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昌宫词

楔子

冷月阑珊,连昌宫残垣在风啸竹吟中沉沉睡去。 

这里的一切像冰在了淡淡的月光中,有一种凉薄的寂寥,繁花郁郁,芳草萋萋,空余一两声杜鹃泣血的悲啼。烟渺渺,雾蒙蒙,弥漫着落寞幽清的荒园。残损破败的雕栏玉户在轻烟薄雾中若隐若现,浮漾着微明的流光。傍着朱楼,一片梨花林兀自绽放灿白的花儿,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薛子韶忐忑不安地走着,踏过厚厚的腐叶,感到莫名的柔婉与亲切。他穿过竹林,来到一棵梨花树下,决定暂且在此歇宿一晚,明日再做打算。经过月色浸润的花瓣有了玉的质感,带着灼灼光泽拂过脸庞,掠过肩膀,幽幽花香缭绕着…… 

夜静谧地能捕捉风的去向,她像是踏着软风从如水的月光中游弋而来,悄无声息翩然而至。她飘飞的曳地长袖舞碎了一地月华,七彩飘带同落花轻扬搅乱了一片夜凉,绝色旖旎,恍如谪仙。 

薛子韶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这个美丽而诡异的女子。 

“终于把你等来了。”白衣少女满含柔情幽怨地说。清泪涟涟,在月光下粲然闪烁。剪水秋瞳,似曾相识……他颤抖着后退,白衣女子的声音梦一般迷离,却清清楚楚叩彻心扉:“你可还记得,一百年前,连昌宫中,望仙楼上,张云容?”他们好像在刹那间又回到了过去,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此刻却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百年等待,百年低徊怅望,一切恍如昨天...... 

壹     

        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云容随侍玄宗和杨贵妃到连昌宫小住。晚霞满天的黄昏,他们登上了望仙楼,凭栏远眺,女几山上云树蓊郁繁花锦嶂尽收眼底。宫墙外青青阡陌绿浪翻涌,云容悄悄溜到栏杆另一侧,如出笼的金丝雀一样,贪看那田园风光。而他,就那么突兀地进入她的视线。 

艳艳的火烧云中,一队卫兵从宫门鱼贯而出。流霞镀他们以嫣红的色调,宛如一片片光丽的剪纸。他走在队尾,只是不经意地回头一望,而她,视野中便只剩下这蓦然回首。    她对他浅浅一笑,柔媚羞涩,风华绝代的,一笑倾城。然后,他策马绝尘而去,融入西天绚烂的晚霞,再也没有回头。 

        “云容,”贵妃的一声轻呼打断了她绵绵的思绪。“小丫头想什么呢,如此出神?”贵妃笑问。“回娘娘,奴婢不敢。”她回了话,已是羞脸粉生红。 

热烈而绝望的爱意,像地壳下的岩涌,毫无来由决无出路。 

她想尽办法在黄昏登上望仙楼,只为看他一眼。看他在宫墙外的小径上缓辔而行,看他策马驰骋在无垠的原野,落日融金散落满天余晖,勾勒出他的身影。他盔甲上随风飘曳的簪缨流苏,白马脖子上翻飞的长鬃毛,都深深地镌刻在心头,深地让人无法自拔。 

她不知所措地醉在这莫名其妙的感情中,在朦胧的憧憬与无尽的失落中苦苦挣扎。

又是一个懒洋洋春日的午后,御花园里牡丹盛开,玄宗和贵妃亲临赏花,太监宫女前呼后拥忙得不可开交。云容在贵妃身旁侍候着,却悄悄放眼四周。只见石阶两边站着御前带刀侍卫,个个英气勃发,但纹丝不动像冰冷的石雕。她用余光仔细浏览着。

还是在队尾,他就那么站着,静静地。她若无其事走过,雪白的纱袖轻轻佛过他握剑的手,如一缕无痕的春风,她微微侧过脸,眼波流转樱唇欲动,仅咫尺相隔,却又似万水千山难相逢。森严的规矩冻结了他们之间一星半点微妙的关系,没有语言,只能把一颗心揉碎在如水的目光里...... 

此时的玄宗和贵妃却是一对神仙眷侣,他们正在姚黄魏紫谁更富国色天香。玄宗忽然笑问:“玉环,你不是教宫女们跳《霓裳羽衣舞》么?今日演来与朕助兴。”贵妃笑而不答,只是对云容附耳几句,不消片刻,云容换上一身缟素纱衣丝裙,飘带迤逦,青丝叠瀑,簪一朵醉胭脂牡丹姗姗而来。 

在所有人惊艳不已时,云容已随《霓裳羽衣曲》翩翩起舞。

这样千回百折的旋转,这样轻盈婀娜的折腰,这样娉婷纤巧的趔趄,这样风摆杨柳的进退,以及那雪藕之臂或蝤蛴之颈,千灯齐燃的回眸,或万艳同凋而委婉落地的哀怨……

她的艳溢香融羞杀蕊珠仙姝,她的明媚娟妍,色压天外奇葩。这一支舞,今生只有一次。他要她记住,她的美,永远,永远。 

                                                叁     

        初夏,玄宗和贵妃起驾回长安。 

云容站在望仙楼上,看着龙辇渐行渐远。在突如其来的自由面前,茫然地欢喜着。她随手挽起花篮,往御花园走去。      初夏淡淡熏风吹过,她宽柔的衣袖翩飞如蝶。有人轻轻叫一声“云容”,她抬起头,对面的人影慢慢移来,她手中的花篮“啪”掉在地上,像下了一阵花雨。 

她疑惑这是在做梦,直到他走近,近到能看见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他又轻轻唤一声“云容”。云容只是低着头,沐浴在幽秘的光辉里,细细的惊讶,细细的喜悦……

他好像也有点窘迫,急急地说:“云容,我知道你,我没有回长安,我......”她抬头仰视着他的脸,剑眉星目间带着一丝笑,像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一样。她的一双手局促地不知放在哪儿,只好把腰间的芙蓉丝绦在手指上缠绕着。他试着捉住她的手,轻轻握在手心里。 

微风涟漪一样荡漾开来,托着他的淡青衣摆鸟儿般飘飘拍着翅子,剑柄上的排穗也打着摆。她整个人都被幸福淹没了,有点恍惚。露华和霜华在粉墙外一迭连声喊她,云容方才醒过神来一般,慌忙俯身拾起篮子,两个人又手忙脚乱把花捡进去。云容只说了一句:“我走了。”便匆匆起身而去。花海,碧蓝的天,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回忆——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时间在甜蜜中悄然流过,不觉已是清秋了。空气里溢满馥郁的桂花香,让人不由想躺下做个沉酣的美梦。云容正在理晨妆,轻扫蛾眉淡匀脂粉,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漫溢出来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这让她自己也有点惊讶,对着菱花镜默默飞红了脸。 

露华气喘吁吁跑上楼,“哗”一声撩开珍珠帘子,嚷道:“打仗了,安禄山起兵造反,都打到潼关了。”云容忙问道:“你从哪儿听说的?”露华道;“我碰巧听见刚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公文,说是派这宫里的侍卫也回去守长安哪。”话音刚落,云容已经像一朵白云似的飞奔下去,露华紧追慢赶也跟了上来。 

云容磕磕绊绊终于下了楼,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头上,眼睛蒙蒙的,耳朵嗡嗡作响。她知道上战场意味着什么,她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她还是要见他一面,拼死也要见他一面。 

等她们赶到宫门,已经有人乱哄哄往外出了。马蹄子踏起的灰尘布满了苍黄的阳光,有一种凄凉的况味。薛子韶还骑着那匹白马,身上已是全副的缨盔铠甲,剑柄上的流苏一颤一颤。他看见云容站在那里,便翻身下马,向她走去。她盯着他看,眼泪涌泉一样流下来,恨不能把他包含在这泪光里。他伸出手,轻轻为她拭去泪珠,柔声道:“云容,你放心,我会回来的。”话虽这样说,心内也是酸楚。云容紧紧抓住他的手哽咽道:“我等着你,我等着你......”。

子韶看着她,一颗心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辗转疼痛,茫然的幸福着。 

他身后有人高声喊了句什么,他咬牙甩脱云容的手,扬起长鞭猛地一抽,那马没命地跑起来,云容似乎还要追过去,被露华死死拉住。不消多时,他们便了无影踪,正在向难测的未来奔去。 

朱红的宫门在云容面前沉重地,永远地关上了。 

肆 

        仗似乎越打越艰难,战势节节败退。此时的连昌宫成了战火中的孤岛,几乎与世隔绝地维持着一片宁静。 

        云容住在端正楼上,隔着雕花窗棂,看见一弯冷冷的纤月钩在碧青的天上,淡白华晕,像一痕模糊的霜花,长夜静坐,着实无聊,云容抱过一架瑶琴,闲闲钩挑,一边轻轻吟唱: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秩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篥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一曲终了,已是泪湿罗衫。 

又是秋天了,金黄的梧桐叶在空中纷飞。黛青的檐瓦,土红的宫墙,赤金的琉璃兽,从盛大的金黄色背景中凸现出来,弥散着一种华美的冷隽。云容走过落叶小径,像走过一串串萧条的音符。凉滑的丝鞋,轻扬的裙裾,一路走来,一路芬芳的忧愁。 

宫里来了一个老道士,是从长安逃难到此的。宫女们正围着他问战况。云容也挤进去细听。 

老道士浊泪纵横,看见龙阁凤阙,长叹道:“唉,李家的天下保不住了呀。”众宫女惊问其故,他便把叛军如何攻进长安,唐玄宗如何仓皇西逃,一一述说。云容颤声问道;“那连昌宫里的侍卫......”老道士凄然道:“除了皇上的御林军护驾入蜀,其它行宫的侍卫们奉命保卫皇宫,怎奈寡不敌众,最后都被叛军乱箭射死了呀......” 

后面的话云容已经听不见了,她骤然觉得身子空了许多,只有一颗心迟缓地跳着,微微刺痛的冷汗珠子从脸上冒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慢慢瘫软下去,凉阴阴的玉阶直捅过来,像一柄薄锋的利刃,毫无防备地直捅过来...... 

她醒来时,已是夜半,落雨了。鸳鸯瓦冷重华霜,黛眉轻敛,玉人抱影凝泪眼,字字珠玑声声凉,催心折肠,芭蕉枯荷助凄惘。 

云容提一盏珠箔灯,撑一柄油纸伞,在雨中徘徊。长长的裙摆拖在泥水里,湿嗒嗒粘在身上。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求这个老道士,但直觉告诉她,仙风道骨的老人能救她。 

云容将那小小的羊脂玉瓶擎在手中,心里悲欣交集。她回想起那老道士的话,瓶中绛雪丹砂,服下后可使人沉睡百年,百年之期一过,若遇有缘人唤醒,便可起死回生。 

她决定了,用生命作赌注,以黑暗为代价,只因为,彼此的爱是最重的筹码。 

        云容的棺椁,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天是森冷的蟹壳青,浮着一弯微红的月牙。 

伍 

一个月后,安禄山纵火焚烧连昌宫,在凛凛北风的狞笑中,它永远地睡去了。 

        “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簌簌。”西风残照,荒草离披,昔日的绮堂华阁亭台轩榭,坍塌了雕梁画栋,淡褪了朱红描金,荷花池塞满腐叶,紫燕巢盘踞毒蛇,还有纠结疯长的野花芳草,缠满蛛网的兰木妆台......百年风霜剥离了连昌宫所有的高贵华美,矜持典雅,它像一个迟暮美人,晚景凄凉。 

        一百年了,杨贵妃早已化作马嵬芳尘,人们也渐渐淡忘了连昌宫,这座人去楼空风光不在的废殿似乎总散发着森森鬼气,没有人走进它,这里的一切都成了阴郁的谜。 

还记得吗?那些记忆装不下的曾经,泪光承载不了的过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悠悠晚风递来远远一声叹息——会有谁还记得那历经百年的承诺? 

“云容,你放心,我会回来的。”“我等着你。” 

她痴痴地等了一百年,而他,还会回来吗?穿越时空的变幻,穿越命运的无常,他还会回来吗? 

那个朗月悬空的秋夜,张云容的一缕香魂瓢飘摇摇又到了望仙楼。她俯瞰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连昌宫,内心感慨万千。时间是一把锋利的剑,一点点削去了豆蔻韶华飞红流绿,凄婉一笑,她轻叹:也许这世上什么也躲不过凌空一剑吧! 

她拂去衣上落花,在梨花林中静静伫立,幽林鸟语寂夜虫鸣,伴她临风而待。 

风起竹涛,不语亦潇潇。她看到薛子韶穿过竹林,来到一棵梨花树下,一切都按一百年前道士的预言实现了,前世红尘中宿命的安排,他在奇妙的轮回中与她重逢,在他们曾经织梦的连昌宫。他们隔了一百年的时光凝视着。时光该是一种薄薄透明的东西吧,但唯一能穿越它的,是爱。 

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他轻轻揽她入怀,他的泪,湿了冉冉云鬓,她的泪,湿了青青子衿...... 

夜的幽凉沁上云容的双颊,她飞红了脸对薛子韶说:“你把我从沉睡中唤醒,我要做你今生最美的新娘。” 

        他折断一截青竹,拂去落花,刨开浮土,露出棺木一角,缓缓打开,云容面色如生,躺在干花香料上,薛子韶轻轻唤道:“云容,云容,我回来了。”连呼数声,云容方才秋波慢启,流光初转,百年的沧桑化为相视一笑。披一身月华,他们双双走出了连昌宫。 

绯红的晨曦中,他们踏上了通往金陵的归途。秦淮河畔的黛瓦粉墙,小桥流水,青青稻田,艳艳桃花,将是他们一生爱的憩息。 

洛水无语西南流,昌河岑寂西北去。连昌宫中竹影婆娑,反复述说残砖碎瓦下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这一阕美丽而苍凉的连昌宫词—— 

            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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