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傍晚,暮霭沉沉。杨洛书与李长陵正对坐于千岛湖之畔,趁着暮色谈笑。
“洛书,你在相知山庄可真是安逸,终日吟诗抚琴,像个隐居山林的高人。”李长陵左手拄着长枪,右手摩挲着酒盏,“我是个粗人,没那闲情雅致,倒输了你几分。”杨洛书笑道:“我倒觉得你比我厉害许多。你在天策府十年有余,平复大小战乱,天策府上下都是英雄,你也是英雄。我一介凡夫俗子,不擅武学,上了战场只有挨打的份。”
李长陵放下酒盏,挑眉朗笑着:“胡说,你相知山庄所谓剑胆琴心难道是空谈?你这就是谦虚。”杨洛书抬袖掩面,只一声轻笑,“我自小便不擅弄剑,你可都看在眼里。怎地这二十年过去,你全都忘了?”
“对了,”李长陵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洛书,这次……我是专程来同你道别的。”杨洛书捏着酒盏的、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顿,酒撒了些许,斑斑点点落于青石桌上,仿若山庄内盛开的桃花。
“这千岛湖……真的很美,对吧?”他顺着湖岸的形状看向远方,忽然开口,“曾经,你同我说过的。”他复又回头看向李长陵,“从前庄主杨子敬将相知山庄建在千岛湖之畔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了啊。”杨洛书忽然开始感慨,“你说,当年的千岛湖,会是什么模样?”
李长陵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他不愿直接面对离别的心思,便笑答:“自然是两岸杨柳桃花,红绿相衬哪。”
杨洛书双唇轻颤,缓缓才吐出一句:“……也许吧。”
二人忽然陷入沉默。杨洛书心底里知道,离别终将到来,他留不住他。二人没再说话,只是垂首。李长陵握着长枪的左手力道又加深了几分,剑眉星目的男人眼中夹杂着决绝与伤感。
他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二人本可一同居于相知山庄安稳度日,是他心向家国,径自离了相知山庄去往长安,直奔天策府,做了天策弟子,二人就那样在十六岁分别,如今难得重聚,竟已是过了十年。
挂在西边的巨日已然沉落,苍穹被墨色所浸染。半晌,李长陵才开口:“我知道,你我难得一聚,只是……我真的该走了。”酒盏仍被他捏于右手,只是其中的酒早已被他饮尽,“安禄山带着叛军来势汹汹,或许不日便会攻入长安。我必须得回去,至少……护住长安城。”
“在你心里,何为道义?”杨洛书没有抬头,只是开口问。李长陵笑起来:“那还用说,我身为天策弟子,自然是为大唐而生,为大唐而死。如今狼牙军来势汹汹,为了大唐,我定要拼全力守护。这便是我心中的道义。”
他抬眼看向夜空,放下酒盏持枪起身:“我该走了。这坛酒,”他拍了拍身侧未开封的酒坛子,“待我回来,你我便像当年那样醉一场,可好?”
杨洛书没有开口,只是默然点头。他看向他:“你曾说你喜欢看我的诗,那这段日子,我便多作些,待你回来便给你看。”李长陵叉腰笑出声:“哈哈哈,好,一言为定!”
“对了,”他走了几步路,又回身道,“今生你我朋友一场,我很幸运。”
他转身往相知山庄大门而去,再没回头。杨洛书站起身立于原处,只是用目光送他离开,像极了他当年毅然投奔天策府,他送他的那日。
少年时,李长陵总笑他像个女儿家,总是万般情意万般思绪哽在喉头心间,如今想来竟确是如此。“长陵,我会在相知山庄等你回来。说好的,到时候,你我便像当年那样再醉一场。”
李长陵离去之后,杨洛书便日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对着琴发呆,偶尔欲书信几封,却是写了又作罢。他书案上满是被揉皱的纸团,凌乱不堪。而那坛酒被他埋在屋前那棵桃花树下,再没动过。
“师兄?”他的小师妹趴在窗口,将他缥缈的心神唤回,“师兄,你之前说要教我弹秋风词呢,都拖了一个月了。”她嘟着嘴,“你要是不教,我可就找大师姐去了。”杨洛书微微弯唇:“小雅?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进来吧,我将秋风词教予你。”薛雅看着杨洛书一脸倦意、眼神飘忽,惊愕万分:“师兄?你……你有多久没有睡了呀?!”“嗯?”杨洛书只一愣,而后便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呀!师……师兄!”薛雅慌了心神,忙往大师姐的房间跑去,“师姐!师姐!师兄他昏过去了!”
杨洛书陷入昏睡。于梦中,他一次次梦见因病将死的自己缓缓踏上破败不堪的战场,跪于李长陵尸前掩面痛哭。
他缓缓转醒之时,已是七日之后。七日来,薛雅一直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见他转醒,便将他扶着坐起:“师兄,你可有好些?”“长陵……他回来了么?”薛雅没有想到他一开口会说出这样的话,嗔怒道:“师兄!你怎么还惦记着他呀!你……你要是再心事重重,又不吃不喝,你会没命的!”
“我……我只是在等他。”杨洛书把头撇向另一侧,不忍再看她,“我想,只要守住长安,他便会回来了……”薛雅怒而起身:“皇上都跑了,长安又怎能守住?!他、他……我……”她突然哽咽,不忍再说下去。她低低的啜泣在屋子里回荡,许久才开口,“前几日,有天策弟子传信过来,让你……不必等他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塞进他手中。杨洛书看着揉皱的信,那信穿过战火烽烟辗转至相知山庄,已是残破不堪,沾满了鲜血。他缓缓展开信,所能看清的只有寥寥数字:吾恐难归,勿念。杨洛书双手颤抖着合上书信,闭上了双眸。
“阿雅……你出去吧。”
之后的日子,杨洛书发了疯似的写了一首又一首诗,却尽是断句残篇。他立了个衣冠冢,将桃树下的那坛陈酒摆于冢旁。他未曾立碑,只是想着他还能活着回来,二人再共饮一回。
某年,千岛湖难得地于初冬下了场大雪,那坛酒被覆于雪下。他于院中扫雪,抬眸看向远方,却见一棵枯萎桃树上一根枯枝傲然立于大雪之中,细枝被厚重的雪压着,却未见断裂。杨洛书笑出声:“倒是同长陵有几分相像。”语毕,又是一阵叹息。
如今虽平定了叛乱,大唐却已是风雨飘摇。他从城内一说书人口中听得,于叛乱之中,天策左翼军全军覆没,右翼亦只有寥寥数人平安返乡。江湖各派亦前往抵抗叛军,后终是战死沙场。他转念想想自幼不擅武学的自己,竟是连扬州秀坊的女儿们都不如,深觉有愧。
时光匆促流逝,他夜夜坐于衣冠冢前喃喃自语,反反复复只不过一句“你何时回来”。他愈发苍老,衣冠冢前的野草长得高了,又被他尽数拔除。
杨洛书仍旧终日写诗,有时却是提了笔又放下。他将写了诗的纸压在酒坛子下,不觉间竟已有三尺高。曾经旧诗篇已然泛黄,纸张被岁月风蚀。
一寒冬之夜,杨洛书仅着薄衫坐于风雪之中,身骨嶙峋。“师兄……”薛雅如今已为人母,见师兄日日坐于冢边,面容沧桑憔悴、身子单薄,不由鼻酸,“你……真的还要等吗……长陵哥哥分明已经战死沙场数十年,他若是知道你这般苦等,定会笑你痴傻!”她将自己的手炉放入他怀中,又将一件月白色鹤氅覆上他的肩。
“他或许还活着,只是……忘了回来的路。”他垂眸轻声呢喃,似在回答,又似自我抚慰。他站起身,回屋写了封信,将信放在大开的轩窗前。风卷起单薄的信纸飘向远方,他疲惫的眼里难得地有了神采:“我想……风会将它寄给他的。”
“师兄……”薛雅有些哽咽,“斯人已去,就别再牵念了。你看看你如今这副颓废模样,长陵哥哥见了亦会生气的。”杨洛书缓缓勾唇,朝她微微一笑:“无论如何,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轻轻闭眸,“本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却皆未见到……他违约了……”
杨洛书陷入沉默,没再说话。薛雅见自己苦劝多年无果,只得作罢:“算了!你若是真放不下,便一直记着吧,我可不管你了!”
“阿雅……从小到大,你在我面前都是这般模样。”他淡淡抬眸,“几十年来,你没变,他也没变。”
半月之后,薛雅忽听得杨洛书离世的消息,既惊愕又痛苦。她匆匆忙忙赶到他院中,唯见他倒在李长陵的衣冠冢前,身躯大半为雪所覆,已然没了呼吸。
薛雅一声长叹,亲手将他葬在李长陵的衣冠冢旁。
他和他,终是同葬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