了大上海,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外面的一切与她无关。乌兰舅妈像所有牧区女子一样能干,天不亮就起来劳动,牧区的活总也干不完,可她从不抱怨命运不公。
刚苏和舅舅请我进屋喝茶,乌兰舅妈倒了一碗奶茶放在我面前,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我傻笑。我被乌兰舅妈看的不好意思了,问她:“还记得我们一起玩过的游戏吗?”
姥爷放牧没回来,留下我自己在家,乌兰舅妈来找我玩,恰好炉子上炖着一大锅土豆,是姥爷用来喂猪的,她指着土豆说:“咱俩比赛,看谁吃的多。”喂猪的大铁锅从来没洗过,土豆上还沾着泥土。我们娘俩一大一小,两个站在冒着热气的铁锅前,吃起土豆,吃到肚子撑得快爆炸才停。吃了太多烫嘴的土豆,有些口渴,我又提议这回比赛喝凉水,把大缸里的水都喝完,看谁喝的最多。
乌兰舅妈说:“好”,站在大水缸旁边,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大水瓢喝水。最终没分胜负,因为两人都不会数数,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都喝不动了,抱着肚子坐在地上直哼哼。
第二天,我俩都病了,上吐下泻。姥爷和苏和舅舅笑我们说:“比啥不行,非得吃喂猪的土豆、喝凉水,这回娘俩都病了。”那次吃土豆吃伤着了,我再也没吃过土豆,她也不吃了。
舅舅讲起这段我俩做过的傻事,问我和她还记得吗?乌兰舅妈却驴唇不对马嘴的说:“我没忘了你,倒是你把我忘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扑到我身上又是一顿雨点般的拳头,像我小时候那样打闹起来,直到我求饶,她才松手。
望着嬉闹地好友、此时我叫做“舅妈”的乌兰,我的心里涌起五味杂陈:乌兰,这个上海孤儿,岁月摧残了她光彩的容颜,但无法磨灭她那份与天俱来的纯真。人活到这份,也算最高境界了吧?凡尘俗世置之身外,她只记我这个儿时玩伴,还有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