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语言是有魔力的。
她的动词总是很抽象却极为贴切的。
一个人,一个你从来不曾认识的人,就在她的字里行间里立起来了,然后还会跳着舞、跑着、哈哈大笑。
她就喜欢描写这样有股子“野性”的女性。
从《一个女人的史诗》里的葡萄、《扶桑》里的扶桑到大火的《芳华》,女主从来不是一举一动都文雅娴熟的大家闺秀,不仅如此,基本上是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的普通乡村女孩。
还一定是那种漂亮却火辣辣的。
总是在书本里讲述她们最青春洋溢时的一段前尘往事。
这次推荐的《霜降》也是如此。
霜降
“霜降”,是二十四节气之一,而二十四节气就是中国农民千年的智慧结晶。
而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青春俏丽,但又是实实在在的乡村女孩,有着农村女孩独特的伶俐与凌厉。
开头,便让人爱上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农村女孩:
霜降一脚跨进地铁车厢。在最后两班车时,连最丑姑娘都会被人盯着看了,更何况霜降不丑。旁的乡下女孩,头一回到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一瞅就让人瞅矮了,她不。她一双墨墨黑的眼刹那就反咬住无论从哪方伸过来的目光,逃得再及时,也难免被那眼咬着撵一截。
就是这样凌厉的一个乡村女孩,借着一个“男朋友”,从穷乡僻壤的乡村进入到了首都北京,还阴错阳差地进了一位退休老将军的家里,成了小保姆。
新鲜、好奇、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这是十几岁的霜降来到北京最初的模样。
这位老将军的家里拥有着北京城最豪华的享受,她见了足够的世面,也见到了比她那小小村落复杂得多的人情事理。
程家大院
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是被囚禁在程家大院、也就是自己家的程四星:
霜降从未设想过事情会这样开始。也未料到会有四星这样的男人存在着:把他突发的钟情表达成轻贱。一种遥远的却与生俱来的骚动在霜降身心中出现了。
毫无疑问,这个大院是姓程的。
但除了老将军,其他姓程的人,不过都是被关在这里的囚犯而已。
四星是明的,其他人都是暗的。
留学的程东旗,因为想嫁西洋人,被首长千里迢迢抓回来,嫁给了首长的同僚,结成了一桩政治婚姻,后来便搬回了大院。
没离婚,却也没有任何婚姻感情。
除此之外的无所事事的程淮海、啃老的程川南,都是被寄生在这个大院里,寄生在父亲的特权之下。
唯一不同的,是程大江。
他是老将军的小儿子,最帅也最正派。
不会调戏家里的女仆,一心都铺在学业和事业上。
他的乖巧,却来得最叛逆。
因为他的一切都是为了逃离,逃离这个家,逃离父亲的荣光。
他们偶尔也可以早起床,但每天早起床就要意志了。他们没有意志,我有。没有意志的人生活给他什么,他只能要什么,要了什么,就赶快享受它,不然明天可能就没了。因此他们只能要这个家,享受这个家,要是他们没有降生在将军家庭,而是最穷最苦的人家,他们也只能要那样的家,忍受那样的家。他们没力量改变被给予的那份生活,力量产生于意志。老爷子一死,他们就什么也没了,我不一样,我身上如果有胜于别人的东西,绝不是老爷子给的!
程大江似乎是院子里最明白最上进的人,但他却不是霜降的良人。
真与假
霜降,是个俏丽的年轻女孩。
青春活力的她不仅仅吸引了中年的程四海、青年程大江,也吸引了这个院子真正的主宰——程老将军。
最后他大踏步朝她走来,势头仿佛连她也一块踏过去。他的脚步刹得很陡,很利索。她躲不掉他那股热乎乎的呼吸,它带着老人腑脏里沉淀淤积物质的气味,一种丰富而混沌的气味。它新新陈陈,混有多年前红米南瓜、草根树皮、蝗虫土蝉大蚂蚁的气味,还混有不久前国宴的气味以及当天午餐中油煎蚕蛹的气味。嗅着它,霜降带着敬意和恐怖地想:他腔内是一个时代,一片江山,一部历史。那部历史教育她:没有他,以及他这样的老人,就没有她,没有新中国。
而年轻的霜降,就在这个大院子里,面对着三个男人,开启了一场真真假假的爱情游戏。
苍老而崇高的老将军,中年衰败正破落的四星,少年得意的大江,对于不同的男人,霜降的意义也完全不同。
老将军是真实的残酷。他喜欢,他想要,他就去得到,没有所谓的礼义廉耻,他直接的令人怀疑,最终错的人到底是谁。
而大江不甘于娶一个小阿姨。他把喜欢藏得很深,他觉得爱情和婚姻是两个概念。他心有余力不足地爱着霜降又理直气壮地把未婚妻兆兆带回家一次一次。
他一次次把“我对妻子的要求很严格”“你还不够优秀”“你多读书啊”放在嘴里,他的喜欢总是缠绕着太多的利害关系。
也难怪,风头正盛的一个少年军官,谁会自毁前程呢。
最终交出真心的,只有终念落魄的四星。
四星仰脸看着她,还是那样重地看。越来越重。是他的目光的分量压得她坐下了,坐在他身边。他拉起她的手,翻成掌心朝上,看了看。她知道自己的手是粗相的。人的脸可以瞒住很多事,如生活的艰辛,家境的贫寒,手却总是诚实的。
真正的爱,说到底,不过是接受。
一个人,你把他看得通透,他身上的好好坏坏你都门儿清,可是你还是好不嫌弃地愿意一直留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人身边,这不就是爱吗?
小傻孩儿,什么东西都要时间久了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不能一开始就认定什么是真的。一旦你发现它不如你想的真,你就失望了,指控它全是假的;如果你不那么当它真,发现了一点儿真,你就感激不尽。
只是,少女情怀,看重的是诗,而不是实。
爱与过活
最终霜降没有选择爱也没有选择过活。
她放了四星的鸽子。
作废了飞去美国的机票,也背叛了四星为她舍弃孩子与家人的真情。
她想留下来做大江的好女孩,好好读书、找份稳定的工作、随着大江去实现他的梦想。
她离开了程家大院,却为了一个下榻地委身于楼霸,最终怀了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所有的美梦都醒了。
她再也不是程大江的好女孩。
她也最终明白了爱和过活的区别:
原来爱与过活是两回事,爱一定要过渡到过活才能自然长久地存在下去,过活却不需要爱,过活自身是独立和成熟的,因此它自身能够自然长久地存在。过活不需要你挺累地将目光弄得曲折,将笑摆得那么巧。过活是大米饭,你饿,它结实地填饱你,朴实得让人感动。
爱却那么不同。两个相爱的人若不能成功地过渡到过活就不能正常地吃、喝、拉、撒、睡。
最终,霜降离开了北京,去往深圳谋生。
在深夜的麻将屋里,看到了腿部残疾、艰难讨生活的程大江。
老将军没有了,程家大院没有了,而大江的豪情壮志也没有了。
但霜降的爱还在。
因为结尾是那么让人揪心的痛:
凌晨四点牌局才散。散时年轻女人看见叫大江的靠在屋角的沙发上睡着了。他一直在找机会跟她说话,一直在等她玩倦了回到沙发上去。她却一直坐在那儿玩呀玩,其间俩人偶尔相顾一笑。
她从沙发上轻轻拿起自己的皮包,没有惊动他。走到门口,她回头又看他一眼,眼光很曲折,是真的曲折了。
大米饭让人感动,曲折让人劳累。
可是最后的最后,霜降还是选择了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