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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车声就在他的耳后响起。他的头只来得及稍微向后转了转，一个巨大的黑影，几乎贴着他的肩膀唰地滑过，他觉得胳膊上的汗毛被刮着了。闷哼了半声的狗叫。一辆黑色轿车巨大的屁股在他眼前跳了一下，呼地向前急驶而去，露出一摊血肉模糊的肠肚，和在它两侧僵直地抽搐着的狗腿。他呆了呆，撒腿就去追那辆黑色轿车。
他追到巷口，正看见那辆路虎拐进不远处的红宝石绒毛厂。
他问和他也算熟络的红宝石梳绒厂的那个门卫，刚才进去的路虎车是谁的？门卫惊讶地说，我们老板的车啊，你还不知道？！在门卫眼里，他的老板刘红奎平时穿什么牌子的衣服，这个城市的每个小孩都知道的，可这个人竟然不认识刘红奎的车！他说，他把我的小宝撞死了。门卫骤然眯起眼看着他，小宝？……你的……孙子？他说，我的那条金毛狗。门卫长出口气，嗔怪道，你吓死我了，原来是一条狗嘛。他恼怒地说，它就是我的亲人！门卫立马警惕起来，说，你……找上门来是要？……。他呸地往地上唾一口，说，我是那种人吗？我只是要问问他，撞了我的小宝，怎么车慢也不慢一慢就跑了？难道我小宝的命就这么不值钱？门卫讶异地说，让我们老板为一条被撞的狗停车？啧啧，就是我撞了你的小宝也不会停车的！真是的！就丢下他，噘起嘴，掉转身，走了两步，抬脚踩在门口的台阶上。他说，我是说，他怎么连车慢也不慢一慢，车颠得那么厉害，难道他不知道碾了东西吗？门卫这才惊觉他跟在身后，转身往厂门外推他。两人就推搡着争吵起来，就围过几个人来。一会儿，从办公楼里过来一个人，问明了原因，回了办公楼。一会儿，这个人又来了，歉疚地说，我们老板让我代他向你道歉。为了表示他的歉意，这五千块钱算是对你的赔偿。他把手背到身后，说，小宝是我的亲人，被他撞死了，我不要他赔偿的钱，只让他去小宝的尸体前鞠个躬，认识到自己压了小宝，车慢也没慢一慢就跑了是不对的。那人脸煞白，看了他一会儿，打通了手机，背过身嘀咕了几声，关了手机，转过身来黑着脸对门卫说，把这个人轰出去。
他被推出厂门外，只能隔着电动门喊，狗的命也是命，我一定要你尊重狗的命！
工厂院子里没一个人。门卫早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他宛如在一个密封的屋里呐喊。他一定要打破这无视！他羞恼地转过身，发现还是有人在关注自己的——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站着那位长年累月游荡在这一带的傻子乞丐，他佝偻着的身子被从垃圾桶里拣出来的那些脏衣服缠裹成了一个中间粗的大油桶，背上还背着比他本人都大的一包脏衣服：不管春夏秋冬，晚上往哪里一放，往进一钻，就睡了。现在正冲着他傻笑。这让他觉得很丢人，也很恶心，捂着鼻子绕过乞丐，往小宝出事的地点跑。
巷子里人来人往的，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要不是脚跟前的一摊浅红色的湿印子，他觉得自己刚才在做梦。
环卫工把狗铲到垃圾车里拉走了。
是天天把残疾父亲用安了四只碗口大的木头轮子的床板，拉到草原羊杂碎馆前面的路灯柱子跟前乞讨的那位小姑娘，在讨好地对他说话。见他看她，赶紧指了指巷子的另一头。他没再看小姑娘，就如同她就没和他说过话，去追垃圾车了。
他差点动手打这位六十多岁的男环卫工了，喝骂着环卫工连狗肠子都从垃圾车里拣出来，去附近商店要了个纸箱子，把小宝装进去，用玻璃胶封了口，扛起来，往红宝石绒毛厂走。他觉得肩头湿腻，想了想，拐进一条小巷，又拐进一条小巷，找到一家棺材铺，买了一口狗的棺材，把小宝入殓了，雇了个三轮车往红宝石梳绒厂拉。路过一家美工店，下去定做过了一条两米长的横幅，上写：向小宝道歉！
棺材就摆在红宝石梳绒厂大门口和大街交接处的马路牙子上，横幅用两根三只脚的支架展开，横跨在棺材的上方。先开始围过来十几个人，他慷慨激昂地说了原委。人们脸上露出：嗨！原来是条狗啊！有的自以为看透了他，摇着头走了，意思是：这不是个神经病，就是个讹人货。他急了，辩白说，狗的生命和人的生命是平等的，一样该受到尊重！况且小宝不同于别的狗，因为它和我们一家人形影不离八年了，就是我们家里的一员，就是我的亲人，我得给它讨个公道。结果，听完他辩白的人都无声地讥笑，很快人就散了，以后就没有围观的人，只是放慢脚步漠然地扫一眼棺材、横幅，走过去了。那些骑电动车的人，连看也不看。
嘿嘿。
是那傻子乞丐在他身侧两米远的地方冲他傻笑。这真是个讽刺啊！他捂着鼻子把他轰走了。
嘿嘿……
天，那傻子乞丐站在街对面冲他傻笑。隔着车水马龙，他只能瞪他一眼。
红宝石梳绒厂过来一个男人，告诉他赶紧滚蛋，要不，有他好果子吃。他冷笑一声：我是被吓大的！
晚上九点了。对面的傻子乞丐看着他雇了一辆三轮车，把狗棺材拉走了。
第二天一早，三轮车拉着他和狗棺材路过那小乞丐时，小乞丐胆怯关切地高声问，打官司去？他理都没理。
他摆放棺材和横幅时，围拢过几个人来。等他摆放好了，转头看，这几个人早没影儿了，倒是看见那傻子乞丐背着比自己都大的那包破烂，站在街对面冲他傻笑。他穿过车水马龙，把傻子乞丐撵走了。
三辆轿车一顺顺停在他跟前，车门一齐打开，都下来五个狠茬儿，不由分说，把他架进中间那辆车，给他嘴里塞了个臭烘烘的东西。狗棺材和横幅被丢进另一辆车。车打弯儿时，站在街边冲他呵呵傻笑着的傻子乞丐，从车窗前一晃而过。
车出了城，一路向北走。他那像挨了一棍子的脑袋，麻木期结束了，恐怖瞬间把他捏在手心里——他们要把我怎么样？可怕的猜想轮流来折磨他，但他却静静地坐在两个人中间，鼻子能分别出两个人不同的体味。车路过什么，他都清清楚楚。
车进了后山，还没有停的意思。现在离市区应该有二百多里了。他们要干什么？新的猜想又轮流来折磨他。
车先顺着峡谷里的盘山公路走。山谷里的那股涧水时隐时现。
就在他疲惫地不去想什么的时候，车拐上一条便路。车像波涛汹涌中的小船。他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撞着车顶。
他脑子清醒过来，发觉车门打开了。他被拉下车，要他扛着狗棺材走。他说扛不动。那位黑塔似的络腮胡子粗声粗气地说，那我们就把它丢山谷了。他只得扛起狗棺材，被夹在中间，沿羊肠小道往前走。一路上，当他该手脚并用的时候，他们才帮他一把。他们没有骂他，更没有打他。一路歇了多少次，他真不知道，只知道小宝的尸体活了似的在棺材里翻腾。
狗棺材散发出来的臭味由淡变浓了。
夕阳西下时，那黑塔说，就这里了。把装着几块儿面包几瓶水的塑料袋丢在地上，对他说，发现你跟着我们，打断你的腿。
他们消失在山顶那边了。洪荒般的死寂海潮般淹没了他。他想都没想，追了过去。他爬上山顶。他们站在半山腰等着他。那铁塔仰着头冲他喊，想和我们回去也可以，我们拍你一个跪着认错的视频。他扭头回去了。
一股臭味把他从彷徨无助中拎出来。是从狗棺材散发出来的。天！我竟然这么长时间没看见狗棺材！他骂自己说小宝是自己的亲人是矫情的。但他很快原谅了自己——刚才确实是六神无主啊！
冷静下来的他拿出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他一惊，慌忙四顾，仿佛什么东西刚才把手机信号从手机上偷走了！他爬上身边那块儿房大的石头，手机还是没信号！猎猎山风中他四望片刻，发现不远处有一座高出周围群山的山峰。
他手脚并用下了陡坡，又爬上对面的陡坡，才到山顶。手机还是没信号。他又发现了高过这座山峰的一座山峰，但他没再去爬，回到狗棺材旁。夕阳把西山顶融化了。
他扛起狗棺材原路往回走。
他本来是怕迷路的，因为转来转去的山路还不时分岔。不过，他发现走不远，那些人就留下点东西，比如拉堆屎、尿一泡，比如烟屁股……第三天中午，他才到了那条能通汽车的公路上。
手机还没信号。
他等到下午，才拦住一辆车。人家只拉人，不拉臭烘烘的狗棺材。他只得给了人家一百块钱，要人家出了山，给他老婆打电话，雇车来接他。又给人家一百块钱，要人家把车上的吃的喝的给他留下，要人家打电话时不要忘了，让老婆给他拿上吃的喝的。人家看他可怜，没要他的钱，把车上的吃的喝的都留给了他。第四天中午，老婆和儿子打的来了，后面跟着一辆三轮车。他问怎么还雇了一辆三轮车？老婆没好气地说，给她打电话的人建议的。儿子冲他发火，为了一条狗，你让人笑话不说，我们也跟着你让人笑话！老婆冷笑着无奈地对儿子说，他闲得蛋疼了嘛，有什么办法。他大发雷霆：你们娘俩真冷血啊！小宝可是咱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养大的！咱们和它可是形影不离生活了八年了，它就是咱们家的一员啊！它就这么让人像踩死一只蚂蚁似的碾死了，咱不给它讨个说法，心里不是和外人一样没有它吗？儿子直摆手：得得得！这次人家只是把你丢在深山里，下次可没这么好心了！
三轮车司机一看让自己拉臭烘烘的狗棺材，直摆手，就要开车走人，被出租车司机笑嘻嘻地一把拉住，从中撮合，又加了二百块钱。
老婆和儿子坚决不让狗棺材进小区。他只得让三轮车把狗棺材往红宝石绒毛厂门口和大街的交界处拉。
哎呀，大爷，真找回来了！他循声看去，是那乞丐小女孩笑着问他。他当没看见。
他把狗棺材摆在原处。
正是下班高峰，路过的人都捂着鼻子斜眼瞪他。红宝石梳绒厂的工人，绕一个大圈儿进出厂门。
那门卫虎着脸过来交涉，他说，我在大街上，又不在你的地片儿上。门卫干瞪眼。
他守着狗棺材过夜。风一会儿从东来，一会儿从西来，撵得他绕着狗棺材转。
街对面路灯下那堆破烂里，露出傻子乞丐一张对着他的脸，不时咬字不清地说一句什么话。他烦，去把傻子乞丐撵起。不知什么时候，又在远一点的街对面住下了，还是不时咬字不清地说一句什么话。他懒得理他了。
他掉进了深不见底的粪坑。一口臭糊糊呛进他的嘴里。他一下子醒来。是狗棺材的臭味笼罩着他。风又转向了！他憋住气，爬起来，躲到一边，想，城管明天会来的。他看着马路牙子上的垂柳，忽然看向红宝石梳绒厂的院墙。在院墙和马路牙子间是栽种了两排小杨树的空地，空地和院墙间是铺了街砖的一米宽的走道。他看看街上就他和已经睡着了的傻子乞丐，就一溜烟跑回家里，从他改建在楼梯转角的小杂物间里拿出一张锹，飞跑回来，潜到红宝石梳绒厂门卫室窗下听了听，门卫鼾声如雷。他去离厂门口两米远的院墙下，把街砖起起来，挖了个一米半的深坑，把狗棺材埋进去，踩瓷实了，又把街砖铺好。他警觉地扫视周围，没一个人。不，只有破烂堆里的傻子乞丐正看着他。
第二天上午，他买来一块儿两尺高的墓碑，上写：爱犬小宝之墓，立在埋小宝的那里，抱着锹就守在那里。
大街上的人都看他和墓碑，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红宝石梳绒厂上下班的工人也看他，但不说一句话。
门卫过来了，疾言厉色地说，这是红宝石的地片儿，谁让你摆这么个东西的。他说，我告诉你，我还把小宝埋在这下面了！你们老板把它撞死了，占他一点儿地皮埋它，这事儿就算扯平了。不过，要叫我把小宝挖出来也行，要你们老板来给小宝认个错。
门卫气愤地瞪了他一会儿，转身就走。
警笛由远而近。他在车流中看见了旋转的警灯，惊疑地张大了嘴。
警车停在他面前的街道上，下来五个警察，不声不响，不紧不慢，但气势逼人地从厂门口绕过来。
他从惊疑中醒悟过来，迟疑了片刻，举起了铁锹。五个警察诧异地站住了。前面的那一个严厉地说，你要清楚与警察对抗的结果！他迟疑了一下，一狠心，说，我不管是谁，只要动我的小宝，我就和他拼命！那警察慢慢地拔出手枪对准他：我数三下，你不放下锹，我就开枪了！一（他感到整个空气都凝固了）、二（他头顶反射着阳光的锹头抖颤起来）、三（他闭上了眼，满脸的肌肉痉挛着）。他脸上被重重地一击，倒在地上。等他睁开眼，双手已经被反剪在背上。他被提起来时，看见地上没血，惊讶地瞪大了眼。他被推搡到警车前，从车玻璃上照见自己的脸好好的。
第二天上午，在暖气管上被拷了一整夜的他，被带进一间办公室。昨天拿枪对着他的那位警察用研究的目光看了他半天，说，本来，人家是要起诉你侵占私人财产的，另外追究你损害人家的名誉，但人家原谅了你，这也算对撞死你的狗赔礼道歉了。人家撞死狗的事呢，你也就不要再追究了吧。他说不行，小宝虽然是狗，但是我的亲人，况且我只是要他来给小宝认个错，不该撞了小宝，车速也不减就跑了！那警察生气地看着他说，不要说刘红奎不会给一条狗认错，任何人也不会！你这不是把人降低成狗了吗？他说，撇开小宝是我的亲人不说，狗的命和人的命不是一样的吗？要他认个错，又不是要他顶命了。那警察气愤地一拍桌子说，如果不是觉得你神经不正常，不要说刘红奎能把你送进牢房，就是我，也会以滋事罪和扰乱社会治安罪，把你送进牢房去！就是撇开这些不说，你把一条死狗埋在人家厂门口，还立了墓碑，晦气不说，这是骑在人家脖子上拉屎了啊，人家也不会轻饶了你，但人家什么都不和你计较了，你还要怎么样？人要见好就收啊！告诉你，你要是再去纠缠刘红奎，凭这几条罪，够你坐几年牢了！
他当然清楚，坐了牢，给小宝讨公道的事儿也就没影儿了。他真想雇黑社会，把刘红奎绑架到小宝死的地方，跪下给小宝磕个头，但他知道刘红奎在黑道上更能呼风唤雨，这社会，黑白两道通吃的人，才能做大事业。
他找到一家律师事物所，要人家写起诉书。人家问他起诉谁？为什么事起诉人家，要达到什么目的？他就对律师说了。律师说，你要人家向一条被压死的狗道歉认错，这不可能，你只能是要人家向你道歉，向你赔偿损失，因为打狗看主人嘛，狗也是你的私人财产嘛。他说，小宝就是我的亲人，我不是它的主人，更不能把它当作我的私人财产，这样的话看低了小宝，也看低了我。再说，我要他赔钱，这不是讹人了吗？我是那种人吗？律师说，我只是出于职业道德，从官司胜算的角度，给你提出建议，你如果还是要这样起诉人家，那我也就这么写了。他说，你就这么写。
法官看了他的起诉书，说，我说说我的看法，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你起诉的目的对被告是人格的侮辱，他如果反诉你，你就被动了。你最好是重写起诉书。他说，我就这么起诉他，小宝可是我的亲人，我不要他顶命，已经是从小宝毕竟是狗，他是人的角度做出的让步了。法官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就是要他给狗认个错？他纠正道，是小宝。法官笑一笑说，好的，小宝。他说是的，如果当时他能停下车来，看看自己碾死了什么，说声对不起，我也就不替小宝叫屈了，毕竟车祸谁也不愿意肇，对吧？可是他的车慢也不慢一慢，就走了！太目中无人，不不，目中无狗了吧？我敢说，在车上他看见车压的是狗，才不当一回事的。
法官一低头，硬生生把一个刚露头的忍俊不禁的笑掐死了，想了半天，说，大叔，你听我的，你这个案子不能这么起诉，宠物狗，包括喂养的狗，就是私人财产，这是法律定义的，打官司只认法律，不认你的认为啊，你只能依据《民法典》第……多少条了我忘了，等打官司时我再查一查，那一条规定：私人的合法财产受法律保护，禁止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侵占、哄抢、破坏。你按这一条来起诉他，你就能胜算。你现在这么起诉他，没有法律依据啊。重写一份儿起诉书吧。他说，我不能把小宝当作私人财产的，我不能这么起诉那个人，我打官司的目的是给小宝讨个公道，不是为了我的面子，也不是为了钱。法官苦笑几声，忽然说，大叔，你得给我们提供足够的证据啊，要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人家会说你诬告的。首先，被撞死的狗还能找到，其次，能证明就是肇事人的车撞的。你拿出了充足的证据，我们再说这件事吧。他说证据不是得公安局找吗？法官苦笑着说，公安局是负责破案的。
这可当头给了他一棒。他晕晕乎乎地出了法院，才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没把小宝当一回事的，如果当时撞死的真是自己的亲人，他追车的同时也是要报案的！但自己到现在也没想过报案！要不然，警察第一时间就能弄到足够的证据的。不过，他又想，不是自己没把小宝当亲人，是潜意识里自己认为警察不可能为一条狗立案的。这说明自己虽然把小宝当亲人，但潜意识里还是认为它就是一条狗啊，除了自己，没人把它当一回事的。现在自己到哪去找证据呢？首先，小宝早不知道被红宝石梳绒厂弄哪了，其次，找到能证明小宝就是刘红奎的车撞的证据，更是没影儿的事！但是，如果小宝的命真的和人的命是一样的神圣，不，有一半的神圣，自己现在去公安局报案，能不立案吗？
红宝石梳绒厂的那位门卫厌烦地问他，你怎么又来了？他说，我是来拉小宝的。他们把它弄哪了？门卫戒备森严地说，我不知道。他说，你放心，我不纠缠刘红奎了，只是想把小宝埋了，不想让它像别的死狗一样，当垃圾给处理了。门卫烦躁地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问别人去。说完，关上门房的门，往厂院深处走了。
烧了！烧了！
他身后不远处有人喊。
是那傻子乞丐，在冲他笑。他皱着眉头问，在哪烧的。傻子乞丐和善地冲他招招手，背着那包破烂慢腾腾地前面走，他远远地跟着。
他跟着傻子乞丐走进一片树林。傻子乞丐指着林中的一片空地，说，烧了！他一瞪眼，说，走开！傻子乞丐赶紧走开了。他走过去一看，烧过的痕迹上有锹铲下的印子，此外什么也没留下。他听见傻子乞丐在不远处说，拉走了，拉走了。他问谁拉走的？傻子乞丐弯腰，做个用扫帚扫地的动作。他明白，是环卫工人拉到这里烧了小宝的。就是说，小宝毕竟没像别的死狗死猫那样，被直接当垃圾处理了。就是说，有人怕自己再把小宝的尸体抓住不放！这让他失望的同时，稍微得了点安慰。
他去问负责这一片儿卫生的那几个环卫工人，把烧过的小宝拉哪了？环卫工人都说自己没拉。他说，你们放心，我不打官司了，只是想把小宝残留的骨头埋了。但环卫工人都坚持说自己没拉。他知道是问不出来的了，又定做了一个和原来一样的墓碑，立在烧小宝的地方，有空了就去看看。
一个月后，他不仅在网上呼吁立法保护宠物的生命，还满城找那些养宠物的人，和自己一起呼吁。人们都笑话他，他说，你们笑话我，就是轻贱宠物的生命，它们的生命本质上和我们的生命是一样的，那么，你就是在笑话我们的生命。人反驳说，宠物的生命怎么能和人的生命一样的呢？你这不是在贬低人吗？再说，如果宠物的生命受到保护，那么，每一座城市，不，每一个村子，用不了几年，宠物就比人多了，就会抢了人的食物，最后开始吃人。那时，宠物可不会对你仁慈的。他说，实际上你尊重宠物的生命，就是尊重人自己，要知道我们对宠物付出的感情是对人付出的感情啊！至于怕宠物泛滥成灾，这好办，人能计划生育，那么，给宠物计划生育，不就控制了它们的繁殖？又有人问，你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我这样做了，我的小宝的死才会有价值——它促成了保护宠物的法律的诞生。
总之，人们驳不倒他，但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儿，所以，他的这件事进行得很不顺利，没过一年，那些养宠物的人一见了他赶紧躲开，就是他的妻子、儿子也嫌烦他，因为熟人在和他们聊天时总会笑着问，你家那口子（或者你爸）的那件事进行得怎么样了？这让母子俩无地自容——人家分明在说：你家怎么出了这么个活宝啊！只有两个人真诚地关心他的这件事。一个就是拉着残疾父亲乞讨的小女孩，看见他总是真诚地问一声，爷爷，你那事怎么样了？他当没听见。另一个就是那傻子乞丐，只要在大街上碰见了，总会傻呵呵地笑着说，哎呀，他们把它烧了！拉走了！
两年后的一天，那小乞丐又问他，爷爷，给小宝讨回公道了吗？他头也没动一动，继续走。不料，那小乞丐跟着他走，哀求道，爷爷，我爸住院了，你多少给我一点钱吧，你可从来没给过我一分钱啊。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在巷子里走的时候少了什么，不由得四下里看，没发现少了什么。有一天他忽然明白了，少了那小乞丐的问候——小乞丐不见了。他松了口气。
这年冬天听说是本市近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他总是猫在家里。
下雪了，他出去看雪景。
移动大厦高大的台阶角落那里围拢了一群人。他这个年纪的人喜欢凑热闹，自然的，他凑了过去。
是那个傻子乞丐冻死在那堆破烂里了。傻子乞丐龇牙咧嘴的样子扫了他赏雪景的兴，骂一声晦气，掉头就走了。本来他是想回家的，转念一想，树林里的雪景一定好看，就溜达进了烧小宝的那片树林。
小宝的墓碑披着雪，几乎和雪地融为了一体。
想一想那件事毫无进展，他说，小宝啊，我真是愧对你啊！
可能是因为那傻子乞丐的冻死，影响了本市的形象，他们这一片老城区也开始驱逐乞丐、流浪狗、流浪猫了。他说，早该这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