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故事 #1】大地脐带

1.

如果你瞥过我的手机,或者电脑屏,便会发现我只用一张背景图:

青蓝色地球被灯火形成的丝带点缀,似一个绑着LED灯带的胖子在旋转,轻而易举地掩盖住零星闪烁着遥远光芒的2K分辨率宇宙。

不知道是不是用这个桌面太久了,前不久做了一个有关的梦。

自己如一颗卫星在绕行地球,目光中,便是这个亲切的、被七十亿人中的大多数称作母亲的蓝色行星。

薄纱般的大气层边缘在太阳的光芒中若隐若现,虽然远离地面,但我并无寒意,也不窒息。

或者当我在意这些时,才感觉到了寒冷和窒息。

如同发觉自己惹祸的孩子,梦境似乎突然明白了我的思绪,开始修补虚假的环境。

我渐渐感到后背如同被千万根细密的冰锥刺入,胸前如同被重石挤压……

“宇宙中的远地卫星漂流得太慢了。”

这是我在梦中死去之前,脑海中仅剩的想法。

手臂倏地碰到了床铺右侧的栏杆。日光逐渐在眼前显现,融化了眼帘。如同汽车引擎启动,我的意识逐渐清醒,感受到了天花板,墙纸,以及其余三个空荡荡床铺的存在。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开始慢慢熟悉现实的状况。大学中第一个夏季假期刚刚开始,后天自己就要乘飞机回家。

我继续躺了一会,意识到已是中午,夏季刺眼的阳光灌满了整个阳台,急切地证明着我的判断。

我仍然瘫痪在床榻上,渐渐地回忆起梦境中的漂流所见,面前应该是地球的轮廓与宇宙的一角。可见的宇宙背景中,零星散布着无数遥远恒星,让我想起黑色灰烬上彼此孤立的火光,右下角应是缠绕着灯火的地球……不过现在那里被歪斜出去的床沿扶手取缔。

我掰了掰破烂的铁扶手,以此确认它是否存在于斯,然后便让右臂瘫痪般架在上面,又回忆起了梦境中太空漂浮的画面。

还是梦境真实稳定,没有床铺上摇晃的破烂扶手。


2.

“你每天的活动时间只有12个小时,正常同龄人应该是大约16个小时。”坐在我对面说话的,是我大学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不过你还能起来送我回家,我还是蛮高兴的。”

我盯着碗中的拉面,“我还要在这里再待一会,后天坐飞机回家。”

“为啥是后天?”

“今天的飞机票八百多,明天的七百多,后天的最便宜,六百多。”我用竹筷捞着拉面碗里少到可怜的牛肉丁,停顿了一下,“这个学期就这么没了,还没来得及干什么。这下我大一算是废了。”

“谁不是呢,我肯定要挂科了。”朋友脸上凝固着苦笑,微微晃动着身体。像是小丑在讲出什么烂俗笑话之后眉飞色舞地开始在观众面前跳舞。

我一时只能听见朋友的衣服彼此摩挲着的声音。

“破事太多,不想念了,真的。”我喝完最后一口放了大量辣椒和食醋的拉面汤,看着碗里剩下的那摊黑红如血的汤料。

听了我的话,朋友叹了口气。

叹气声格外刺耳,如同隆隆鼓声,我甚至怀疑,在这下午四点空荡荡的拉面馆里,店主可能为了放大细微的声音以假装兴隆时的喧嚣,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藏匿了一只或者几只扬声器。

吃过了说不上是午饭还是晚饭的拉面,恰巧到了出发时间。

我们从宿舍旁的面馆乘出租堵过半个市区,到了市区东北的火车站。

清早下过大雨,满地积水。火车站人流穿插,单调和斑斓的手提箱,大小各异的包裹随着人流颠簸起伏,取票大厅脏污遍地,一个脚印切断另一个脚印。

“你等我取完票。”

朋友说着,走进取票厅,把他银白色的手提箱,以及为了防止饿肚子准备的食物袋留在了我手中。

紧攥箱箧与包裹四下扫视,身旁一位打电话的女孩拉着粉色的手提箱。不远处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正在翻过街道中央的栅栏。验票厅的台阶下,互相告别的四个女孩们互相拥抱,背过身去,两两离开,其中踏进车站大门的两人说着只属于彼此的悄悄话,不时瞥一眼背后走远的另外两人,满脸讥笑。车站的空心铁管围墙外,一只流浪狗小跑着路过,浅黄色的毛皮像极了氧化的牛奶雪糕。

朋友徐徐走出取票厅,捏着票券与证件,好像这些脆弱的纸张会融进右手。

我们与人群擦肩,顺着混凝土台阶走进验票厅。播音员的声音有如磁铁,让诸多游离的候车游客拥挤在此处。

我把手提箱和食品袋推到他的手里。看着他随着人流缓缓地挪动,好像安检门被所有人抵触,可是人们却又不得不靠近。

朋友想了想,在装饰品的包裹中四下摸索,给了我一包透明包装的饼干,盛满了没有巧克力的那种圆形薄片,颜色像木头一样。

“每天就吃两顿饭,闲下来的时候吃点零食吧。”

“拜拜。”想了想,我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朋友也只是挥了一下手,像是在擦玻璃,然后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以此代替常规告别时场景中应有的渐行渐远。

我也很配合,看着他缓缓地随着沉默得如同真空的人流走过安检门,像是在一艘飞船里目送着宇航员笨拙地出仓。

后退到看不见朋友的人影时,才想起了使用导航软件,我便立刻原地站定,把手探进口袋,拿出手机,按下电源键,等待壁纸亮起,但显然,手机屏幕漆黑一片,睡着了一样。

反复确认几次之后,我长按电源键,案件告破。

手机没电了。


3.

梦境般的现实有许多奇怪的现象。进入大学之后,微信取代了QQ,二维码取代了掏现金,空间和朋友圈里的感慨和文艺语句都变成了各种符号和广告词的结合体,乍一看以为是非主流重回人间。即使你怀抱着QQ用到死的梦想,也耐不住一群人只推荐微信名片的轰炸。

而作为活动范围从不超过校区三公里的当代大学生,我们不了解市区道路的复杂情况,全部凭借着手机里的导航软件、出租司机的经验或者出租司机手机里的导航软件在市区里穿行。

手机没电,存在卡里的货币人间蒸发,导航软件也默默地将我抛弃。

放弃路线选择和解决方案,我决定顶着渐渐包围过来的夏日热空气,凭着方向感慢慢走回去。

我向着大致西南的方向走着,每走一步天气就热一分,有种夸父逐日的错觉。

在逐渐升温的户外路过商场,大厦,十字路口以及各类装潢奇异的服装店,饭店和厕所,不痛苦,也不快乐,像极了从梦境中仓促醒来的感觉。又或者说,这种感觉,从某个梦境结束后,就一直持续着,就像从天空中坠落到大地上,摔个半死,觉得什么都没劲。

我正想着,却猛然发现在狭窄的十字路口处,那只雪糕狗正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看着那只小狗左右观察,偶尔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满脸挂着像是得不到什么一般的苦涩。可能它也摔过半死。不知这是来自我的错觉,还是狗狗的表情就是如此。

我缓缓地走过去,它则仍旧呆在原地,时不时转一下头,观察着其他的位置。

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蹲在地面上,感受着水份蒸发时气流的拂动,以及渐渐升温的衣物紧贴着皮肤的灼热感。

我想着,把手里的饼干包装慢慢打开,抽出里面薄薄的一片,徐徐地递给它。

它则转过头来,盯着饼干看了一会,像是酝酿着什么情绪,我一度怀疑是否下一秒它就会扑过来把我撕裂,就像以前遇到的那只猫一样。虽然那次被猫受袭是由于我出了差错——在附身靠近时踩到了猫的前脚。

出乎意料,它凑了过来,将饼干啃成了一块上弦月。

顺理成章似的,我把它带回了宿舍。虽然因此绕了远路,还差点让管理宿舍楼的大妈发现。

难以放进一个廉价茶几的宿舍里住着四个人,暑假开头,其余两个已经走了,还剩下我和另一个明天清晨回家的舍友。

“它大概是一只莱卡犬。”剩下的这个舍友读过一些书,算是博闻强识。

“嗯?我以为它是中华田园犬。”我回到。

莱卡犬趴在屋内两排床铺中间的空地上。我则看着它浅黄的背部皮毛,以及雪白的肚皮。

“我先睡了,明天凌晨要去车站。睡眠不足真的很痛苦。”说着他顺着硌脚的铁梯子爬上了床。

“好的。”我于是把狗引到自己的床下,把剩下的所有饼干放在它的面前,以此尝试让它留在那里不动。

我则接通电源打开了电脑,打开久违的编辑页面,想着写出一份能够表达自己什么想法的游戏代码或者其他符号语言组成的的东西。我甚至极具仪式感地插上耳机,打开音乐播放器,准备与世隔绝,如同出仓的宇航员,坠入真空,笨拙地在太空中漫游。

不过这个计划的结局和夏天热风中努力保持原状的布丁的结局一样,没能持续多久。

我渐渐感到自己的腹部开始扭曲,让我想起了梦境中窒息的错觉,难道是我已经进入了什么梦境吗?

看了一下时间,疑虑打消。

我肚子饿了。


4.

解决晚饭的问题,一天接近尾声,我捧起手机爬回上铺,手里还准备好了新的零食,以及擦手的纸巾。

看着没什么营养的节目,视频,文章。但是却能真实地感觉到时间被填充起来,如同吸了水的海绵。记忆中看过一副漫画,巨大的电视制片人提着马桶扣在臀部,马桶底部变成电视屏幕的形状,闪着诡异的光,对准着地面上微小的电视观众们,而所有的观众则向上仰望着那块刺眼的电视屏幕,显得呆滞僵硬。

不过终日以各种东西填充时间,还是为了以各种感觉上的刺激来确定自己还活着,和大地绑定着,而不是被人间这艘大飞船给抛弃到太空中,又或者就仅仅是通过各种细微的事物让自己逃避某种命题,在自身对于自身的怀疑中,行将就木。

我就这样走着神,无意间听见一声脆响,拉回神志,扫视周身,手边纸巾不见踪影。于是我干脆把准备打开的零食贴近墙壁放好,抬起头看看斜对面的床铺上熟睡的舍友,再从床上探出头,看见床下的那只莱卡犬正撕扯着纸巾的塑料包装。

我缓缓躺回床上,电脑仍然开着,停留在雪白的编辑页面,脑子里跳出无数想法和否定,但最终都烟雾一样流失,那种悬浮在真空中的感觉又出现了。

“想一想,以前我也这样躺在床上,觉得以后什么事情都会好的。”舍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抱歉。”我说,“把你吵醒了。”

我开始脑补,觉得我们如同宇宙中用大功率设备发送电磁波信号的两颗星球。

“没事,越安静越睡不着。”他说,“至少在我这是这样。”

“想事情呢?”

他停顿了一会,气氛如海浪平息。

“差不多。”他回答。“什么时候都有烦恼,什么时候都有梦想,然后以为自己可以船到桥头自然直,但是事实是自己一直在逃避。”

我想着被遗弃在电脑里的空白文本,没回话,算作默许。

“哦对了,你那只莱卡犬,应该是西伯利亚莱卡犬,走丢的宠物狗。”舍友说。

“历史上有一只雌性莱卡犬,曾在苏联的一次送生物进入太空轨道的计划里面死亡了,具体原因好像是把那只狗放入太空舱中,发射,然后在起飞后的5到7个小时里因为心理压力跟舱内气温过热死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酝酿,我能想象他因为口干而舔了一下嘴唇的样子。

“好像它死亡之前的心率是平时的三倍。”

“这样啊。”我叹了一口气,体会着体内代谢出来的气体缓缓地摩擦着嘴唇的感觉。

我渐渐地有了回到地面的感觉,重力带来的感官刺激十分清晰。

“睡了。”舍友轻声宣告,我随即听到衣物的窸窣声,应该是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我不作响,终止了还有可能延续下去的谈话。

在某个已经回想不起来的时刻,我睡着了。


5.

我平时做过不少的梦,毫无根据但奇幻得真实。梦境中的自己遗忘了来路,也不知该去向何处,一般都在慌张地奔跑和追逐,又莫名地怀有某种期许,最后当我爬上某个山峰,或者独自站立在某个金字塔顶,又或者被人群所簇拥,被荣誉所包裹时,我便从梦境中醒来,感受到真实的重力和无趣。

灵魂脱离了大地,开始它自己的漫游。我又一次漂浮在太空中,又一次看见自己下方圆滚滚的地球。

但莫名其妙地,这次的梦境中,无缺氧,不寒冷。

我只能感觉到自己在漂浮着,按照梦境给我预设的轨道,哪里都能去,哪里都去不了。身体浮了起来,大脑也浮了起来,连我身体的连接处,都失去了耦合的感觉。

渐渐地我感到了周围的真空开始升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状态大概类似温水煮青蛙,想逃,但是也已来不及,可是转念一想,还能逃去哪。

真空开始无声的燃烧,我猛然醒来,以此逃脱了梦境的谋杀。

坐在床铺上,第一眼看到虚掩的宿舍门。我赶紧穿上衣物,踩上床边的楼梯,随着脚底的刺痛,我来到了地面。

那只西伯利亚莱卡犬已经不见了,我想,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字,也没想好怎么养它。

我至今也不知道是舍友把它放走了,还是把它交付给了宠物店,还是它自己趁虚跑出了房间。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甚至可以拿来讲个笑话。

我拿出凳子,坐在那堆纸巾的残骸旁,面前是昨夜耗尽电量的电脑。我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日期,是明天乘飞机回家。

想了想,花了六百多元为了一个多小时离地的新鲜感,实在不值,我脱离不了大地的。

我确认电源,打开了电脑,之前打开的编辑页面都已经消失。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打开了和没打开,都没差别,不重要。

我收拾好一地狼藉,闯进楼道尽头气味熏天的厕所里,把那一堆破烂的纸巾扔进垃圾桶,然后慢慢退出厕所,站在原地,踩在夏日上午无声地打破窗户闯进室内的嚣张阳光上。

我想,或许这个时候,历史中那只可怜的莱卡犬应该正被太空舱残骸托着它烧焦的遗体,陪伴着无数的太空垃圾,在设定好的轨道上环绕地球,背后是未知如深渊的宇宙,面前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的家,天空和大地在这一刻倒转,它所处的太空舱成为了它的大地,旧的束缚被人为切断,新的束缚由重力重新产生,那是某种可以被称为脐带的束缚,绑定着你永远离不开大地,永远无力,永远现实,永远荒谬地拖着正在被烧焦的躯体缓慢地环绕地球。

我回到宿舍,想到还要整理行李,于是又关掉电脑,拿着衣物、被单和床单开始玩起儿时的折叠游戏。

突然猛地被什么击打着胸口一样,我知道这大概是漫游太空之后留下的地面不适症。

梦境中的痛苦被具现化了,不过对我而言,就跟击打木偶一样无力。

那只流浪狗的模样一闪而过。

我想。

莱卡还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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