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我的“天国一角"!
王浴海
一坐进书房,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温馨,自然是。如清气忽来,“枝间新绿一重重",“时有微凉不是风",心神顿爽;温蕴,当然是。如临幽谷重山,“雾生幽谷谷托峰,一览山山有无中”。近而远,远而幽, 心神俱融;温馥, 应该是 温馨丶温蕴的升级版。恰“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架上,柜中,桌头,台边,“一滩鸥鹭",被我惊起。
平铺的写字台,肃立的书柜,更有一排落地大窗,涌入满室阳光。亮亮的,暖暖的,亲亲切切的,漫无际涯。
在这里,每一本书,或厚或薄,都是一座发射塔,都是一座播放台。它们在我的书架上,威立着,前呼后拥着。虽不发一声,不弄一姿,但是,只要一步踏入,便会立感四方八面的信息流,如湖光穿户,如山色渡江,源源而来。
无论是文林硕彦,还是戎马雄才;无论是芳草晴川,还是黄沙远寨;无论是穿林叠石,还是秀水鸣琴;无论是“自在娇莺恰恰啼",还是“黃四娘家花满蹊";无论是“绿杨堤畔蓼花洲",还是“捕鱼舟,冲开万顷玻璃皱",都如同“画中人"一般,飘然而下。与我互认,互拥,互应,互融。常常是,酒末到,人先醉,醉即以仙自许。
回望来路,是阅读,给了我人生的瑰丽;是阅读,给了我教师生涯起步时的惊喜;是阅读,给了我教研境界的提升和别有洞天。
在我的人生处于低谷时,是阅读,帮我有力地抵御了烦恼对于青春的偷盗和偷袭;是阅读,帮我不动声色地驱逐了怨忧对于生存的搔扰和残蚀;是阅读,帮我从人生的无为、无能丶无趣、无味乃至无望中突围,追赶无比宏大、无限广阔的时代地平线,以庄严的逃逸和美丽的突围,赢得了人生特有的重量。
我的教师生涯,是在人生的低谷时开始的。无望中摸索,惯性操作中自闭,青春空耗中自囚,应该在意料之中。然而,是阅读,给了我每位学生都有一座心灵宝库丶“每个青春都是一部名著"的发现和领悟,读书的同时,开始读学生、读教育丶读童蒙、读天籁、读灵慧丶读浪漫、读憧憬、读微细丶读宏大……在逃离萎琐中前行,在摒弃愚蠢中掘进,把通常的知识机械传递的枯燥,变成了心与心交流、融汇的山花烂漫,形成了一种惟我独享的迷醉和沉醉。
正是这种迷醉和沉醉,演绎成了我的语文教育探究的全身心投入和燃烧。
探究起来,走过肤浅以后,就发现语文教育领域原来满眼繁花,遍地金银。 一些司空见惯的丶 一点也不起眼的丶 一松手即成过眼烟云的、亟待解决的典型问题,抓取一个,深耕细作之后,即能写出几篇“二踢脚上天"般的脆响突发的论文。连自己也惊讶不已之后,便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热恋,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超脱和陶醉!
当此之时,那些广阔的地平线之后,深藏于雾霭的桃源美景,断崖遮蔽的绿野仙踪,都一 一显现,不再神秘,不再遥远。于是,我的整个生命便“贯穿在一条长长的欢乐之线上"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阅读与写作一相逢,便洞天福地次第出了!
这里的好多书,都有千淘万沥的曾经,都有相见恨晚的惊叹,都有千古约会的惊艳,都有酣畅淋漓的沉醉。从前,淘一本急用书,困于山重水隔,常常耗时月余;从前,限于财力,适逢一本期待中出现的书,选抄,摘记,常常需要挑灯伏案一两个星期;从前,囿于时空,在报刊上发现一本好评如潮的新作,常常如站上望夫台一般,望穿秋水!如今,互联网时代,各类图书信息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可是,我又老了,退休了,开始寄情山水了。书,似乎应该退居山水之外了。然而,一点也不,来自书的诱惑力,一点也没有减弱,禁不住一回回在书林报海中搜寻,一次次从千店万坊中邮购。以前,无法一睹真颜的善本丶珍本丶孤本的重印本,邮购的机会触手可及,如果错过,只能是一种痛苦。以前,只能在名人大擘著述的引述丶评述丶援引中得知的好书,也能一点鼠标,它们便画中人一般,飞临我的案头。
在群书队列中,有一个特殊的支队,直立,横躺,竖臥,占据书柜的几大隔断。那就是每一个字丶每一个篇章,都经过我心血浸泡、都经过我兴致勃勃反复倒饬的自创卷帙。有我公开发表文章及转载的样刊样报样书,有我主编的图书丶杂志。这些,摞起来,岂止等身,而是等柜了。光是我总策划并总设计丶总征稿、总通信改稿丶总选稿及定稿编稿,并参与校对和发行的期刊,即300余期,每期珍存的样刊和每年珍藏的合订本,即称得上卷帙浩繁了,足以称得上书山报海的一墩灌木丛了!
有时,情不自禁地随手翻开这些岁月之树的落叶,那些香甜沉睡的镜头、场景,便都一齐苏醒过来,在我的特有空间中欢快地翻飞。当年,那种惊喜、窃喜时刻的心灵按摩,那种勃发、爆发瞬间的激情泉喷,那种超脱、超然时节的思绪奔放,都如同翩飞的紫燕、扬蹄的小鹿,顷刻聚集在我的心中,没头没脑地肆意冲撞。
有时,轻轻托起那略有发黄的纸页,盯视我当拔茧抽丝般拟出的奢望抓人眼球的大标题,和大标题下铅印的我的拙名,禁不住,酸从中来,常常涌出几滴清泪。从前的奋争留下的背影,已是“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了!那人,那境,那景,那情,永远留在了岁月深处。
还有一个特殊队列,名为书,却非书,不是大部头,连小部头也不是,只是加鼓点、进击号一般存在。 那就是奖证丶奖状、奖杯、获奖公报丶证书队伍,占据了书柜顶层一个大隔断。
曾经的发奖盛会的热烈,曾经的领奖时刻的忐忑和手足无措,都化作了这个队列的笑容可掬,和慈眉善目,一位位泰然而立,似在应答:学海千里,并非无舟可渡;似在显影:书山万仞,自是有磴能攀!
当然,这些只是曾经的耕耘的抓拍,只是曾经的攀爬的定格,只是曾经的挥汗如雨的刻写。它们已经衍化成了记忆屏窗上的光标, 在一次次点击丶回望丶回味、回嚼中,如骤发的电闪一般,从画面深处的悠悠白云中,扯下了绚烂的情思雨,腾飞扑面。
至于书房,以前是奢望。甚至书柜,都觉得遥不可及。节衣缩食,九曲十八湾地淘到的书,只能放到捡来的货运板皮箱子里,曾经见缝插针地置于集体宿舍。一遇急用,便只好翻箱倒柜,几个小时,便在生命中一去不复返了!
案头书,床头书,包括随身携带的灵思抓记本,都无须依赖书房,可是图书的珍藏,应用时的展开检索,都呼喚书柜丶书房。
有时,为打开久思不得其解的疑难问题的思路,或者,为提升具体问题具体探究的梯度,需要在已读书中曾经发现的精彩章节、精彩片断中,寻求撞击, 只能将已读的书丶刊丶报,翻到折叠页,一一打开。于是,地板丶沙发丶茶几,便都被这些宝贝铺天盖地占据了。
有时,为撰写一篇或几篇论文,需要启动,需要引燃,需要引爆,需要引文核对,摆开、排列积蓄多年的摘记卡片,就是不可或缺之举。然而,既定空间的局限,就必须突破。于是,我便在卧室拉起几根细绳,串起几百张卡片,我便可以悠哉游哉地徜徉于卡片的芳田里了!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事急抱佛脚的临时之举。
追求中,我有了书柜;渴求中,我有了书房!辗转跋涉,退休后从子迁居北京,落脚京郊,还有了书库。
这个书房,是缘于二楼露台大雨天向室内灌水,不得以接建的二十余平方的阳光房,不料,意外地获得了一间独立书房。得以陈列近期最想读的书,和写作进行时需要重读的书及卡片。同时,得以摆放最新邮购来的、随时都想翻一翻的新书,以及需要不断翻查的辞书、工具书、经典书。
严格地说,这只是我的读书与写作的作业间,但却成了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书屋!
阳光,月光,灯光;风声,雨声,蝉声,谱写出了小屋特有的温馨丶温蕴丶温馥的神韵,和沉潜丶浸泡丶羽化的神髓。抚四海于一瞬,观古今于须臾,不再是别家风景;心游万仞,精骛八极,自然也成了鄙人的雅舍风光。
清晨,推开落地大窗,清气、清新、清爽,融着花香和草味,顿时潇洒地涌进来,直透心胸最底层!
窗外小院里,我十年前栽下的一棵樱桃树,已经长成冠盖遮天的壮硕巨树,枝摇叶动,婆娑披拂,守护神一般送给我暖暖的丶关切的注视。
喜鹊登枝的几许亮喉,忽来山鸟的几声啁啾,这大野的精灵的清纯发声,给我的是一种醒豁的忠告,是一种深情的吁请:阅读,不能限于斗室之中,还要有更广阔丶更宏大的阅读!那就是,读山读水读天地!
一位天才心理学家写道:
“凡是能充分地涵纳自身灵魂独舞乃至狂舞的地方,凡是能触发 精神的自由态丶情绪的自然态的地方,凡是能有助于狂放地运筹人生、审慎地实践人生的地方,都不妨视为自身的天国一角。"(金马《21世纪罗曼司》53页。北师大出社1993年一版)
我的书房,包括大自然中我所锺情、痴情的景物、 植物丶原生带丶原生态,正是在沉迷中、浸泡里,曾经让我“潜意识流任意喷涌",“心灵图式恣意涂抹,任冥想、臆想丶幻想、梦想乃至放肆的狂想,也一齐挣脱平素的圈定和锁定,一起奔腾、冲闯",重新组合,立显生机勃勃的自然生态的地方。
正是基于此,我的感悟立时升级:
书房,我的“天国一角"!阅读,包括更广阔的阅读和写作,我的“一角天国"!
2020年教师节完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