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我愿化生小草,随一声春雷爆响,在一片烈火中化为灰烬。”
带着愤世嫉俗的目光,我左手持着马克思的理想主义,右手握着李白的浪漫诗篇,我憎恨平淡无奇的一生,拒绝看着身躯一点点腐烂的。
那是场刺眼的大火,我带着它,给自己一场放逐。
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带着狂热,透过那层耀眼的火光,那个娇弱的女人,跪坐在火场旁,木然地盯着我的方向。
“可笑,说什么可以为我付出一切,结果不过如此罢了。”
最后,她的眼角,清亮的水珠,是整个世界最后的颜色。
死亡是浓郁到无处可逃的黑色。
我本以为死亡是璀璨,是新生,结果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欺骗。先是狂叫,嘶吼,最后归于寂静,我厌恶了这千篇一律的黑暗,害怕这深邃无边的寂静。
哭喊过后,我呆呆地坐在那个死亡的世界里,慢慢地无思,无感,无生命。
我明白,我要真正死去了。
平静的湖面,起了一丝波澜,一滴清亮的水珠落下,让整个世界泛起颜色。
我敞开整个身心尽情舒展,拼命地呼吸清风,死命地扎根大地,我成了一株峭壁上的仙草,生的渴望让我变得狰狞,变得富有热情。
只是,我虽然那么努力,山还是那么高,雨还是那么大,我的一切努力只是徒劳。
可怕的事出现了,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地方,一只彩翅黑须的金蝉慢慢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眼看着它寄居于上方的老树干上。
那株修行千年的老树,扛过了二九天雷,躲过了天灌金水,却受不了这只小虫如此日积月累的吸食,金蚕的翅膀越发宽大了,老树那茂盛的枝叶却枯黄了。
我怕急了这恶蚕,我不惧在雷火中燃烧,却受不了被这小小的东西吃去。我开始改变,原本绿油油的枝叶如今变得又厚又亮,枯藤似的枝干也因为吸取了土地里过多的金气而泛出金光。
这样一来,哪怕是路过馋嘴的小兽也不敢对我下嘴,只有那只蚕,它是看着我的变化的,它知道我的一切变化都只是表象,其实不过是声色内茬罢了。
我需要找到新的方法,还有什么比毒更适合草呢?我回想那股令人恶心的黑暗,一点点将它从意识中剥离出来,将它深深藏在心里,只等那金蝉真的过来,我就和它同归于尽。
老树死了,死得平平淡淡,它的一生连一个果实都没留下,就这么倒在了泥土里。
金蚕挺着大肚子,慢悠悠朝我爬过来,它讥讽地打量着我,像是在考虑该从何处下嘴,没多久,它就看准了地方,那是我的脖子,全身最娇嫩的地方,它要从那里下嘴,要喝我的汁,吃我的肉。
它的嘴张得大大的,一口咬下,我全身紧绷,准备和它一起死去,一阵短短的刺痛过后,是一片无言的寂静。
预料中的痛不欲生没有到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面目漠然,衣衫褴褛的老人走了过来,他的身上泛着浓郁的药香。他一把将金蝉抓住,眼神好似锋利的刀子将小小金蝉全部分解,最后一口吃下,嫩绿的肉汁从他嘴角流下,他细细品味,拿出纸笔详细录下。
神农?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回过神,木然地看着我。
我当然知道他要干嘛,我本该死在他手上,这样,我一定可以名传千古,受众人传唱。可是刚刚死里逃生的我却怕了,我微微收紧叶子金黄的藤蔓在瑟瑟发抖。
他的手本已经伸到了我的近前,却突然一停。
我看着他,有些莫名。
“神物有灵?我安敢取之焉?”
他仁慈了,从神人变回了凡人,我锋利的叶梢一下子将他的手划破,积存多年的毒素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身体。
可惜他如今却是一副肉体凡胎,丢了那铁石心肠后还能剩下什么?不过一副枯骨罢了。
他最后一句话不是这草有毒,而是一句:“苦了你了,平白染了孽障。”说罢这句话,他闭上了眼,倒在一旁,嘴角挂着笑,他最后留下的,只是呼给我的一口清气。
是的,他的一生应该是圆满的,他本就是圣人。
我本没有将什么孽障放在心上,却不知道这会是多大的麻烦,圣人之殇动天地之本,又岂是一株小草所能承受的?
我受了他死时的龙气,平白多了无数年道行,可惜圣人之物只可自保,不可伤人。
无数妖魔鬼怪觊觎我,要以我入药,取我道行,都在我的金枝玉叶上铩羽而归。
以金击我者反被金伤;以木据我者木损我存;水淹我飘飘然齐上;火烧我惶惶然其间;可笑竟有人欲掘我根基,我却可虚空汲灵自成一界。
只是有得必有失,我的自由也被束缚在此处,就连化形而出亦是不得。我本以为我就这么成了世界上的顽固,死死被钉在这里。
不曾想那冤孽纠缠怎么可能轻易脱去。
那金蝉不知轮回多少世,早已经被磨掉了一切记忆。只是他却不知道有大能在一直惦记着她,那株老树在这一世成为了她丈夫,他们的交合,产生了一怪胎。
陈塘关李靖夫妇本是一对众人羡艳的神仙眷侣,却没想到两人一胎怀之三年不落,百般求医而不得。
那昊天金阙上的至尊殿下手下人才紧缺,干脆定下一计,唤来那人间地仙长街老道,化作一游方道士上门问诊。
“瓜熟三年蒂不落,自是肚中有乾坤;上有三清分日月,今开还得采玉孽。”道士一副高深做派,由不得那憨厚的李靖不信。
“且不说玉孽难寻,就是找到也是无法可落啊。”李靖还是面带难色。
“将军且往东边去,万般纠缠自可分。”说完这话,道士一转眼不见了身形。
李靖长长一揖,带着夫人就上路了。
当看到他们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金蝉当年虽然没有伤到我,却在临死前留下一口锋芒藏在根里,至于老树,更是为我遮风多年,这份因果纠缠化作柔丝于我纠缠不清。
“哈哈,本该如此,我即偷身这多年,且还你们一副打胎药又何妨。”
“说那李靖有三子,天生神灵猛下凡,攻有乾坤开山力,退有浑天作柔丝。”
我抬头看了看天,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有,轻轻拨动一下手指,一勺烩了一家勇武,还灭了一个尘世瑕疵,端是厉害了。
我本以为这次必是逃无可逃了,却不曾想怎会有人愿意让那一家独大,我这株浮萍小草,却身不由己落入那玉净瓶中,助一菩萨成就佛陀之力。
当年的我也曾道西游只是自家事,却未想过这却是一帆开疆扩土。中原之地道家一家独大,可外域广袤也是机缘不少。
借着取经之由头,一点点于晃茫处度化人性,我感觉到由衷的欢喜。观音每一次的秀手一扬,都是我生命的一点流逝。
看着混沌中人生果树重新焕发生机;为处在懵懂中的动物开启灵智;甚至是直接撒下甘露解救众生。
我越来越觉得这才是生命的意义,我的力量越来越小,挺拔的身躯渐渐弯下,可我的精神却越来越好,借着观音的视角,我终于有机会遍览群山,体会一把变相的自由自在。
西游结束了,我也老了。我看着长大的红孩儿将我恭敬地请进养老院,一日三餐好生供养着,没事还带出去看看雨,这样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美。
可惜,她们却不知道自己捅了天大的篓子。
是的,疆域开拓了,可是天也烂了,作为神、作为仙存在的根本,那虚空中的灵气一点点流失,任凭百般的努力依旧回天无力。
住进养老院的人越来越多,张果老的小毛驴;文殊老尼姑的狮子狗;还有东海里的大水蛇,养老院里热热闹闹地,有趣极了。
不光是有出去的,还有进来的,看天上的鸟人;地底的丑陋恶魔,还有那傻傻的木乃伊,整个就成了一锅大杂烩。
我最深处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我呆呆地坐在火里,外面有个小姑娘,远远地看着我。
她一直都在我头顶,挡着阳光,挡着雨。
那只金蝉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动的不是神农,是她的眼泪模糊了蝉的视线才有了我最后的被挽救。
火越烧越大,渐渐蔓延到姑娘面前。我挺了挺生锈的老腰,颤颤巍巍出了院子,身后一帮子子子孙孙哭着喊着说一把老骨头就不要去了。
“这帮子坏蛋,还真欺负我老了啊,我拼了命也得把他们赶出去。”
什么撒旦路西法耶稣宙斯围了过来,我嘭地一下炸了开来,老圣人留下的一口气将一个个妖魔鬼怪全部赶回了老家,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草只剩下带着芬芳气息的汁液撒向人间。
大雨浇灭了火焰,我看着两本被烧得破旧不堪的书,随意地丢到一边,走到那个姑娘面前,将她紧紧拥住,她的裙角已被烧坏了大半。
我再也舍不得放手,我的金枝玉叶,本该由我呵护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