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师傅的江湖

剃头这一行,不一般。

在旧社会,职业分三教九流。缝衣补鞋,剃头修脚,属于九流之技。老李独占两门绝技。

老李早年是个裁缝,五大三粗一个男人,也能脚踩缝纫机踏板,手持衣裳做些缝缝补补的细致活。后来社会进步了,机器化普及,裁缝这一行也算是走到了末路。

好在老李还会剃头。

早些时候,老李在路边支个椅子,放个挑子装上刀具毛巾丝瓜攮子就是一剃头摊。他有九把金刀,剃头,采耳,修眉,刮胡用刀各不相同,据说这金刀传自他的师父,岁数比我爸都大。

老李这辈子就会剃三种头,长板寸,短板寸和光头。他告诉我当年他师父也认认真真的教过他许多发型,可是他资质愚钝,到头来只学会这三种。那会我还小,从裤裆到脑门生出对他那挂了的师傅无穷的敬意,现在想想,扯淡,估计他师父也就会这三种。

我爷爷是我们小城小孩童年的阴影,生就一身草莽气势,膀大腰圆,剃了大半辈子的光头。小孩晚上不睡觉,他妈就会说,当心我叫光头刘来收拾你。然而我是不怕的,我爷爷在老李那里剃完头,胡子上抹着泡沫眯眼小憩,我就在他光头上画圈圈,时不时还当皮球拍一拍。老李摸摸我头说这小子 机灵,头骨饱满是个读书的料。我爷爷听了心花怒放,估计是也想亲眼看看他大孙子饱满的头,就让老李我也剃了光头。

我恨恨的瞪着老李,老李就呲着牙花子冲我笑,像极了诱拐儿童的人贩子。他好像有一种能窃梦的本领,夜里我就梦到过他,还梦见他的挑子里有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玩具。我在梦里问他:“你挑子里都有什么呀?”,他眯缝起眼睛神秘的说我要是跟他走他就告诉我。我差点就跟他走了。

后来我童年的记忆就是每个月的老李摊子上的例行剃头以及剃完头我爷爷戴着黑镜子骑着大摩托上面一大一小两颗光头。

老李剃头有个规矩,三种人是不要钱的。远行归来游子不要钱,监狱刚服刑完的犯人不要钱,行将就木的老者不要钱,他说这规矩是他师父说的,也不知道是谁规定的,这人在世上,总得有个坚持的东西。老李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肃穆,像个神棍,后来我读书没读成个样子,都没想和他拼命。

好多年过去老李也盘了个铺子,彻底告别了露天的小摊子,我爷爷还是找他剃光头,只是现在没有小孩子怕他了,他老了。再不戴当年的黑镜子也骑不动大摩托了,他负着手颤颤巍巍的走进铺子,也不用言语,和老李一个眼神示意,躺在椅子上,一套剃、刮、挑、拍、抹下来,浑身一个激灵,舒坦。老李也老了,他的腰不再笔直但是手还是和以往一样稳。

老李看不起后来开的那些美发店,一群小年轻,理个发要摆造型,要耍酷。上了年纪的要气派,这些是剃个头能解决的?师父传下来的话,老李还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是下九流的手艺人,可也得讲究,现在男不男女不女的,红红绿绿,拿个电锥子当门面,还算手艺人?

老李以为我还会认同他,可是我不再年幼,我长大了,学会了装逼,致力于特立独行,想要成为传说中的XX,或者史诗里的X。我骑着自行车,戴着我爷爷的黑镜子穿梭在台球厅,网吧门口和夜市,如果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会停下来,两脚点地,找一个路边橱窗,小心的抓一遍发型。我那时是头可断,发型不能乱的代表,我每天出门,都觉得少女在看我。

后来我在路上遇到这种少年,我就明白了,其实用傻逼来形容,也不是不可以。

但当时我不知道,我年轻,我告别了只会板寸和光头的老李。选了一家金碧辉煌的美发店,店门口音响轰天震地,黑白螺纹的台柱子呼啦呼啦的转,带着简约劲爽的颗粒感,我想我终于要告别旧社会拥抱新生活了。

怀着激动地心情装着淡定的表情推开门,瞅了眼发型师介绍,他们顶着酷炫的发型,黄的,灰的,红的,叫做Tom,Jerry,或者Kevin。服务生走过来问:‘“先生有指定的老师吗?”我淡定的说出了唯一能读出来的Tom。

Tom来了,众多红红绿绿的小狮子中,他像狮王。“先生准备怎么剪?”“简单修一下”Tom欣赏的看着我,现在的人不懂时尚,总喜欢指手画脚,他遇到我像遇到了知音。Tony左手剪刀右手推子,龙飞凤舞快成了一道闪电,我觉得我来对了,这种技艺老李显然是不会的。

我睁开了眼,看到了自己两侧的头皮,饱满的头像是一个西瓜,上面盖了个盖子。Tom满意的看着我,我说会不会有点傻,Tom很生气,我竟然会质疑他的手艺,他又给我上了发胶,我微笑着看着镜子中被炸了的西瓜,逃离了美发店。

我一路捂着头跑到了老李的铺子,我说老李我不装逼了你赶紧帮帮我,老李抽着烟,淡定的看着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我低下头,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末了,老李扔掉烟头,长叹一声把我扶上椅子。

这剪得什么玩意?浪费一颗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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