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说爱情是会凋零的
“丁小强,你能不能把鞋子放到鞋架去?”她一边朝卫生间里的丈夫喊,一边顺手把鞋子放到鞋架去,带着点不耐烦,带着点心酸。
从嫁过来到现在,家里的一切家务几乎都是她包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家务全都落到她头上,恋爱的时候明明是一起分工的。或许因为他创业总是很忙,后来她在家习惯性地操劳家务,渐渐地就全部变成她的义务,只是现在她对这种义务,有点厌烦了。
她把洗碗池里的盘子一个一个拿出来,一个一个地洗完、擦干,按顺序放好。这是昨晚她给他做夜宵的盘子,他不喜欢外卖,她已经睡了,却仍起来给他煮面,做完夜宵已经十二点,实在太困,一倒床就呼呼大睡了。她平时上班,周末照顾孩子,平时除了做家务,她还有一个任务,下班后赶过去接儿子回家。儿子中午在幼儿园托管,晚上必须有人接回家,婆婆公公都在乡下,不喜欢到城市生活,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到她头上。其实每次下班路上,她都惊心胆战,生怕错过了一秒,老师们就该给她儿子使脸色。
她还记得上次公司临时开会,她迟到了一个小时才去接儿子,她站在园外,远远地看见儿子想玩滑滑梯,老师站在他旁边,指着儿子的鼻子道,你妈妈怎么还不来?语气里带着不耐烦的厌倦。她走过去,故意敲了敲园门,示意儿子回家,儿子欢呼雀跃,却似乎根本不明白老师的含义,执意要留下玩滑滑梯。她只得答应,让儿子玩五分钟,老师换了一副脸面,笑着和她夸赞,说儿子很乖巧,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觉得,这五分钟真漫长。
拖把怎么这么脏,一定是什么时候儿子弄脏了地板,他拖了一把,直接放那儿的,他总是这样。她拿起拖把,把它放到桶里冲洗干净,一遍一遍地拖起来。趁着儿子还没醒,赶紧拖完地吧,她是这么计划的,作为五岁儿子的母亲,周末只能争分夺秒,才会有自己的时间,这是她当了母亲之后才知道的。她抬头看了一眼日历,六月六日,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她想起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她满心期待丈夫会给自己一个惊喜,毕竟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七个年头。谈恋爱那会儿,他们说好了,七年之痒时,要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把这个传说中的坎度过去。结果,她在家等了一天,刷着朋友圈里的鲜花、项链、烛光晚餐,只换来他一身的酒气。然后她放下一天积累的怒气,扶着他进了房间,帮他脱掉衣服鞋子,给他洗了把脸,第二天帮他洗完臭气熏天的西装,义正言辞地告诉他,自己生日那天不给她隆重地弥补,就饶不了他。
她自然是非常不悦的,因为恋爱时,他一直秉持着大节大过,小节小过的理念,情人节给她送花,纪念日给她送项链,甚至儿童节也忘不了给她一把棒棒糖。如今,难道真的是到手的猎物就无所谓?她不敢多想,草草地把拖把放到阳台。“上厕所为什么要拿手机,每次都这么久。”她嘟囔着,看见他从卫生间走出来,用手揉了揉脖子,一下躺到沙发上。
“下午打算干嘛?”她边晾衣服边问,“要不我们傍晚到海边?”“晚上朋友会过来吃饭,下午准备准备吧。”他懒懒地回答,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为什么要到家里吃饭?以前不是都到饭店吃。”她有点纳闷,难道是他要弥补上次的错误,特意带朋友来家里给她庆生。“因为他们想尝尝你的手艺。”他抬起重重的眼皮。
整个下午,她都忙于买菜、洗菜、切菜,其实这些对于她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但她仍旧有点不乐意,生日一年就一次,凭什么叫寿星做饭给他的朋友吃?可是她又一边安慰自己,或许他只是想用这个办法让家里热闹点,毕竟从毕业到现在,她的闺蜜们都因为各自成立家庭,而很少联系。
记得五年前,她的大学舍友打电话给她,让她出去。那时她刚刚生完孩子两个月,婆家人都走了,她一边要照顾宝宝,一边要忙于家务,根本没有时间出门。她把手机夹在耳边,一边给儿子换尿布,一边解释自己无法出门的原因,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没想到,后来她无意中从朋友那听到,舍友那天离婚了,在酒吧号啕大哭了一晚。她再打电话过去,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舍友冷冷地接起电话,客气地跟她说,没事的。友情就是这样,说破裂就破裂,而婚姻就是这样,牺牲了时间,牺牲了友情,成全了自己。
她端起鱼,把它放到锅里,蒸汽冒出来冒出来,白茫茫的一片,她觉得这雾气和她的生活一样,什么都看不清。“咚。”门铃响了,她打开了门,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门外,怎么不是他朋友?她刚想把门关上,他从沙发上跳起来,赶忙迎上去,脸上笑着说,陈总、林总,赶紧进来。她跟着打着招呼,心里有点失落,不是说好请朋友吃饭,怎么是生意伙伴。
但是她不能表露出不悦,毕竟男人最需要面子,所以她和他们打完照面,就钻进厨房,把一盘盘菜端出来,然后又忙下一道菜。她知道,来的既然是他的生意伙伴,她就得忙完再上桌了,于是她抓紧时间,想着能和丈夫一起吃饭,毕竟生日要和最爱的人过。
还有两道菜没做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摆摆手跟她说,别忙了,赶紧来吃吧。然后打开门,边带着两个男人往外走,边叮嘱,我们出去唱歌了,晚上把门锁好。她停下手中的活,愣了一下,嘴里应着,好,心里下了一场雪。“不是要和我一起过生日吗?”她对着空空的客厅小声地说。
她跑到房间,把还在地上玩乐高的儿子抱出来,眼泪不停地流,儿子却不停地问,爸爸去哪儿了。她把儿子抱上桌,一起吃着剩余的饭菜,一边想起他去年送自己的生日礼物。那是一本泰戈尔的诗集,虽然不是他亲自排版,但是他一首一首挑选,让店家帮忙做的。她回房间,打开那本诗集,那一页写着“夏天的飞鸟,来到我的窗前,歌唱,又飞走了。”她觉得像极了她的爱情。
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入睡了,儿子香喷喷地在旁边睡觉,他亲了一口儿子,又亲了下她的脸颊。她突然惊醒,因为她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异样的香水味。她知道,一切的安慰和伤心都敌不过凋零的爱情。那一晚她一夜无眠,她想起和他的种种,像一场刚刚开始放映的电影,还在播片头曲,就已经要散场。她想用儿子,用回忆来挽回自己下定的决心,然而她说服不了倔强的自己,长久以来,堆积的家务耗损了她的耐心,外界的压力令她心累,这个她曾想一辈子依靠的男人,最后却令她心碎,她不想再妥协。
第二天一大早,她拉起行李箱,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娘家人本就不满意这段婚姻,自然撺掇着自己,他们劝说了多少次都没用,然而这一次,她被说动了。
从民政局出来,天异常的蓝,她抬头望着叶缝间的光亮,竟然松了一口气。
(二)他说,谎言是婚姻的坟墓
“丁小强,你能不能把鞋子放到鞋架去?” 我听到她在门外冲我喊,而此时,我正蹲在马桶上争分夺秒地打这个月的第一盘游戏,自从她抱怨我在家总打游戏之后,我只能用朋友的办法,公开延长上厕所的时间,私自减压放松自己,这是我,也是很多男人能找到唯一减压的方式,她不理解。从她拉长又高音的声调,我知道她又开始不耐烦了,在我看来,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琐事,但她却常为此对我嚷嚷。
她开始洗盘子,那是我昨晚吃夜宵的,她的手艺很好,我们恋爱时她曾给我做过一盘香葱水饺,那时她温柔至极,连眼眸中都是爱意,水饺的味道我至今难忘。后来结婚后,她开始抱怨,水饺的味道就没那么香了,我相信她说的,食物的气味,是和做饭的人心情有关联。然而白天我看见,公司里的实习生收到女友精心准备的水饺,我忽然就很怀念那种味道。于是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摇醒她给我煮碗面,没有饺子,面也行,我不知道我怀念的是饺子的味道,还是那时包饺子的她。
今天周末,我本该帮着做点家务,但眼皮总是重重的,昨天她十二点睡着后,我加班赶了一份文件,凌晨两点,月光洒在窗台上,陪我入眠。我已经好久没有做家务了,自从创业后,赚钱养家似乎成为我唯一的任务。我知道这样她很辛苦,但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在公司,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能快点摆脱经济问题,就可以早点找家政公司的人来做家务,减轻她的负担,她也能少一点抱怨。前几天,我的父母本来要来帮忙带孩子,但是我在电话里委婉地拒绝了,我告诉他们,我们请了保姆照顾孩子起居。
我记得她坐月子的时候,我父母来帮忙,那是我父母第一次来城里,我开着车去接他们,他们苍老的脸堆满了笑意。第二天,我母亲要去市场买鱼,到了市场,想买鱼却因为不会讲普通话,本来二十块钱的鱼,活生生被拿走了三十元,她刚开始并不知情,但她并不笨,临走前她看见鱼贩子对着旁边的商贩低声嘀咕,捂着嘴,发出嗤嗤的笑声,就明白了一切。我是在房门外听见母亲对父亲说的,她叫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要让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怕我不能安心工作,拖了我的后腿,但我亲耳听见母亲的啜泣。
母亲来了一个礼拜后,岳母也来了,她提着一大包贵重的水果、鱼肉,我父亲迎上去帮忙提,顺口问,怎么一个人提这么多东西?我岳母趾高气昂地回了句,怕我女儿饿着。我知道她从来都看不起我,所以我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父亲却捅了捅我,示意我不要动口。岳母大人一来,我知道母亲的舒坦日子就走远了。
当晚吃饭的时候,岳母当着母亲的面,把肉都夹给妻子,边夹边说,今天菜很多,这些都是我带来的,多吃点,平时都吃不着吧。收拾的时候,岳母又把一盘还没吃完的鱼倒掉,故意对着母亲说,我们家是不吃隔夜菜的。母亲皱了皱眉头,我知道她心疼的不是这条鱼,她心疼的是儿子明明辛苦养家,却要默默忍受这般侮辱,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如别人的父母。这样的日子撑了两个月,诸如此类的事很多,母亲必定是受够了这种折磨,所以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来过。
我和妻子的隔阂算起来是从情人节那次开始的,那天我正在忙着谈一个大项目,和客人喝酒时,客人开玩笑说,丁总今天情人节不陪老婆,陪我们,真够意思。我忽然想起来还没给妻子准备礼物,一直思索着应酬结束时花店关没关门。那晚客人喝得太高兴了,他临走时烂醉如泥,吐了我一身。我匆匆赶回家,心想楼下就有花店,买一束还来得及,结果花店门口贴着,今日有事,明日开门。节日没有准备礼物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寸步难行,我很早以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也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履行的原因。所以当她要求我,生日给她弥补时,我什么也没解释,一口答应。
以前每年招助理,我安排的第一件事都是叫助理在六月六日提醒我,因为我要亲自给妻子准备礼物,而我又怕一忙就忘记了。去年我给她挑选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她很喜欢,然而今年六月一日,我的助理辞职了,她临走前没有提醒我,五天之后是我妻子的生日,所以这次,我竟然忘了。
我怪不得谁,那天自作主张叫两个大客户到我家吃饭,这两个人都是我的稳定客户,占我市场中的一大半,我需要他们的支持,然而他们却正被一个对头公司挖走。我很明白自己的立场,一旦失去这两个客户,我的生意就面临着倒闭,我的房贷就岌岌可危,我买车的希望就遥遥不及,所以当前一天晚上我约他们吃饭,他们开玩笑跟我说,不如明天就到丁总家蹭饭,顺便看看丁太太的容颜,听说丁太太以前可是校花。我望着他们富得流油的身体,嘴上笑着说可以,心里却咒骂他们下十八层地狱,然而我别无选择,我的妻子需要这两个人才能摆脱家务,我需要这两个人才能买辆新车。更可恨的是,他们第二天真的来了。
说实话,我非常后悔这个决定,因为当我把他们两个请进屋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上下打量了我的妻子,目光之外别有深意。其实我当时已经有点气愤,但我强忍住怒气,因为我看见房间里的儿子正在地板上拼乐高,他是我的希望,我不希望他以后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在家忍气吞声,在外摇尾乞怜。可是当我注意到他们吃饭时,不停地拿眼角瞟在厨房忙碌的妻子,我赶紧草草地结束这段饭局,然而,妻子并没有留意到。我担心这两个好色之徒,会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故意在饭局快结束时,才对妻子说,别忙了,赶紧来吃吧,然后再叮嘱她,我们出去唱歌了,晚上把门锁好。
在包厢里,我莫名地有无数的挫败感,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开着妻子的车见客户,一个熟人无意间问,丁总,你的车牌号为什么不是本地的?我顿了一下,故作轻巧地答道,之前本打算去外地办厂,其实内心明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无非是房贷压着,孩子压着,所以没办法再添一辆新车罢了。从那以后,我总怀疑公司员工是否在背后盯着我窃窃私语,丁总的车是不是他老婆的啊,难道丁总是凤凰男?
我觉得我的人生一定是糟糕到极点了,因为两个客户,要牺牲妻子的色相,却不敢反抗,因为婚姻,所以要牺牲父母的尊严,连想念孙子也不敢来看一眼。我想起父母含辛茹苦地培养我读大学,过年舍不得买一件好衣服,过节舍不得吃一顿好吃的。或许我们这段婚姻根本就不适合,门当户对永远是结婚的门槛,而没有稳固的经济基础,家务会变成女人的负担,车子会变成男人的门面。
这时,我的思路被打断了,我听见林总招呼一个女孩,来,过去陪陪丁总。他们知道我是不近女色的,因为以往这个时候,我是都断然拒绝的,但今晚我忽然有一股冲动,不如,就抱抱这个女孩,因为我需要她身上的香气。但是我犹豫了一秒,还是把女孩轻轻推开了,回家前,我拐到百货商店的柜台买了一瓶妖娆的香水,下车前我喷了点,然后把瓶子留在车里。那晚,是我结婚以来,睡过最安稳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