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我再次回到雪城。坐在由北向南行驶的162路公交车上,后门第二排的靠右窗的座位,这是Jay和我最中意的位置,远离车头拥挤的乘客,且只要将头稍稍右偏一点儿,就能领略玻璃外90°广角的风景。前几夜的飞雪,给整片土地裹上了厚厚的冬装。扫雪车如沾了墨水的毛笔般,从容地将纵横的道路从雪白的中国纸上勾勒出来。街旁那三五间隔的柏树,也戴上了雪绒绒的白帽,帽檐上还挂着几枝不舍离开的枯叶。
我丝毫察觉不出这景致与三年前有哪些不同。除了白雪,还是白雪。整座城市的时间似乎因严寒也停止了流动,而这静止的时间,也将我的思绪带回了最后一次和Jay见面的夜晚。
“好奇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不再联系我了。”
“不会吧,我觉得肯定得完完整整地认识你一辈子,还得去参加你的葬礼。”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雪城与他喝咖啡的时候他说过的话。他一边笑着,一边将Tim Hortons 纸杯捧在手里把玩着,略有惊讶,却又毫不犹豫的地回答了我那有些愚蠢的问题。
那晚对于他这样的人的确是反常的,其一,因为他很少,或者说几乎不喝咖啡,更何况太阳早已落山;其二,他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感情。我常常觉得他的血是几近冰冷的,他很少和我提到自己的家人,不多几次里,也只是对父母不洁生活的失望。他几乎没什么朋友,我是他唯一一个能一起出去走走的人,我们常常在周末乘坐这条线路,前往城南的中国餐馆饱餐一顿。我的存在,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接口,这个接口传输着的正是他的孤独与我的理解。我们就这样相互陪伴地度过那些最寒冷的冬天。就好像两只刚刚出生的北极熊,相互依附挣扎着爬出洞穴,享受短暂的阳光。
自那晚之后,我再不曾见过Jay。他考上了东部的名校,而我则因能力不足,只能来到了一所不用太努力就能考上的理工类大学。
各自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告别了雪城。 我们就此相隔七百公里。
大学的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般丰富,除了上课与试验,再无更多的乐趣。有些人选择用party和酒精饮料填充,选择将无用的社交作为前往社会道路上的铺垫。而有些人则用所谓梦想的东西麻痹自己,废寝忘食地日夜努力着,为了梦想,却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漂浮在这茫茫的大海上,成为了一座孤岛。
而这座岛与外界的重要联系,就是不时与Jay的几通电话。他似乎完美地成为了自己心中追逐梦想的人,不需要朋友,且反对一切虚伪的社会交往。他对自己的生活有着明确的方向,就好像一颗指南针那样坚定不变,可他却从没提过方向的尽头是什么。他不在乎自己的分数,丝毫不在乎,他不否认分数里面究竟有多大一部份是运气,当然即使他不在乎,他的能力也足以取得不错的成绩。他开始博览群书,逐渐发现文学与艺术是逃避孤独的完美庇护所,他将沉积在那来自铅字的虚无缥缈的幻境之中,他用书中的人物的苦难来鞭策自己,蓄势待发想要凭借书本上的预言将自己重新拖回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中。
然而,我明白,他有明确的方向,却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知道那个方向的终点究竟是什么。或许他从来没有他的内心是无比恐惧,他告诉我,每天最害怕的就是回家,不想面对毫无生气的房间,便强迫自己每天下课后在图书馆学习或阅读到闭馆。他在人生的旅途中绝对不是弱者,越过一片又一片干涸贫瘠的土地,地势险恶的荒野,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恐怕连上帝都没有明确地为他计划过。
直到有一天,他倒下了。
春天刚来不久的一天,接到Jay在雪城homestay家的来电,告诉我学校在宿舍的浴缸里发现了他。他浸在满满的一缸已经溢出来的血水中,被发现时水已经冰凉,瓷砖和浴缸壁上满是血水干掉后的印记,洗手台上倒着阿司匹林的空瓶。他的双臂被自己用美术刀深深地划开,血液在药物的稀释下,顺着温水散开了。
不知道直到他完全丧失意识究竟用了多久时间,也不知道他在此之间想到了什么。那162路后车门第二排窗外的雪景是否重回到了他的脑海。
刚满二十岁的他成为了媒体用来抨击教育制度的武器,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不堪课业压力,而最终选择了死亡。社交网络里更有人鄙夷他的软弱无能,将他归于世界的弱者。
我无法接受他的选择,却深深地同情着他,理解着他。他深深地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多少人曾白费力气地去咚咚敲门,他都没有抬一下眼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我,或许我只是在恰当的时间轻轻地向内窥探了一下,他就好像哈雷彗星时隔七十六年才会光顾地球一次那样,巧合地选择了我。让我失望的是,我并没有帮他找到与世界的平衡点,也从未努力过将他拉出那间残忍的硬壳。就在他充满期待地来到一个新的世界,乌烟瘴气的现实不得不让他缩回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那里更惬意,更温暖。
只有死者永远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