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车窗后的双眸任由四通八达的立交桥在视界中冲击盘旋,尽情游弋。蓝到足以挤下汁液的云穹下面是蛮整洁而不算宽绰的柏油小路,哈尔滨,贵为黑龙江省会与“东方莫斯科”的这座奇幻城市,拥有的是省会城市里罕有的宁谧和淡雅,一袭白雪,一座冰城。
这里是一月的尾巴,零下26摄氏度的冰城。在中国,大概每个浪漫得不着边际的游人心中都有一个叫作哈尔滨的梦。纵然不像北回归线珠三角上行走生存的人们那样心驰神往,痴情炽烈,面对这座真正堪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古城,我依然觉得,哈尔滨是心底那个梦开始的地方。
为了寻找它的背影,我成了中央大街上浩浩人流的一个分子。
于每个城市而言,老街都是它无声而最明晰的名片。自1898年的车轮碾过狭窄的黄泥,开拓出一条小路时,中央大街的故事就此缓缓起始。120年后的今天,几百座俄罗斯建筑,文艺复兴式的镂刻窗棂依旧在故地坚守。一路上,巨石铸成的沉思中的丘比特,冰雪小熊旁的可口可乐红房子,以摩肩接踵为背景的马迭尔冰棍坊,抑或是烟雾缭绕的哈尔滨烤红肠,方石路沉稳地接纳着五湖四海的脚步足印。这里游人如织,这里人影幢幢。
徘徊于这条老街上的人们在寒冷的冬日下欢笑簇拥 着,对着手机Ipad打着俗不可耐却永远流行的V字,任由嘴角弯成月牙。他们享受着商铺里飘出的音乐和珍贵的温暖热浪,热情的哈尔滨汉子,忙不迭的叫卖着晶莹诱人的冰糖葫芦和香气扑鼻的红肠,乐此不疲。这条街上的人们大概以这座城的过客居多,当脑海中氤氲了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哈尔滨之梦由幻影变成现实时,胸中喷薄而出的兴奋欢乐在这条被称作“东北一街”的青石路上瞬间迸发,拥抱,触碰。时快时慢的走着,温暖在文艺复兴的欧式楼阁上,发酵升腾,催化以后,一地喧嚣。
我知道,在这个空间维度里,唯有把心灵抽离到静僻的一角,方才可潜入这座城市的心脏。于是,次日便去看雪。
初看冰雪大世界,还是未能免俗的一顿狂拍,城墙城堡蒙古包,雪佛钟磬鲤鱼跳……冰的艺术在这里真的已被发挥到了极致,300多米的冰滑梯,20秒,风驰电掣,荡气回肠,末梢处被外实内松的雪墙生生一撞,顷刻之间,满面冰雪。绵绵雪山所幸有瓦蓝天空映衬,白云知趣,中国画般恣意一甩,几抹丝带鬼斧神工般恍若自雪中遁入高空,冰雕在这里成了奇迹,晶莹狭小的空间里,人物五官神态竟被细微准确的描摹捕捉。冰面上的陀螺在光滑的冰面上恣意舞蹈。冬阳在镜面似的冰面上折射出无尽眩目光芒。夕阳下的人们,眼眸里透出的是久违的无邪欢畅。
冰雪奇缘中,于哈尔滨的街头巷尾,却深深体会到哈尔滨人火热的赤诚内心。冰与火,在这个些许寒冷的地域中撞击出最绚丽的火花。火锅店里,服务员的麻利,老板的爽朗和那种发自心底的热情感染着每个角落,烟雾缭绕热气腾腾之间,我注视着店铺了每个人温暖的笑脸,同样的东北人总是有一样的气质,深夜街头路遇本地人问路,普通话超棒的他们思忖着,蛮慎重地组织着语言,那声音,如歌声般悦耳动听。
这座城真的很玄妙,贵为黑龙江省会,欧亚大陆桥的明珠,却不霸气,不奔忙,不窒息,不聒噪,总觉得纵然这里有随处可见的星罗棋布的立交桥,但汽车却始终以不急不慢的速率奔跑,不慌不忙,汽笛声好像亦不似想象一般平凡,行人面庞上的泰然自若代替了行色匆匆。这种沉稳的底气,也许是飘乎在空中的莫斯科音乐带给它的,还是炽烈的哈尔滨啤酒,浩荡的松花江给了它浪漫和豪壮,作为外乡人的我,站在这片黑土地上,仍是无从知晓。
冰雪大世界里的冰灯于傍晚四点半到五点逐一亮起,只一秒就把你拉进童话王国,中央大街的灯火也在五点半一同点亮了,影影绰绰,昏黄灯光中,斑驳城墙亦如梦境,圣索菲亚大教堂前,人们举起已冻得有些颤抖的手按下快门,惊叹这座东正教教堂的华美,欢乐的人们并不知道,一百多年前,沙俄侵略者的铁蹄蹂躏着“东方莫斯科”。眼前的梦幻城堡,正是东西伯利亚第四步兵师的随军教堂。中央大街尽头有座防洪纪念塔,再往前走几步便是闻名遐迩的松花江畔,十几个孔明灯在江边徐徐升起,人们虔诚的双手合十,在心底许下最美好的愿望。松花江畔,五颜六色的冰灯把这点缀成了又一座城池。站在这里的人定然心底不会沉重地想到,这条江曾随九一八的警笛声让中国人对此终生铭记,眼前这条街,曾经被称为“中国大街”,如今的“中央大街”,在一八九八的仲春,自《中俄密約》在帝都签订,俄国人便把千千万万的中国劳工投进中东铁路,于是便有了这条街的故事。
120年过去,俄国人的毛皮,英国的呢绒,法国的香水,日本的棉布,爪哇的砂糖早已作古。但这些建筑还在,还有那些已被融进城市肌理的时尚和商业气息。它们长久地停留,不知是作为见证,还是仅仅为等待着沧海桑田。
好在一条街,在百年的流转中留下的大多是值得炫耀的奢华。
种种追问在这里的人流面前显得如此乏力,沉重并不讨人喜欢。繁华可以被看见,哀伤随即可以被掩去。历史常常就是这样戏弄我们,用霓虹灯和橱窗里应接不暇的陈列遮住从前,路过的人看见这些,常常引以为快乐,并在快乐中将从前的一切遗忘。
眩目的灯火下,我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