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一次半夜,我自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却记不起来缘何悲伤。也许是一个奇怪的梦罢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一日看汪曾祺的《夏天》,读到“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突然记起来那个梦,也恍惚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哭。这么多年了,我未曾一次梦到过她清晰的模样,却很想念,所以难过。
很小的时候家里穷,父母外出打工经年不归,她便照顾我和姐姐。记忆中残存的模糊而清晰样子,隐隐约约总是回想起某个夏天:
老屋旧瓦,厚厚的土砖结着霜一样的小苔,夏日斜照,从后院带着青草和栀子花的微风穿堂而。我坐在过道写作业,赤着脚踩在耕田土堆垒的地上,清凉从脚底渗透到笔尖。地面上一队蚂蚁进进出出,我不说话,它们也不说话。她在一旁安静地纳鞋底,偶尔偏过头来,微笑着给我扇两下。
照看孩子似乎是她一生中最为拿手的技能。那么多年来,村子里边大人外出或者下田干活,多半都把小孩交付她带着。而她也从来不拒绝,总是笑眯眯的答应着,安静地照看,等待大人们再次归来。孩子们吵闹,她总能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冰糖,世界瞬间就恢复了安静。她似乎永远那么有耐心,能够隐忍,从不与人说不快。(后来我不再与人诉说心事,也有点像她吧。)
然而,偏生这样的一个人就有人不喜欢--她的大儿媳。记忆中还是夏天,我的婶婶不知从哪儿道听了些什么,冲到她的家中(彼时均已分家),破口大骂,喋喋不休。临了,还把家中正在晾晒的面粉全部覆翻在地。年幼的我惊慌失措,不敢说话。而她因为早早去了外面菜园子整理蔬菜,所以并未回来回应。我只记得她中午回到家中,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清扫狼藉不堪的“战场”,依旧待人慈祥。
她也有“小气”的时候。有一年中秋节,三姑姑带过来一个大月饼,一家人都没吃过。我满怀期待,她却把月饼用篮子挂在了屋梁上。半个月后,等全家人聚齐,她说一起吃月饼。拿下来一看,已经长毛了!
舍不得扔掉,她把月饼洗干净,放在锅里用清油煎成两面黄,切成小块。现在想想,那块月饼依旧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不过自那之后,她便很少把零食留很久,都是分给孩子们吃了。
(儿时奶奶家,屋梁上便是挂月饼的篮子,现已破烂无人。感谢表姐的速写还原旧景)
我上中学的时候,和父母一起住在村子后边的新房里边,便很少都她家找“吃的”。有一次周五从学校回来,新房被锁了,我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就跑到前面她家找。她见我过来,很惊喜,笑眯眯的,马上拿出来保温瓶,准备给我盛饭吃。我说“奶奶,我不吃饭。我妈在这里吗?”
她说:“你妈没来过这里,可能在田里干活,你吃点再过去找吧。别饿着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留有的印象。不多年,她便去世了。殡葬的时候,76岁的爷爷独自一个人在坟前坐了很久,很久。
我至今还记得保温瓶的饭,温润。如同夜里眼泪的温度。我很后悔,因为那天我没有吃。
生者是逝者的墓碑。人被思念时,知或不知,已在思念者的怀里。儿时吃过的奶奶的手工擀面、水芹菜、野菜,还有冰糖和各种各样的零食,都是人间至味。这么多年,很希望有个人像她一样,摸摸我的头,或者给我一个拥抱,说“你为什么不快乐呢?和我说说你的过去吧。”
旧时檐上燕,经年不曾归。村里边大半的孩子或许都吃过奶奶的冰糖味吧,如今多已结婚生子,怕是不太记得这些陈年芝麻的往事。
而我,因为不愿意回忆起过往,很多年来一直让自己忘却,忘却。忘却到最后,竟然连她的模样也记不清楚了。等努力想记起来的时候,却发现,
越努力,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