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梦醒过来，好像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他想了很久，梦里面的那个地方，叫做故乡。
以为走过了很远的路，看过了很多的事，这才发现，心心念念的地方依旧是那里。
在悲伤面前，所有的小小难过都被放成巨大模糊的影子，好像一不小心，就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当初一个人无所畏惧地出门，如今孤独成了狗。
他仔细回忆，所有的都是因为，那天，他吃了一碗面。
壹
从公司走出来的时候，路灯早就亮了，两边的店铺留下模糊的彩色的光圈，整个城市金碧辉煌。
“如果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大概会像是一个精致的，放在展览台上的工艺品吧。”过天桥的时候，看着桥下的车水马龙，他想。
离租的房子不远，有一个小夜市。每次他加完班回去，夜市已经过了最开始的热闹，深夜的喧哗也没有到来。他有时候会去那里解决晚饭。
有一家寿司店他很喜欢，尤其是鳗鱼寿司。他经常会在吃完饭回去的时候，多带一份寿司，当做夜宵或者第二天的早餐。
今天寿司店里面坐了一群女学生。看样子应该是高中生。她们的脸上还是稚嫩的笑容，清澈动人，不掺杂一丁点儿的灰尘。
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然后转身去别的小店。
他叫了一碗拉面。拉面是房东老太太推荐的，据说很地道。只是因为每一碗面都是现做，速度相对慢一些。
等面的时候，他看到对面坐着的一对小情侣。简单的校服穿出了情侣装的味道。男生的眉目温柔，女生皮肤很白，是那种甜美型的女孩。
他听见他们在讨论数学题，圆锥曲线什么的。女生用手在空气中画着图像，极力要说明什么，男生笑着摇摇头，说了什么，女孩气鼓鼓地瞪着他，是这个年纪女孩特有的可爱。
面上来了，他们停止争论，开始吃面。女孩挑起一部分面给男生，应该是胃口小吃不完。
他看着他们，依稀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时候，他也有一个很喜欢的姑娘。他们会在自习课上坐在一起做题，会在放学后约好去图书馆看书。
他会每天和她一起回家。送她到她家附近的路口，然后骑上车向相反的方向回去。
有时候他放学打球，会让她等一等，会央求她去小卖部买水给他。
当她把水递给他的时候，一起打球的同学就会开玩笑。他喜欢看她微微脸红不好意思的样子。
作为回报，他就请她吃面。那个时候的他们，吃不起牛排喝不起咖啡，那个时候的小镇，肯德基麦当劳也没有几家。她喜欢吃面，因为他喜欢，所以他也喜欢。
他们吃面的时候，她也总会挑起一部分到他碗里。她喜欢吃卤蛋的蛋白，所以他们两的鸡蛋，都是他吃蛋黄，她吃蛋白。
他们也会在等面的时候，讨论物理题，讨论数学题。她有时候会考考他古诗词的背诵——他的语文一向不怎么好。
贰
他的面上来了。看着卧在上面的卤蛋，他突然想吃两个蛋黄。
可是再也没有那个和他一起吃面的姑娘。
对面的那对学生已经吃完了面。之前的不愉快好像都忘记了，男孩牵着女孩的手，说笑着离开。
叁
在这个物孽纵横飞速发展的城市里，
这里有数不清飞黄腾达的机会，可是大多数人依旧赶着地铁吃着快餐；
这里一座高楼最快一个星期就能建成，可是大多数人依旧到处租住房屋，甚至搬入地下室；
这里有最挥金如土的生活，在那里面卖着普通人卖血都喝不起一碗的汤；
这里每个月的人流量能达到一千万，可他始终孤独地像条狗。
他同这一千万人一样，怀揣着梦想、满怀信心地来到这里，想要寻找心目中理想的天堂。
他想象着自己很快就会出人头地，过上纸醉金迷、宝马香车的生活。
那是在他刚刚大学毕业，还很年轻的时候。
可是几年过去了，他过着朝五晚九的生活。
每天依旧挤地铁，吃外卖。熬夜，加班，被上司痛批。
没有书生意气，没有香车宝马。
只是听起来好一点。他的亲戚邻居都知道他在上海工作，他们感叹，那可是国际大都市呀！
他的父母为他骄傲。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以工作很忙的理由，打电话告诉父母不能回家去。有无数次说太忙了阻止他们来上海找他的计划。爸妈甚至想当然认为，他已经举足轻重，公司的运营都离不开他，所以他才会这么忙。
……可是他要如何告诉他们，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不回家是因为根本没有听起来那么光鲜，更是因为他担心这一趟回家，每天如履薄冰的工作也会就此失去——仅仅是回家一次，就会被这个城市抛下一大截。
他已经在拼命追赶了呀，怎么能够再次被抛下呢？
肆
他也遇到过那么一些姑娘，刚认识的时候，妆容淡雅，笑容甜美。她们说我喜欢你的气质，更喜欢你不羁的灵魂。
她们说遇见你真的很幸运，你给了我理想中的爱情。
可是没有人能够陪着他吃一碗面，她们不会吃掉他的蛋白而把蛋黄留下来。
她们很快就会画上精致的妆容，笑容微妙而疏离，她们会说，对不起我觉得我们不合适。然后转身坐上各种最新款的豪车。
她们适合在法国餐厅里高贵优雅地微笑，她们适合穿着晚礼服袅袅婷婷走在晚会的现场。
她们不适合穿着牛仔短裤嘻嘻哈哈说笑，她们不适合跟着他坐在路边的摊上。
——你爱过她们中的哪一个吗？
——不，我们只不过是太过孤独。
——其实或许她们是真的爱过你的。只是生活太残酷，没有物质做基础的爱情，腐朽地更快一点。
——是。她们有权力选择更好的生活。
——你还会想起她们中的谁吗？
——或许吧。但是我已经记不清她们的脸了。也不大记得到底谁是谁了。
伍
这是多么年轻的时光呀。
他看见背着挎包脚蹬单车的男孩，飞驰在清晨去学校的路上，他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衣，几缕碎发调皮地翘起来，昨晚必定是睡的很舒服。
然而现在的他，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里，已经身心疲惫。他匆匆洗漱完，会靠在床头看一会儿财经杂志，然后回想整理明天要做的工作。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他再不会做少年时美好有趣的梦——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有时候也会失眠。一般在季度总结或者年终总结的时候，他喝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打磨的，速溶的。通宵赶一份文件，修修改改。有时候头发掉的厉害，似乎一个晚上就突然少了一半的头发。
他看见男生冲进教室，从包里拿出妈妈一早准备的早餐，似乎还冒着热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次早餐了。
他看见男生拿着课本去操场背书，操场里面人很多，大多拿着课本边走边读。初夏清晨的阳光还不是很烈。他看到阳光清清凉凉洒在他们的头顶，他听见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稚嫩的声音。
——哎，你小子今天来晚了一点哦，是不是昨晚……
——想什么呢！昨晚有我最喜欢的球队比赛呀。
——昨晚有比赛？不早说！错过了好可惜！
——啊，那不是那谁谁吗……
他看见他们说笑打闹。周身散发出年轻的清冽的气味。
他看见上课的时候，男生偷偷打了个盹儿，有粉笔头扔了下来。男生立刻正襟危坐，发现老师依旧在毫不知情津津有味地讲课，前排有人正冲着他挤眉弄眼的笑。
男生抬头看了看窗外，大概在想着什么事情。然后扭头在桌洞里找了好长时间，拿出来一本便签本之类的。
他看见男生在便签本上写着什么，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然后把便签认真对折，写上了几个字。传给了前排的女生。
男生的眼睛很亮，仿佛里面藏着钻石一样。
陆
闹钟响了，该起床去赶地铁。他睁开眼睛，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想起来了，梦里面的场景，是他的少年。
他拿起手机看时间，六点。
手机里面有一条短信，发信人显示是母亲。
“已经到十二月了呀，今年还是那么忙吗？
过年的时候回家来吧。你爸可想你了。
蝴蝶也已经老了，大概你回来，它已经不认识你了吧。
我前几天买了很多水晶粉条，记得你爱吃。
如果有女朋友的话，也带回家来呀。
年轻人还是早一点定下来的好。
妈妈。”
接收时间显示是昨晚二十三点五十分。这个时候，他们本应该早就睡了的。
可是，想念远方的儿子的他们，白天里不敢打电话，怕影响他的工作。晚上也不敢打电话，怕影响他的休息。
每次他打电话回家，父母都特别高兴，像小孩似的抢着和他说话。妈妈总埋怨他给家里打电话太少，说这孩子长大了，就飞出去，再不回家了。却总在挂电话的时候说，如果很忙就不用管他们了。
他记得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贫困潦倒。工资还没有发，找不到好的项目就没有提成，又租房子，买生活用品，他最穷的时候，每天只吃一顿饭，然后拼命工作。
有一天晚上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感冒发烧。他一个人坐在公司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电脑的幽幽蓝光衬着他瘦削苍白的脸。
他昏昏沉沉把电话拨给了父母，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喂？”
依旧冷静平和。
可他却在听到声音的这一刻，突然哽咽。
用公司的电话打，他不敢发出声音。他怕一开口，就忍不住会哭出来。
一个人在这里漂泊，真的很苦。可是他怎么还能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担心？
后来换成了妈妈，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是你吗？林。是你吗？你还好吗？”
他紧紧捂住听筒，他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沉默了几秒，他听见爸爸在那头说：“如果不好过就回家来。咱在家这边工作。实在不行，我们养着你。儿子，我们不要飞黄腾达。只要你这一生快乐安稳就好。”
他挂了电话。他怕他真的支撑不了。他怕他就此退缩。
他记得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银行卡里突然多出了一笔钱。
因为担心伤到他，他们甚至不敢打电话确认他是否收到了。
他匆忙借口去洗手间，一个大男人，在厕所里哭的跟狗一样。他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衣锦还乡，要让父母为他骄傲。
尾
他从回忆里挣扎出来。看着天花板，脑子一片空白。
突然起身，穿衣，洗漱，收拾行李。去公司请假。买了最近一班的航班，然后赶往机场。
在飞机上的时候，他看着迅速缩小的城市，仔细回想。那天，他吃了一碗面。
那碗面，有着故乡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