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是完整的人?
考研时参考书目有李普曼的《舆论》,里面提到刻板印象,洞穴理论。很多道理需要后来慢慢体会。比如对世界的认识,囿于见识、成长经历、心情等等因素,总是只能看到一面。新闻学的教育,是必须尽量全面尽量平衡。既要站到这个人的角度,去揣摩他的动机、试着感受他的人生,处理事情是为何如此做。又要抽身出来,从更高的角度对这个人作出一定的评价。回到古人这里,还多了一个将他放到那个时代。
怎么说呢,小时候看东西,总是喜欢夸大地将好或者坏集于一人身上,给他归类,比如冒襄,最开始是梁羽生笔下的落魄文人,有个女儿叫冒浣莲,他的样子与傅青主是相近的。长大后,冒襄开始与董小宛紧密相连,虽然写下《影梅庵忆语》,但是始终觉得冒襄这个人名为公子,其实也不咋滴,在与董小宛的相处中,终究是董小宛付出得多,何况还早死。加上姬妾不断,这人的评分更是往下降一格。
对于冒襄的这些刻板印象,有知识储备不够,很多时候也是我看事看人过于强调一面的结果。历史并非如此干巴巴。理解冒襄,至少要试着坐着时光机往回走,走到明朝,地理的坐标也要跟着时间在如皋、盐官、湖北等地调着,这还不够,还应跟着他的年谱,对着现在那些故居的景色查看。一点点去想象去堆积,只有把这些东西逐渐填满了,可能才能慢慢看到冒襄这个人的样子。
而看到这个人,他的妻子苏元方是一个不可错过的存在。冒襄为妻子写的文章估计也就这样一篇《祭老妻苏孺人文》,两本冒辟疆全集差不多翻了个遍,与随处可见的(包括同人写的)董小宛相比,这位苏孺人出了出现在这篇文章外,基本就是别人恭贺二人大寿的文章里。可以说相对于董小宛的活泼,苏孺人出现在众人笔下时,基本是庄重的,模糊的,远离的,非生动的,甚至多数时候总给我以老态。
不知为何,最近总喜欢揣测历史人物年轻的时候,所以看冒襄年谱,从他的姓氏,一岁,二岁讲起,三岁被订娃娃亲,19岁,苏孺人来归。二人同年,一直到他们共同经历第一个儿子出生,殇逝,经历战争、死亡,一起老去。然后冒襄看着身边的人不断离去,五十几岁纳的蔡女罗,到最后也四十多岁去世,他依然活着。真的有生命的奇妙之感。如果再往前追溯,还有冒襄的老母马恭人,与苏孺人简直互为镜像。
冒襄出生时,母亲21岁,所侍候的除了冒襄的爷爷奶奶还有祖奶奶。处理的家事,平衡的人际关系,不比冒襄、苏孺人之后的事物轻松,冒襄在母亲七十岁时写过一篇文章,里面提到自己的父母琴瑟之好,五十年一日,父亲念及母亲半生,上而孝养两世翁姑,旁及伯叔姑父,下受儿女婚嫁交累,“誓不娶妾,以报糟糠”,母亲只是“笑而颔之”,最后还是亲自为冒襄的父亲置妾侍刘孺人,后来生了两个儿子——冒襄的弟弟。冒襄弟弟出生时,冒襄已经三十多岁,很多年后,冒襄与三弟指天骂誓,兄弟阋墙,又是另一番故事。但是一起面对这些的是冒襄还有他的妻子苏元方。
说实话,在看这篇祭文的同时,我还又跑去翻了一遍影梅庵忆语,里面提到的一个日常特别让人心动,讲的是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入与年为次第。每集细加评选,广搜遗失,成一代大观。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从收集、购买、编辑,“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夜,相对忘言。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圭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是不是特别有电影感?
相对而言,苏孺人的故事看上去太没有什么可以的说了,午夜相对泪不可解。有一种坐困愁城之感。困于现实、人际的夫妻。或者说,他们的人生是一本红楼梦,那么冒襄分饰了贾宝玉与贾政,苏孺人与董小宛、吴扣扣等等姬妾,分别饰演的却是王夫人与大观园诸姐妹。总要有人扮演着大家长的角色,在丈夫“三吴珠盘之会,大学党锢之祸,狎主齐晋,名列膺滂。省亲楚粤,兵火万里之遥;救亲襄樊,献贼屠破之后。”之时,她得“孤身榰柱,一力承家,竭喜忧为赞助。桃叶载归,小星入侍,怜爱如左右手,伤其瘁死,绘遗容,封幽宫。命两儿春秋祭且拜之。间关大难,誓同生死。乙酉被掠盐官,我病百日,死一永夜。壬辰救荒染疫,死三昼夜。两得庚生,皆吾妻慕呌擗摽,呼天抢地以生之。”
整篇文章里,我最喜欢的还是描写苏孺人年轻的时候,“中翰林公爱女、大方伯孙曾,明珠在掌,金玉等身。”嫁给冒襄之后依然有大家风范,对物是看得没有那么重,冒襄慷慨解囊,救荒之时,苏孺人将自己的嫁妆当初去,同样当年那些一起风流潇洒的子弟,雨打风吹去,儿孙无着落时,这对夫妇又去收留他们。当自己母亲要偷偷给她些钱物时,她直接拒绝,夸赞夫家,夸赞自己的丈夫
才誉满天下,科第为玩物,将来的幸福是满满的。这是属于苏孺人骄傲。她
应该也是真心实意爱着这位写文骂阮大铖,有着无限生命力与才华的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丈夫的。
只是她还是不够生动,太隐忍。冒襄说她十年里十产,小产六。最后生一女三儿,活下来的就两个孩子。他的大儿子五六岁的时候,冒襄的母亲生病,他也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他就暗自向关帝爷许愿,行千善,希望以自己和孩子的命替代母亲的命。最后母亲乳腺病痊愈,但是自己的儿子却死了。在那个普遍相信命运相信轮回的情况下,最初的“诅咒”是虔诚的,等到真的“拿自己儿子的命换了自己婆婆的命”,她心里是怎样的?冒襄、陈维崧的书写中提到的都是:孺人哭泣之声未常达于户外,出则欣然色喜曰“儿死,吾姑其获生乎!且固吾夫子志也。”
和董小宛对待冒襄的隐忍相比起来,苏孺人的隐忍似乎让人觉得无物可批评。我们可以随大流去骂冒襄不够珍惜董小宛,不能百分百地回馈她的爱。我们却无法去骂苏孺人,五六岁孩子的命,与家婆的命比起来,谁更重?我们是要骂她迂腐?
是的,她的人生还是看上去太平淡了,有波澜也只是午夜与夫相对泪如雨下,面对救荒慈善,别人不理解甚至中伤,儿子丈夫受不了,她就尽力去劝解。她的儿女态,她的悲欢喜乐,多数只能在冒襄与董小宛的缝隙中进行脑补。
文中说,董小宛死后,苏孺人“绘遗容,封幽宫。命两儿春秋祭且拜之。”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无论如何,能绘制遗容,她至少也该是通书画的。只是一个管理者,一个要做世家大族主母的人,一个要在改朝换代的时候支撑大家族的人,应该无论如何是没有多少闲情逸致与时间去发展兴趣爱好的。
不过不管怎样,知道冒襄的妻子是苏元方,知道这位苏孺人简单又不平凡的一生,总归是又多了解了一个人,也顺着多了解了一下冒襄。也了解了我们喜欢的冒襄与董小宛的感情,并非空中楼阁、独一无二,浪漫得不沾烟火气。或者说冒襄可以有这样属于自己不沾烟火气的感情,属于自己四公子的逍遥生活,少不了有人主持大家庭,做另外烟火气地付出。还好,在那个时代,他们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互相理解、劝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