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高一，在一个镇上高中就读。

省城插班来一个女生，因为父母工作的需要，临时到他们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借读一段时间。

那女孩来到班级的第一天，就把全班男生的眼睛看直了。他们都基本是一群乡下孩子，男生女生都有着黝黑的面庞，衣服都是最基本的款式最简单的面料。而她呢，居然是一身白色的带蕾丝边的连衣裙，头上飞着粉色的蝴蝶结，皮肤白的像是一尊瓷娃娃。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的表情，但后来他常常想起初见她那一刻，她从教室门口的光影里走进来，站在讲台上，向大家自我介绍的时刻，他有一阵眩目的感觉，好像是初春的早晨，醒来时分，一打开窗帘，春日暖阳透过窗棱斜斜照进眼睛，忍不住眯一下眼，然后再睁大，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融融的，又有点莫名的不安与躁动。

很多年之后，他才明白，那就是人们所说的，心动的感觉。

班主任把她安排在了他的前桌。其实她在他前桌也就坐了一个学期就又调回省城去了，但是每次回想起高中时代，他却觉得，她的一根马尾，总在他面前甩来甩去，迷幻了他一整个的青春年少。

那时候，她是全校的校花，公认的最美的女生，也是公认的最爱美的女生。因为大家的英语口语基本都不好，高一的英语老师要求大家必须要每人准备一个小镜子，然后对着镜子练口型练发音。这样爱美的女生们都堂皇地在课间拿着镜子照。而她的英语口语是最好的，到底是省城来的孩子，从小基础好。每次上新的英语课文，老师总是让她作范读。但她仍是全班最爱照镜子的女生，尤其课间，经常会拿出镜子照一照。

好在她本就美丽，大家也觉得很自然，不会有人讥笑她臭美，因为人家本就美。只有不美而爱美的才是臭美，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爱美，就如同鸟儿爱惜羽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后来，临近期末，同学们都知道她只是来借读一学期的，然而她那么美又那么懂礼节，全班男生女生竟然都很是不舍，班长发动大家为她写个留言册。留言册是活页的，每人分到一张，他自然也分到一张。但他拿到手，随手把它夹进了书页中，一直没有写。

学期的最后一天，考完试，她收拾书包时候，突然发现，少了一本英语课本。虽然学期已经结束了，书也已经用完，但是因为高二要会考，高三要高考，这都是重要的复习教材，而且上面有她密密麻麻做的笔记。所以她焦急地寻找，却一直没找到。这时候，坐在后排的他递上来一本英语课本，说：拿我的吧。我可以用我哥的。

她犹豫着接过，他又补充说：别担心，我前几天借你的书抄笔记，上面你有的重点，我都有。

她充满感激地接过去，放进书包。回到家后，她整理书包，翻出他的英语书，才发现，他给她的留言页夹在里面，上面用圆珠笔画了一个女孩子梳着马尾辫的端坐的背影，旁边只有简单一句英语：Good luck！

他没有告诉她，她的那本英语书，其实是在他的书包里。那上面，字迹娟秀，写着她的名字。借她的英语书抄课堂笔记重点，原本也是预谋的一部分。

后来高二会考，高三高考，他就用她的这本书复习。老师们都惊异于他对英语日益的偏爱和进步，其实他只是特别喜欢复习英语时候，可以翻看到她的字迹的感觉。那种时候，他想，她应该也正捧着他的书在复习英语吧。那么至少在高考结束前，她都不会忘记他。

很多年后，他们偶然又有了联系，并且他因为工作去到她的城市。他带了很多礼物给她的孩子，而她则带着她的孩子请他吃饭，感谢他当年一书之情。他笑得腼腆不安，像个局促的大男孩，在她面前，仿佛突然又回到青春年少。他终于忍不住道出当年的秘密，告诉她，因为有她的书，他的英语后来学得很好。她的表情淡淡的，只轻轻"哦"了一声，目光观照着身边不时跑动的孩子，显得似乎漫不经心。

他看到她淡施粉黛，依旧是那么清秀美丽的模样，忍不住说：你虽然只来了一个学期，但是大家都很记得你，尤其我们都记得，你下课时候，总是喜欢拿着镜子照。

她便浅浅笑，说：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特别臭美？

他说：怎么会，美丽的女孩子自然会爱美。

她低头浅笑，轻轻啜了一口咖啡，然后才慢慢说：其实，那时候，我不是在看自己，我只是，在镜子里，看你。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突然震动了一下，半天没有放回桌面，也没有递到嘴边。

从她调走后，他甚至于连她的通联地址都没有，他想过联系她，却不好意思向和她有联系的女生去要。那时候那么腼腆那么自卑，心里所想，不过是能留下点她的痕迹，拥有一本她用过的书，那便是少年最大的心愿了。

他不知道她何时竟然也喜欢过他。他们是两只青葱岁月里不期而遇的蝴蝶，彼此在花间共舞，然后倏忽分散。

饭后，他们互相道别。他站在路边，看她牵着她的孩子渐渐走远，身后一根马尾辫，一如当年。

她没有告诉她，她在他到来前，特意拉直了头发，重新扎起了马尾。她也没有告诉他，她其实已经单身。因为她看到他的左手无名指，一枚婚戒熠熠闪光。

很多故事，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它们流水一样汇入生命之河，偶尔泛起涟漪，却依旧安静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