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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黄昏,老家新建的房子被日落斜阳暖暖地包裹着。周围是爸妈亲手栽种的瓜果树木。冬去春来,植物葳蕤,瓜果丰盛,绿意盈盈。喜欢回到老家,看爸妈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一小块菜地,种满辣椒茄子,西红柿,苦瓜丝瓜冬瓜南瓜,还有空心菜笕菜紫苏。她们经常流连在菜地里除草施肥,也摘掉成熟的瓜果蔬菜,菜园子转一圈,竹制的菜篮子里盛满丰收的喜悦。我总是兴致勃勃地捡起一条大黄瓜,用流水细细地冲洗干净,一口下去,满嘴香甜,这样的生活不是城市里的富贵繁华,但内心有满满地安定与满足。
在这个万物生生不息地人世里,我们那样热烈深情地活着。我们缠绵悱恻地一次次回眸故土,只因为爸妈在,蔬果在,那才是一个家的灵魂
日头缓缓落下,鸡鸭归拢,倦鸟归家。堂屋里只有我和妈妈,我们相对着躺在各自的摇椅里安享这静谧安详的黄昏。堂屋的门都静静地敞开着,凉风穿堂而过,斜阳地影子在墙壁上游走,屋子里古老的家具染上了夕阳的气息,有那么一瞬,我精神出游,陷落在这乡村无已言说的童话里。妈妈斜躺着身子,安静地睡着了。知了不再聒噪,过一会,月牙儿会悄悄爬上树梢,夏天的乡村流淌一地的诗意。
多么希望时间静止,此刻,就仿佛永恒。
妈妈醒来了,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古老的往事,也聊邻居家的孩子个个很拼,积攒很多的财富,在城市里有房有车,但父母执意回到老家,守住旧房,实现每个农村老人都非常在意地叶落归根。也聊三叔的糗事,三叔好赌,无论三婶怎么恶语臭骂依然死性不改,经常昼伏夜出。白天的大好光阴几乎都浪费在牌桌上,但他起得早,睡得晚。早晨四点在地里劳作,夜晚头顶夜灯山里忙碌,常常是披着一川星辉归家。养鸡养鸭养猪,看似自给自足,实则辛勤劳作所得几乎贡献给牌友,因此,儿女疏离,亲情淡漠。因为休息不充分,吃饭不规律,为此落下一身病。据说前几日晕倒在牌桌上,把众牌友吓出一身冷汗。
“快七十岁的人了,有了这顿可否还有下顿,谁算得准呢?”妈妈轻声感叹道,是啊,人生种种,前路迷茫,我们曾经欢喜地相聚,那些骨血亲情,那些扯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又该在哪个路口痛快地释放?一山一水,一程一路,我们书写年华,看尽风景,尽情燃烧,努力活着,仿佛生命最终还是归于沉寂与虚无。
“老头,如果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要不要跟着孩子们走?”,“我哪都不去,我就守在这里,自己一个人生活”。妈妈努力地控制着情绪,模拟那些无人的夜晚她与爸爸之间的对话倾诉给我。
黑夜里,我秉着呼吸,努力让自己镇静。但是身体还是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我没有接话,我也不知如何接话,妈妈生病以来,这个我不愿面对的话题还是被妈妈提了出来。眼泪在汹涌,可我努力让自己忍住不掉下来,但是内心的悲伤却掩盖了整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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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一些美好的片段不断袭来。
还是在八十年代爸妈建造的老房子里,自家的晒谷坪上,也是黄昏。妈妈那时还年轻,披肩的长发荡漾在夕阳里,怀里奶着妹妹,一边拍打一边唱着乡村的童谣,竹制摇椅“吱吱呀呀”响个不停,配合着童谣的韵味,像极了生命的咏叹调。那时的她穿着干净的的确良白衬衫,面容姣好,常常面带微笑,夕阳下,满是母性的光辉。那时,我不过十几岁,这个场景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也对我未来的生命充满暗示与期待。
年轻的母亲,飘荡的长发,远处黛青色的山岚,生活的平和与色彩,我以为这是每个人生命里永远的基调。
她那时那么年轻,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她那么义无反顾地投入一场养儿育女的漫漫征途里,品尝欢喜与忧愁,点滴的岁月浓稠地像一副画,她在画里描摹一个我们七姐妹看得见的未来。
但是,她却给自己的生命留了一个空缺,关于苍老和生死,她和我们所有人都以为,那是遥远未来的事情,不必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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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病的那一年六十二岁,距离我刻骨铭心回忆的那个美好场景也不过二十几年的光阴。从青春到苍老,不过一场恍惚之间回忆的距离。
仿佛前一秒她还在田里地里挥洒汗水,绽放永不凋谢的青春。下一秒,暴风雨毫无征兆地袭来。我惊魂未定。
她生病的那一年,儿子刚好在参加中考,为了不影响她最爱的孙孙参加考试,她让所有人向我们娘俩隐瞒了病情。
一边在老家治病,一边在电话里跟我谈笑风生。后来儿子中考完,她病得非常重了,当我得知所有的真相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声痛哭,哭到胸口窒息。后来在先生的劝说下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要救她。
后来她来到北京治病,她躺在房间里休息,推开门,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大床的一角,仿佛她已经没有了翻身的力气。我怔在那里有几分钟,硬是没有挪动脚步,我怎么也不敢把眼前的她与地里那个生龙活虎的她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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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四年过去了,我们克服所有的痛苦与悲伤,比过去更珍惜每个平凡的日子,过着粗茶淡饭的每一天。妈妈说:如果剩下的日子要在医院里与冰冷的机械做生死较量,她宁愿回到故乡,在一蔬一饭里,和爸爸一起过着平淡精彩的日子,不想辜负老天赏赐的生命。她说到做到,每天还在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每天还在牵挂着散落天涯的孩子,每天尽量忘记烦恼多些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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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路德.金说:假使明天世界即将毁灭,今日我仍要种我的苹果树。我想,生命即使沧桑与虚无,活着就是最好的叙述。
正好在看一本书《女朋友们》,三个优秀的文艺女性在书里有对生死的深度思考与对谈,我感觉很多谈话无比精彩。
“看到房间里升起地一缕光,看到花朵在春天撑开,都会觉得活着是一件特别珍贵,不容辜负的事。
知道一切都很短暂,一切都很虚无,,反而更要尽力而为。也许生命本来也是如此---知死而后生。我们很需要在生命里建立真正支持我们的内核,看透生命的虚无与人间的荒谬,却依然热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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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本是一个繁华落尽的故事,我们爱它的茂盛也尊重它的枯萎。愿时光能对所有人温柔以待,我们能在所有悄无声息的流逝里,感恩一切的相遇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