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小将军一身皮囊好看得紧,也是恁地稀奇,顶着日头练兵、上战场,可他却仍是莹玉白肤,同那些个黝黑兵将实打实地天差地别。
姜遇锦每回见他都心有戚戚焉,总是不停地问:「春将军,你说我这身皮色可好看?唉,较你这当世美人总是不能比的。你说有个甚法子可以让我再白一些?」
春应山总是沉默寡言,他不大能接得上什么话,只是恬静理着文武袖,素手替公主斟茶,听殿里寂寥半晌,才缓缓踟躇开口:「公主是秋时熟麦的耀眼金色,自然是好看,臣很喜欢,不必再变。」
姜遇锦眯着眼吃吃笑着,春小将军有勇有谋、百战百胜却不善言辞这档子事,她打小就门儿清。如今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赞美之辞,姜遇锦欣喜得想要绕殿跑上三圈。
春应山瞧着她唇边旋开的那朵梨涡,痴愣地想着,待这场战事了了,就请旨圣上求娶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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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总是难料。
春应山接到斥候传回的消息,西涂不过三万人,他领兵十万,怎么看都是一场必胜之局。
可谁能想到,究竟是斥候探错了消息,还是军中出了细作,西涂势作濒死反扑,利用地势之险将他带出的八万将士前后隔开。除开中路三万人,西涂左右侧翼再出十万士兵,硬生生血拼撕开他的军队。
春应山自己作训的精兵不过五千,哪怕以一抵十,也是不能敌的。
亲兵想让他先逃回营部,与那副将带领的留部两万士兵等待朝廷的救援,总比在此天堑处困兽相搏有那一线生机。
阵型变换,春应山咬着牙顶上阵眼。这位青年将军总是沉默寡言,此时只道:「我大齐将士英勇,春某如何能够亡命苟活。」
他是将,他一逃,这八万军士必将散乱,被西涂人屠杀一光。
如果他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那样才是对得起战死的弟兄们。
他来不及擦拭满面的血污,只是无声狠厉地抬起手臂,举枪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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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将军领兵八万却中西涂军埋伏而全军覆没的消息传进禁城里头时,圣上登时心疾复发,一代君王难得大恸惋惜春应山将才陨落。同时一道和书随着春将军的首级被西涂的使臣趾高气昂地带进大殿时,圣上气得恨不得举剑劈了那西涂贼子。
和书条条项项列举诸多不平要求,最后一条要求大齐公主姜遇锦和亲西涂。
圣上还没同意和书,姜遇锦便同意了最后一条。
她向圣上求了春应山的首级,怀抱匣子,敛眉劝着圣上:「西涂大败大齐,也是拼了举国之力,想必当前国库空虚。只要父皇假意答应和书,磋磨若干条款,这些蛮人必然懈怠,偷天换日,他们仍是拿不到想要的钱财粮饷。此时一举反攻,必能大胜收服西涂。」
姜遇锦从未开过那个匣子,她只是觉得像春应山这种人,是不会就这样死去的。
圣上看着跪在案下俯身请求的女儿,心里叹了一声,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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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遇锦提起裙角发了狂地奔着。
她没想到还未进入西涂的关隘,战事就起了。出嫁的队伍被冲散,她趁乱往齐关边地跑着,拔了满头的金钗玉簪,往地上滚了几回,身上的锦衣被染得灰扑扑,乍一看并不打眼。
春应山没来接她,她怎么能就这么嫁了!
身后厮杀声大起,她哪见过如此血腥阵仗,只是心底顶着一口气必须跑回大齐境内,才能安全。
在荆棘灌木遍布的小山林里狂奔,尖刺树枝划破了她的衣裳、肌肤,血珠细密地渗出,她很疼,心里也很疼——
春应山,你他娘的怎么还不出现啊!
她终究是体力不支,力竭倒下的时候眼底尽是泪水。
姜遇锦第一次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应当是错了,她生命尽头时竟然看到了春应山。
他应当……确实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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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应山本应是要死的。
八万将士被拼死反扑的西涂军撕裂、包围、吞噬,五千精兵捱过天险突越围困,春应山身旁不过数百人。
可春应山硬是带着这数百轻骑将战线拖后,绕进后山,反攻为守游击行进,又撑了数日,同时派遣一骑潜行回营同副将前来救援。
轻骑兵本就难以入山,但春小将军战神天赋,将士一同咬牙敌守,仍是大齐之风凌冽雄壮。
西涂本以为胜券在握,可春应山如同鬼魅,迟迟打不见正面,己方已是倾尽举国之力维稳这场最后一役,这场战事拖延太久,他们就要撑不住了。
西涂之主咬牙决定传出主将死讯,随意割了个人头用火燎得面目难辨,假作春应山首级,迅疾要挟齐国求和。只要物资到手,这春应山是生是死又如何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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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彧压根就不信自家儿子会死,那匣子上殿他便嗤之以鼻,一眼未瞧便向圣上请旨,他领五万春家军协同出战。
日夜山行游击的春应山一部也在此时接到了副将程潜精兵应策,一路突袭摆脱西涂阻挡,冲到两国关隘中空地带,恰巧地与春彧埋伏的人遇上了。
春彧被这奇异的偶遇激得神色莫辨,终是拍了拍面色苍白、神态疲惫的儿子,缓声道:「苦了你了。」
春应山看着他带回的余下几十人终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重新部署后,副将程潜仍是带回精兵坐镇主营部两万后备。
春应山则编入春彧部队,等候前方指示作战。
他机敏善战,得知大齐应和送了公主和亲,第一反应便是圣上用计诡诈西涂,当下也是担心公主安危,却未作任何机动。
却不料,会在此时见到姜遇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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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遇锦醒来,盯着床帐半天没缓过劲。
她只记得自己假意和亲,前方战事起得快了些,她便跑。
晕死之前恍恍惚惚好似见到死了的春小将军,她现在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门口的脚步声吸引她看过去,见到那白玉般的面庞,她轻轻地笑起来:「春将军,你这是要勾我魂魄来了吗?也好,省得我在黄泉路怕追不上你。」
春应山将汤药稳当当地放在桌上,兀自坐在榻边抬手抚上姜遇锦前额。白皙与麦色相撞,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品咋。
感受肌肤温凉,姜遇锦更是笑得灿烂:「春将军别试探了,你我都是鬼了,保真。」
「公主还在烧着,先喝药。」春应山头一回没理会姜遇锦的胡言乱语,一手端药一手扶起她,作势喂药。
姜遇锦愣怔地看着眼前玉面郎君敛目凉药,一向话多的她竟是安静地喝完整碗苦汤。
「公主。」春应山搁置下空碗,正色凝视姜遇锦,「下一回,切莫以身涉险,臣惶恐难以保全公主。」
姜遇锦仍是一言不发,可那厢春应山像是开了窍似的,止不住地说话,一会儿说到战争之险,一会儿扯到婚礼典仪,竟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一般。
她盯着那双如暮色沉水般的眼睛,终是忍不住欺身上前,轻柔地覆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一切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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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西北战事了结,齐国大胜,西涂元气大伤,数十年不敢来犯。
那年宛阳公主大婚,京城四处红彩,常怀大将军身着赤红喜服,率百名春家精骑绕城三圈,抱得美人归。
那年春将军仍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宛阳公主依旧神采飞扬、巧舌如簧。
世事依旧难料,却只道,
「春日应山归,花繁遇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