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蒙生,16岁,透析八年。
我第一见蒙蒙是在他14岁。瘦瘦的小长脸,胳膊腿都细细的,穿一身蓝条纹白底病号服,坐在护士站对面加床上晃荡腿,他昂着头跟旁边的女人说,新来的姐姐笑起来真好看。
那时我刚毕业,新入职被分到肾脏内科,正紧张着听护士长介绍病房环境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摆放,瞄见小萝卜头裹着大病号服,松松垮垮袖子裤腿卷几圈还像唱大戏的甚是好玩,抿了嘴忍不住笑他。
我最初只当小萝卜头是偶然住的院。
后来有一次给蒙蒙挂水没有扎上,特别抱歉因为是小孩子又怕他不愿意要哭哭嚷嚷,紧张得我倏地绷起来脸憋得通红,结果反倒是蒙蒙安慰我,“姐姐没事,这针不疼,透析那针才吓人呢,有牙签那么粗勒。”他一边按着针眼,一边给我笔画牙签粗的针有多可怕。
那时我才开始正视蒙蒙,乌突突晦暗的脸色,鼻窝有零星小雀斑,栗褐色带卷的头发,只有眼睛是晶晶亮的。
原来蒙蒙是14岁,我开始当他瘦瘦小小只有十岁冒头。
他刚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出现腰痛,家里人未曾当回事只以为小孩子长个子或者白天在学校皮闹累的,后来发现好一段时间总不见好,送到儿童医院就诊才发现是慢性肾衰竭,肌酐居高不下很快发展到尿毒症期,然后转到我们医院开始陆陆续续的透析。
从结肠透析,到腹膜透析,再伴血液透析,蒙蒙从八岁开始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医院里耗着,复诊、复诊、再复诊,只为了能坚持,坚持到能够配型成功属于他的一颗健康的肾。
陪蒙蒙做治疗的永远是最初在旁边的中年女人,也就是他妈妈。这个普通的头发梳了一个揪的大脸盘子的中年女人,把蒙蒙事无巨细照顾的妥帖,怎样留标本常规,几点吃药,到哪做检查,只要大夫交代从不敷衍。
我从来没有见过蒙蒙的爸爸,听说他爸爸一个人在老家同时打了两份工,有时是三份来赚蒙蒙的治疗费。
哪怕是遥遥无期,这个家还要倾其所有怀揣着希望去等那一点点的渺茫。
两年的时间,把蒙蒙像枝芽样抽直拔高,终于也像个青芒少年。
而他脸色也愈发白起来,连指甲盖都渐渐都透不出血色的苍白。因为肾衰竭的并发症是贫血,而这些并发症在蒙蒙身上愈发严重。蒙蒙已经不再病房里补作业,不再提上学小伙伴和课间趣事,除了透析还要频繁的输血。蒙蒙妈熬了各样的红枣粥红枣汤,蒙蒙总是吃不下几口又吐出来。
立冬的时候,蒙蒙红细胞掉到1.4(儿童红细胞正常值4.0-5.3*10^12),腹膜感染发烧40.2摄氏度,他抿着煞白翘皮的嘴跟他妈说,不想再医院呆了想回家过一次年。
那是我第一见到蒙蒙爸爸,精瘦有点驼的长脸汉子,带着蒙蒙和蒙蒙妈大包小包从病区离开。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蒙蒙来复诊。
再后来,听回访的大夫说蒙蒙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病房里陆陆续续又有挣扎了几番只得透析的新面孔,暗灰枯淡的频繁住院的老病号会某一天再也不回来。
每有病人出院,我总会祝愿他们痊愈了就不要再回医院啦,大爷婶子们总乐呵呵应承。可要真长久没有复诊消息总会有些许黯然着的失望。
我们既希望他们不要频繁住院,又希望在定期复诊的日期里看到他们正常的指标。
这些寄望在潮浪涛涛的岁月里注定微薄。
荣枯迭替,昼夜轮回,像我们这样尚经不起雕琢的原石,都注定了平凡的出生和隐没的死亡。
也总有不幸要我们承担,也总有安慰捉襟见肘。
也愿你在炎凉平陂里怀一份柔软的笑意,边走边爱。
后:
早在很多年前主任就曾劝蒙蒙妈尽早再要个孩子,蒙蒙妈始终没过松口,“他来世上走一遭,受尽了委屈,一开始总觉得不管花多大的心血精力都要治好他,后来没了希望,总要用全部爱陪他走完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