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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会面,期:时间。以后会有见面的时间,多用在分别之时。(《辞海》)
1.
“妈的。”在被一辆银色的厢式货车迅速超过之后,张凯旋拍打着方向盘,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你就不能租辆好点的车吗?这车也太他妈难开了。”
“张大队长,您现在行驶的这条路叫西景线,以前叫214国道,我们现在位于云南省大理市,您是在休假,不是要赶着去出现场。”王默不以为然地抽着烟,眼睛望向窗外。
远处的夕阳在群山的掩映下发出金色的光晕,天边布上了绯红的晚霞,像极了娇羞少女的脸颊。王默喜欢一天中的这个时刻,仿佛身体上有一个隐形的调钮,每到这个时间点,便会自动拨到B模式,完成同一具皮囊里不同灵魂间的换防。每个人的B模式都不同,但也许这才是每个人该有的模式,就好像磁带中B-side的歌曲往往更让人惊喜一样。他摇下车窗,把头探了出去,大口地呼吸着,晚风中残留着还没来得及褪去的炙热。这些被吸进鼻腔里的散发着甜美味道的空气先是轻抚了一番大脑中密匝的神经,然后又被结结实实地压进了胃里,带着身体反馈回来的愉悦感,王默满意地重新靠在了椅背上。“哎,你还记得上一次可以这么舒服地欣赏大自然的美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吗?”
张凯旋没有理会王默的问题,他还在和这辆老式的雪铁龙轿车较着劲,发动机不时发出一阵低沉的嘶吼,但就是无法把它兑换成有效的动力。在被一辆车身喷涂着“秋名山神车”字样的五菱之光利落地抢占了车道,并且伴随着排气管喷出的滚滚黑烟一骑绝尘之后,张凯旋放弃了挣扎。“给我也来一根。”扶着档把的那只手伸到了王默面前。王默笑了一下,抽出了一根芙蓉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恋恋不舍地摆在了张凯旋张开的手里。张凯旋瞟了一眼,把烟塞到了嘴里,“火呢,有点服务意识行吗?”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王默打着了手里的Zippo,慢悠悠地递到了张凯旋的嘴边。“你不是说这次出来不抽烟吗?”“谁让你订了这么个老爷车,我开着起急。”“这你就不懂了,这是我在网上特意找到的一家租车行,不收违章押金,开着踏实,我可不想大老远地再找人来清除违章记录。再说这车也不破呀,无非是动力弱了一些,你得顺着它的脾气秉性来。”张凯旋刚想扭过头来争辩几句,前面隔离带的豁口里突然窜出来一辆摩托车,吓得他打了个激灵,一脚闷在了刹车上。好在车速不快,算是有惊无险,张凯旋按下了车窗,对着远去的摩托车狠狠地啐了一口。王默拍了拍掉在裤子上的烟灰,把烟头捻灭在了烟灰缸里,“怎么样,这老爷车的刹车系统还不坏吧。”张凯旋白了他一眼,没有吱声。”“这地儿都这样,摩托车肆无忌惮,交警也管不过来,张大队长消消气,咱安全第一。”张凯旋重新挂上了档,重重地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再次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声,慢慢地上路了。
这是四月里的一天,一辆银色的老款雪铁龙轿车行驶在大理的公路上,两个中年男人坐在车里,开车的叫张凯旋,是一名警察,副驾驶不停抽着烟的叫王默,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他俩从十三岁便认识了,友谊不咸不淡地跨过了三十个年头。关于男人间的友谊,王默在一次酒后的灵感乍现时总结为“发端于无形,湮没于衰亡”。他俩的友谊起始于一场操场边的小伙伴约架,冰释前嫌之后对饮着山海关汽水,两个一脸泥泞的小男孩像大人一样使劲握了握手,友谊的对子便算是结上了。其实,成人世界的交结,也大体如此,前一秒钟你还在鄙夷对面这个西装革履的家伙乏善可陈,也许几句话,亦或几杯酒之后,突然觉得这哥们似乎还不错,可能在下一次碰面的时候,你俩便成了相谈甚欢的知己。从这个角度来看,男人似乎真的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友谊的联结一旦形成,是有着绵延生命力的,即便是历经某段漫长的音信杳无的时期,但当他再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只会笑笑拍着他的肩膀,淡定地问上一句,“去哪了哥们。”当然,再次勾连起情感的,也可能是多年后辗转而又意外地传递到你面前的关于那人亡故的信息。这时,你才意识到:联结,可能真的断了。
美国作家雷蒙德·钱德勒在那本著名的《漫长的告别》里有过这样一段描写,是在书的最后一个章节,“我”在事务所里终于见到了“死而复生”的特里,向他讲述了下面这段话:“你深深打动过我,特里,用一个微笑、一下点头、一次挥手和这儿那儿的安静酒吧里安安静静喝几杯酒。感情还在的时候真是不错,别了,朋友。我不会说再见,我已经和你说过再见了,那时候说再见还有意义。那时候说的再见悲伤、孤独而决绝。”联结湮没于衰败甚至是死亡,而死亡又是最不吝于形式的,它是个冷漠的黑洞,真实地展示着贪婪的欲望。肉体化为尘埃,亦或是精神荡然无存,其实还都不失为尚佳的决绝。
在听王默端着酒瓶子口沫横飞地讲述男人友谊进化论之后不久,林夏把这本《漫长的告别》塞到了张凯旋的手里,她说最近迷上了美国作家,暂时对村上春树失掉了胃口,师傅果然比徒弟高明。张凯旋不明所以地接过了书,上面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和林夏身上的味道一样。
2.
黄昏时分,海边矗立的酒吧里,残留的夕阳余晖照射进碎窗,吧台边端坐着一个短发的姑娘,脖颈雪白修长,光影散落在纤细的发梢和柔美的脸庞上,构成了一副完美的侧向画,忧郁,沉默。年轻的侍者用干净的白毛巾擦拭着一个敞口杯,缓慢地倒了一杯Tequlla,杯的一角抹上了淡淡的盐,垫上一张旧色的杯垫,轻轻地推到了姑娘面前。姑娘端起杯,看了一眼里面透明清澈的液体,一口气喝掉了杯里的酒,放下杯子的时候,脸颊上泛起了一阵红晕。
这是定格在张凯旋脑海里的一个场景,关于他第一次见到林夏时的场景。他无法确定这个场景是不是经过了大脑的加工与修正,他惊讶于记忆力对细节的刻画,关于从碎窗中投射出来的光影与林夏精致面庞完美的融合,局部的明暗关系,不亚于一套复杂的密码,他甚至能记起林夏喝掉整杯酒时微微蹙了一下的眉头。既然无法回避开大脑褶皱对记忆元素的支配,那不妨就将这次初识林夏的场景定义为原始的、真实的,抛开对记忆细节过于精准的质疑,张凯旋是乐得如此定义的,因为场景里的林夏真的很美,否则他也不会不由自主地被林夏吸引去全部的目光。
这间酒吧的名字叫NORTH BY NORTHWEST,第一次看到霓虹灯招牌上闪烁的字样时,张凯旋怔了一下,随即便笑着一头扎了进去。不出他所料,老板是个忠实的希区柯克迷,墙上挂满了经典电影的海报,最醒目的一幅便是《西北偏北》里加里·格兰特躲避飞机时冷峻的表情。对于70后的一代人,希区柯克是个无法磨灭的文化印记。张凯旋也很喜欢美国的老电影,当然也包括希区柯克,而《西北偏北》恰好是他最喜欢的一部希区柯克电影。因为这里有着品种繁多且相对物美价廉的美国啤酒,张凯旋没事的时候便会来这里坐上一会。酒吧是美式的开放布局,台球桌、点唱机、飞镖靶,各色元素倒是一应俱全,甚至还准备了几张高台桌,供客人们可以站着喝酒聊天。吧台不大,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大多数时候,张凯旋都是把自己窝在那几把靠墙的皮质沙发里,借着昏暗的灯光,阻隔开身旁的喧嚣,而这一天,他就是莫名地想坐在吧台边上喝酒,而恰恰是在这一天,林夏走了进来,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眼神清澈、嘴唇倔强,简单环视了一下屋内的陈设之后,坐在了吧台另一边的高脚凳上。
在被张凯旋质疑的记忆场景里,林夏从进门到喝完酒离开,一共是28分钟,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钟,在林夏进门的一刹那自动开始了记时,又在目送林夏施施然离开的时候,停住了表,然后把28分钟这个数字推到了张凯旋的大脑里,他觉得很扯淡,在他毫无意识地看向林夏的时候,是无法觉察到时间流逝的。有一点他特别确定,在目送林夏离开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还会再次见到这个姑娘。
后来的时候,在某个炽热的午后,他俩躺在张凯旋公寓里那张大号单人床上的时候,林夏突然骑在张凯旋的身上,捧着他的脸,问他为什么会喜欢她。张凯旋便把脑海里这个牢牢定格的场景向林夏详细地描述了一遍,他告诉林夏,从那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姑娘。“哼,好色的老东西,男人都是一路货色。”张凯旋笑了笑,手指在林夏光滑的腿上划动着。“说说,觉得我哪好看。”林夏揉了揉张凯旋的脸,没有要结束这场对话的意思。“哪都好看。”“具体点,老色鬼。”“嘴。”张凯旋抚摸着林夏的嘴唇。“为什么?”林夏顺势狠狠地咬了一口。“倔强,像你的性子。”“我是不是很招人烦,我不喜欢自己的性格。”林夏的脸上略过了一丝让张凯旋熟悉的阴郁,“你喜不喜欢不重要,因为我喜欢。”掐着林夏的腰,张凯旋把她推倒在了床上,嘴唇再次交织在了一起,炽热堵住了倔强。空气里依然散发着午后的湿热,时间仿佛是可以凝滞的,张凯旋希望自己也可以一并凝结其中,很久,久到可以让自己朽烂掉。
四月初的一个晚上,张凯旋和王默坐在这间酒吧的吧台边上喝着酒。“快清明了。”“嗯。”“该去拜拜了。”“老爷子那都去过了,孝敬了整瓶的茅台,还有一条中华。”“不是说这个。”“你爸那我也去拜拜,定好了日子告诉我。”“我不是说这个。”王默夸张地拉着长声,把脸凑到了张凯旋的面前,一股酒气涌了出来。张凯旋一把推开了他,“她没死。”“那块墓地花了你一年的工资,你他妈告诉我她没死。”“墓地是给我自己预备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死了,你也一样。”王默重重地碰了一下张凯旋端着的酒杯,一饮而尽。“她没有死,她只是躲起来了,她害怕面对这个世界,她等着我找到她。”“你就是不甘心,你是个懦夫,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王默用手指戳着张凯旋的胸口。张凯旋猛然站了起来,一脚蹬在了王默坐着的凳子上,王默直接摔在了地上,甚至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杯子。“再跟你说一遍,她没有死。”张凯旋嘶吼了一声,摔门而去。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张凯旋径直走回了家,不知道走了多久,用钥匙捅开房门的动作,耗费了他最后一点气力,他瘫软在地上,紧紧靠着房门,脸上是湿润的,他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知道,王默说的是对的,他只是不甘心。
人生有太多的偶然,大部分都只是惊扰你一下便淡去了,有的甚至你都没有来得及去察觉。只是极少数的情况,才会在你的大脑褶皱中深刻一刀,林夏的出现,便是这样一种偶然。
3.
一个戴着眼镜的白净男孩坐在高脚凳上,低着头,拨弄着手中的吉他,面前是乐谱的支架,男孩抬头的时候,偶尔会瞥上一眼,唱到捻熟段落的时候,会将目光洒向周围坐着的稀落人群。男孩背后是一面墙,上面涂鸦了一对巨大的黑色翅膀,在音乐的映衬下倒是没有突兀与乖张。
这是大理古城街中心的一家酒吧,因为时间有些晚了,店里的客人寥寥。王默点了一杯威士忌,张凯旋要的啤酒,在酒精的按摩下,他俩显然已经从舟车劳顿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俩赶到了酒店,因为离古城有些距离,环境很是清幽。尽管出发那天王默才选定了这家酒店,但因为是淡季,最终还是订到了两间最高层的海景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远远地看到洱海。说是最高层,其实也不过是三层,当地政府为了防止高层建筑的玻璃折射太阳光,对苍山山顶的积雪造成破坏,便限定了酒店与客栈的层数。酒店靠近大理大学,就在苍山的山脚下,从主干道开过来的时候,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陡坡,王默说很有美国66号公路的感觉。他俩从酒店出来的时候,王默还特地拉着张凯旋去到那个陡坡的路口,认真地向下眺望了一番,绵延向下的路似乎直接通到了洱海的里面,天光即将消失的一刻,竟然有着说不出来的奇幻。在附近匆匆吃了碗米线,他俩便打车直奔了古城。古城比想象的要大上许多,沿着一侧城门的路走着,他俩同时相中了这间酒吧,也许是里面传来的男孩干净的声音让他俩觉得很舒服的缘故。应该是男孩的最后一首歌了,老板娘索性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拿起了吧台上的一个铃鼓,走过去伴奏了起来,高潮部分还会和上一两句,王默的情绪也被调动了起来,跟着一起哼唱。
“我感觉你不是铁,却像铁一样的强和烈;我感觉你身上有血,因为你的手是热呼呼;我感觉这不是荒野,却看见这儿的土地已经干裂;我感觉我要喝点水,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因为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干枯;我要永远这样陪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收拾完吉他,男孩羞涩地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离开了店。“给我调杯酒吧。”王默端着空了的威士忌杯子坐到了吧台边。老板娘又给他倒上了一些格兰菲迪,“想喝什么?”“能让人高兴的。”“那就莫吉托吧,我调的莫吉托是这条街上最好喝的。”“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烟盒里只剩最后一支烟了,王默一边慢慢地吸着,一边看着老板娘调酒,被捣碎的新鲜薄荷散发出了沁人心脾的味道,混合着燃烧的烟草与温润的空气,仿佛是一剂可以舒缓神经的药物,轻轻推进了他的身体里,这是一个可以让人融化的夜晚。不大功夫,一大杯泛着浑浊白色的莫吉托放在了他的面前,里面是青柠与薄荷的叶片,一口喝下去,舒爽的感觉布满了身体的各个器官,“真不赖。”王默忍不住夸赞了一句。““当然。”老板娘爽快地笑着,一边擦着吧台的杯子。“来这边玩?”“陪朋友散散心。”老板娘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张凯旋,“你那位朋友闷了一个晚上,亮子唱歌的时候他都没什么反应。”“想他的姑娘呢。”王默用吸管搅动着杯子。“干嘛不带着一起来喝酒。”“……不在了。”“跟别人跑了?”“那样也许他就解脱了。”仿佛是觉得莫吉托不够尽兴,王默一口干掉了杯里新加的威士忌,“他们在一起两年,那是我见过他状态最好的两年,他特别爱她,那姑娘人也很好,清透、善良,有足够的理由让人心动,本该是个美好的结局是吧。”王默掐灭了手里的烟,“一个下午,姑娘留下了一封信便消失了,毫无征兆,信写的很决绝。没过多久,在海边找到了她的背包和衣物,是被冲到岸上的,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找到人,那姑娘曾说过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大理。”老板娘沉默了一会,把瓶子里剩下的酒都倒给了他。
4.
一把粗粝的墨绿色茶壶和两只浅白色茶盏被安静地摆放在木头茶盘上,茶盘的用料是一种表面被熏黑的木头,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漫不经心的选择,张凯旋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指使劲抹了一下茶盘的底部,指肚上赫然留下了一层黑色的印记。“不放在嘴里尝尝吗,张探长?”王默笑着把生茶的碎饼放到茶壶里。“幼稚。”张凯旋用圆几上的纸巾擦了擦手。王默盖上了茶壶的盖子,继续用滚水沿着壶身慢慢地浇着,几秒钟之后,倒掉了壶里的水,揭开盖子的时候,一股普洱特有的生香漾了出来,王默把壶拿到鼻子底下,闭着眼睛表情夸张地深吸了一口气。“号儿里关的吸粉的就你这个德行。”“你不懂,这茶不错。”王默没有理会张凯旋的揶揄,把壶慢慢放到了茶盘上,“这饼陈的时间不长,茶香还很浓郁,滚水一激就出来了。”水被再次注入到了茶壶里,很快,茶汤被倒进了透明的玻璃公杯里,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清亮的金黄色。喝茶的时候,张凯旋的目光一直被这把墨绿色的茶壶吸引着,壶应该是用当地的一种黑色陶土烧制而成的,壶身上的釉料并不均匀,还没有注水的时候,张凯旋把它放在手里把玩过,粗粝与顺滑毫无规律地交替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久了的缘故,表面散发出一层黝黑的光泽,这层黝黑的光泽折射进他的眼睛里,在大脑的反射区里仿佛出现了一个“黑洞”,这个“黑洞”并不吞噬什么,而是在静止间慢慢释放他的记忆,那些夜晚里,躺在他身边的林星,眼睛像极了这片深邃的黝黑。
“这茶还适口吗?”张凯旋被拉回了当下的时空,手中的茶盏晃动了一下,茶水洒到了手腕上,“好,挺好的。”一口喝掉了残茶,张凯旋慌乱地擦了擦手腕。女店主拿着几颗橙子,站到了他们的桌前。“别误会,不是你的茶不好,是他脑子不大灵光,总这样。”王默用食指和中指按了按自己的头,朝女店主挤了下眼睛,伸手拿过了橙子。“这是当地的橙子吗?闻着挺香啊。”女店主似乎知道王默是在揶揄,抿嘴笑了笑,“当地的橙子,个头不大,但是汁水足,很甜,尝尝吧。”王默自顾自地开始剥橙子,张凯旋自斟自饮,继续喝着茶,不大的屋子里安静了下来,空气里漂浮着茶与橙子的味道,女店主坐在吧台里,翻着书。张凯旋这才注意到,屋子里一直低声放着一档电台节目,柔和的背景音乐下女主播在娓娓道来,是那种南方的字正腔圆,声音柔美,内容无非是生活的细碎与心思的婉转,可能女孩子都爱听这个吧。王默一口气吃掉了两颗橙子,擦擦手,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看到桌子上有烟灰缸,便从口袋里把烟拿了出来,扔给了张凯旋一支。张凯旋把烟摆在茶盘里,起身踱到了屋子另一侧的书架前,满眼里多是三毛、杜拉斯和安妮宝贝,在架子的最底层,他看到了一本村上春树,《遇到百分百的女孩》,很薄,许久没人抽出它,上面落了一层轻微的灰尘,张凯旋吹了吹书面,回到椅子上,点起了茶盘里的那支烟,慢慢翻看着。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故事都很短,更像是创意素材的练习簿。第二个故事的名字很长,叫做《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四月,好像他第一次见到林星,也是四月。他深吸了一口烟,挤走了思绪中的繁杂。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闯入视线的对了胃口的女孩,未竟的搭讪,“可能性在叩击我的心扉。”张凯旋合上了书,认真地抽着这根缓慢燃烧的烟。
挂在门口处的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一个年轻男子胳膊下面夹着一卷纸,径直走到了吧台的里面,放在了桌上。外面天气有些炎热,他拎起了茶壶,倒了满满一大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女店主慢慢展开了纸,是炭笔的素描,竟很是细密逼真,“还是去临了巷口的祠堂呀。”“嗯,还是最喜欢那里。”“比前几日的更好了,尤其那两株树。”“你说好就好。”年轻男子朗声道。
镇子的一端是座土坯的城门,宽度恰好是街道的大小,虽然略显逼仄,但穿梭其间还是能够想见当年马帮鱼贯进出的情形的。门是拱形的,站在下面倒也没觉得太压抑,张凯旋和王默依靠在门壁上抽着烟,偶尔穿堂而过的微风短暂地拢在身上很是惬意,影子在午后阳光的作用下拉的老长,他俩看着城门的另一边,仿佛一脚迈过去便能听到古道马帮的驼铃回响在耳边,他俩小心翼翼地呆在这时空之门里。
“那男孩好像很年轻。”
“欲望和年龄无关。”
“应该是爱情。”
“一回事。”
“小伙子眼神很清澈。”
“欲望是最干净的。”
“我同意。”
“明天去趟双廊吧。”
“你说了算。”
“明天22号。”
“哦?”
“22号是她的生日。”
5.
站在客栈的阳台上,张凯旋可以清楚地看到洱海泛动着的波纹,他甚至能看到水面上若隐若现氤氲着的雾气,看到这间客栈的时候,他就决定了要住在这里。下午一路从市区开过来的时候,他们沿途经过了很多家客栈,其中不乏看起来很是精致考究的,但似乎都没有激发起想住下来的欲望,直到这栋白色的建筑闯入了他的视野。走进客栈的时候,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这里流淌着可以让林星着迷的气息。两年的时间,林星的欢愉已经融进了他的骨子里。以前,他总听人说,两个在一起生活久了的人,会越来越像,不光是衣食住行的生活习惯,甚至是两个人的面像。他不认为这样,两个人之所以会像,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很像,尤其是隐藏在骨子里的东西。很多人在一起生活是以十年为计的,但他们又有多少共通之处呢。两年的时间里,借由林星,他逐渐看清了那个深藏在骨髓里的张凯旋,那个知道什么是快乐,知道什么是更好的自己,或者说是本然的自我,就像时间结节是王默的开关,对于他来说,林星就是他的开关,可以让灵魂跳将出来欢舞一曲的开关。每次和林星出来旅行,她都不喜欢住酒店,总是会变着法去尝试“风情万千”的各色客栈民宿,她无法接受千篇一律的临时寓所,这会让旅行带来的欢愉大打折扣。慢慢地,张凯旋喜欢上了这种体验方式,每每看着客栈精致的陈设、用心的器物,他都能会心一笑地赞颂林星一番,林星则会像个考试得了第一名的小学生一样,骄傲地接受他的表扬。
“这个阳台真不错,晚上咱就跟这把酒赏月吧。”王默躺在阳台的长椅上,舒服地伸展着四肢。王默趴在栏杆上,“嗯”了一声。他本不想动了,沿途的开车让他有些疲惫,但不知为什么,直觉又驱使他开车回到了双廊的这条街上。由于时间的关系,为数不多的几间酒吧都没有开门,他在一间小木屋的门前停住了脚步,墙壁的货架上稀稀落落地摆放着一些啤酒,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坐在门口的吧台上玩着手机里面的游戏。“老板,卖酒吗?”“哦,卖。”老板显然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要来喝酒,“歌手晚点才回来。”“没关系,我买走喝。”“您想喝什么,库房的冰箱里有凉的。”“来几瓶啤酒吧。”“好。”不大功夫,老板从二楼的库房里拿出来了几瓶啤酒,“库存不多了,角鲨头、酿酒狗、迷失海岸,一样给您拿了几瓶,都是容易入口的,您挑挑。”“就这些吧,我都要了。”找袋子的时候,张凯旋给老板递了支烟,“这边喝酒的人多吗?”“不多,比大理那边还是差了不少,我这个店就开到月底,下个月就搬回大理了。”“这边景色挺好的。”“这倒是,闹中寻个清净,待两天可以,久了怕是又要惦记那片闹了,人这东西,反复无常,哈哈。”张凯旋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结实的袋子,转身回到了街上,年轻的老板重新把头埋进了手机的游戏里。
走到街口的时候,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灯光把矗立着的牌楼照的很是通明,牌楼下面凸起的平台延伸到了洱海在这片水域的湾角里。张凯旋一个跨步迈上了台子,把装着酒的袋子放到了地上,欣赏着夜色下的这片沉静的水域。顺着远处的山影抬升视线的时候,他被这边闪亮的星空着实吓了一跳。像是一张织结满宝石的黑色丝网,悬空罩在他的头顶,明亮、细密,他甚至感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压迫。他点上了一支烟,让自己的目光和这片闪亮的压迫对视着,他甚至幻想着这片神秘的星空能幻化出一个银色的箭头,给他指明生命该有的方向,他觉得眼睛开始泛出一阵湿润。用脚捻灭了烟,他拎起袋子,走向了停在路边的雪铁龙轿车。
昏暗的路灯下,车子像是一条温顺的老狗,安静地趴在那里等着主人的抚摸,插进钥匙孔的一刹那,张凯旋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
“老色鬼。”
一个声音,从背后轻轻地传了过来。(完)
二〇一九年七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