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回家的路,她走了33年。
——题记
01
“妈妈,喝点水吧。”看着回家后一直坐在沙发里发呆的妈妈,晨希起身倒了杯水递到她的面前。
“哦哦,”秦晩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连忙接过女儿手里的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似要掩饰自己心中的茫然。
晨希知道妈妈一定是有心事,而且还是很重的心事。
晚上带着妈妈去同事家,电视里正在播放《等着我》,妈妈刚看了一会儿,那眼泪就跟泉涌一般,直至回到家里也还是神不守舍。
从小到大,在她的记忆里,妈妈经常在忙完一天的活计后看着外面的大山发呆,而奶奶和爸爸就会在这时大声地叱骂甚至动手打妈妈。妈妈总是一脸的漠然,只有在面对她和弟弟时才会露出温柔慈爱的笑容。
村里的小伙伴每到过年过节时都会去走姥姥家,舅舅家或姨妈家,她羡慕得不得了,有一天跑回家去央求妈妈也带自己去走姥姥家。奶奶听到后从地上捡起根树条子就要抽打她,妈妈把她紧紧护在怀里,任凭那树条子一下一下抽在她自己身上。那天晚上,她听见爸爸又在咒骂妈妈,早上就看到妈妈眼睛红红的,脸上还隐隐有个巴掌印子。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说去姥姥家的事了。
想到这里,她心下有了几分计量,走到妈妈面前蹲了下来,将双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扬起脸关切地看着她说:“妈妈,现在的网络非常发达,有专门的公益组织,还有全国各地那么多的志愿者,不管是有什么事,还是想找什么人,都是可以办到的,就像今晚电视里说的那个大哥,被拐卖了20多年,最终还是找到爸爸妈妈了。”
她伸出双臂用力抱了抱秦晚,“妈妈,你也可以试试的。我先进去做个报表,若是需要我帮你就喊我一声。”
秦晚坐在那里看着女儿的背影,发现女儿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躲在自己身后寻求庇护的柔弱胆怯的小女孩了,从刚才的拥抱里,她感受到了来自女儿的温暖和力量。
放在腿上的两只手越攥越紧,秦晚似乎感到自己内心有头小鹿在乱撞。
“要不就试一试吧。”想起昨晚看的电视,她的眼里浮起了希望的光芒,她猛地站起来,刚要迈步,却又重新坐了回去,“万一再像上次那样呢?”她无意识地搓着手,喃喃自语道。
秦晚从那个家里逃出来后,就在一个饭馆里找了份端盘子洗碗的工作,收入不高但包食宿,老板人也不错。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她第一时间去买了纸笔和信封,给家里写了封信,详细说了自己当时的情况,还写了老板的电话号码,根据自己记忆里的家的地址把信寄了出去。
那天晚上,她梦见哥哥和小弟带着妈妈来餐馆找她,看着站在门口的妈妈,她激动地扑进妈妈的怀里,高兴地连声喊着“妈妈”,然后就把自己喊醒了。感觉下巴一片湿润,她抹了把脸,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起初的日子里,因了这个梦,她一向愁苦的脸上多了些笑意,干活时偶尔还会哼几句小曲儿,走起路来脚下轻了许多。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失望一点点地降临,她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地消失。
那封信终还是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记错了地址,又或者是妈妈不能原谅自己。
她不想再经历那种从希望到绝望的煎熬,可她又太想自己的母亲还有不知是否已回到家里的小弟了。在她的记忆里妈妈应该也八十左右了,她无论如何也要在妈妈有生之年尽几年孝的。
再次想起电视里大团圆的结局,还有女儿说过的话,现在网络的力量这么强大,真说不准这一次就能成了呢,不管结果怎样她都要试试。
秦晚站起来朝女儿的房间走过去,轻轻敲了敲虚掩着的门,“希希,你忙完了没?我想报名《等着我》。”
“好唻,妈妈。”晨希抱着笔记本电脑出了房间,拉着妈妈一起坐到沙发上,将电脑放在茶几上,打开百度输入央视网,边拖动着鼠标边指点着说:“妈,你看,这就是《等着我》的官方网站。”
“哒哒哒……啪啪啪……”晨希不断快速地点击着鼠标,敲打着键盘,根据秦晚口述的信息,不一会儿就完成了报名程序。
“好了,大功告成。”她最后点了下鼠标,扭头笑着对秦晚说:“妈,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谢谢希希!你帮了妈大忙了。”秦兰抬手抚着女儿的脸颊,将她额前的一缕乱发拢到了耳后,眼里满是慈爱与欣慰。
晨希顺势偎到妈妈怀里,双手环抱着秦晚的腰,“妈,我做的这点儿小事算得了什么?当初要不是你想方设法让奶奶答应我出来打工,我恐怕早就像村里的那些女孩一样,为了一笔丰厚彩礼就被随便嫁了,又怎么会有今天的我?”
当年晨希初中毕业被县高中录取,可家里没钱只能辍学回家。有一天秦晚无意中听到男人跟他母亲说村里谁谁家的姑娘嫁了个残废,得了好大一笔彩礼,话里话外充满着羡慕之情。
秦晚知道家里这个男人为了钱丝毫不会考虑女儿是不是幸福的。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将女儿送出大山,一方面免得她日后像自己一样沦为生育工具和免费劳动力,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只有女儿和儿子都从这个家里走出去后,她才能了无牵挂地逃出去找寻自己的家和亲人。
秦晚告诉婆婆女儿出去打工可以挣更多的钱来补贴家用,老太婆想孙女还得有几年才能嫁人,还不如先出去挣点钱,也就点头答应了。
秦晚将女儿送到村口,临别时叮嘱女儿出去后要多学点东西,不管家里有什么事都不要回来,她怕到时家里那两人会想些歪法子骗女儿回家。
好在晨希那孩子争气,出来的这些年边打工边自学财会,参加成人自考先后拿到专科和本科学历,现在正在一家不错的私企里担任会计师。
晨希出去两年后,秦晚的儿子也初中毕业了,被县里最好的高中录取,并因中考成绩优秀被免除了学杂费。男人却不想继续供孩子读书了,即使免了学杂费,书本费、生活费再加上住宿费,一年下来也要不少钱。
奶奶也说用不了几年孩子就该娶媳妇了,家里的房子需要好好翻修,还要给他攒彩礼钱和娶亲的钱,没闲钱让他去读些没用的书。
儿子很懂事,怕自己会拖累家里,更怕因为父亲会因为钱的事迁怒于妈妈,就跟秦晚说自己不去上学了。
秦晚一听就极力地反对,“你想以后也跟村里的那些男人那样,每天除了下苦力干活,就是玩麻将、打扑克,再花钱自己不喜欢的媳妇,生一群孩子,然后一辈子都困死在山沟里?”她苦口婆心地开导儿子,“要是你不去上学就走不出这个大山,也就没有任何的出路,你想明白将来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了吗?像你爸那样,还是像我这样?”
“妈,我听你的,我去上学,走出大山过不一样的生活。可是钱怎么办?爸爸和奶奶都不会给我的。”儿子如梦方醒,旋即又忧心忡忡。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妈来想办法。”秦晚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让他放心。
那以后一个多月,秦晚每天除了干好自己要干的活之外,还去给村里缺少劳力的人家打短工,凑出儿子一学期的花销,然后给女儿写了封信让儿子带出去交给女儿,信里她拜托女儿多照顾一下弟弟。而女儿也很疼弟弟,这些年一直帮母亲负担着弟弟的花销。
“妈,姐姐走了,现在我也要走了,就剩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啊?”在告别母亲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儿子的眼里满是担忧和不舍。
以前他在家里,遇上奶奶或爸爸打骂妈妈的时候还能护着她一点,等他走了,还有谁能帮她一把啊?
秦晚却很高兴,“没事,只要你出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妈妈也会找机会出去找你和你姐的。”她笑着安慰着儿子,目送着他越走越远。女儿和儿子都走出去了,禁锢了她多年的锁链已被卸下,她终于也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妈,今天你也累了,还是先休息吧。”从妈妈的怀里直起身子,晨希在秦晚的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拉着她进了卧室,“妈你先睡,我还有点事情没有忙完,做个好梦,晚安!”
晨希关灯带了门出去,留下一室的静谧。秦晚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寻人团到底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家?节目组什么时候能跟自己联系?弟弟当年怎么样了、回家了没有?妈妈还健在不?她是不是会怪自己?
“妈妈,我想回家,我好想好想你啊!”秦晚低声地说着,泪水如小溪般顺着眼眶淌下去,流进耳边的头发里,她翻了个身,一侧的枕巾已经湿了一片。
02
四十多年前,贵州某个贫困的山村里,一群孩子正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试图加入到队伍的最末尾。
“哎哎,你这个灾星怎么又来了。”扮作“老鹰”的男孩一看见她就停了脚步,指着她大声喊着,满脸嫌弃的表情。
“走走走,我们才不跟你玩呢。”其他孩子也都停了下来,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还有几个男孩上前拉扯、推搡着,将她远远地推出去。
“我妈不让我跟她玩,说跟在一块会倒霉的。”一个女孩说。
“就是就是,我妈也说不准跟她玩。”旁边很多孩子也跟着附和着。
“灾星!灾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所有的孩子都拍着巴掌、跺着脚冲那女孩吆喝着,看着她哭着离开。
这个小姑娘就是秦晚,她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因为自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被同龄的孩子们孤立排斥,即使她会想方设法地向他们示好。
还有村里的那些大人们,会在路上叫住她,让她伸出手来给他们看,然后就像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露出嫌恶的眼神,嘴里还“呸呸呸”地说一声“晦气!”
她曾多次哭着回家,诉说着自己在外面受到的委屈。妈妈总是含着泪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眼里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苦痛。一向憨厚老实的爸爸则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女俩,然后长叹一声,蹲在院子里闷闷地抽烟。
后来秦晚慢慢地知道了自己哪里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那就是她是断掌,而且还是双手都断掌。
很多人都说断掌的女人命硬,克性较大,对周围的亲人尤其是父母的运势有阻碍的作用,所以会克制双亲。在古代女人如果有断掌,一般都采取“过房养”的方式,或者过继给别人,或者自小跟随祖父母抑或其他亲人。
秦晚出生后,村里不少人特别是同族之人认为她是个不祥之人,都劝她爸妈把她送人,或者干脆弃之野外让她自生自灭,反正不过就是个女娃。
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做妈妈的有哪个会舍得放弃?秦晚的妈妈哭苦苦哀求丈夫把女儿留下,爸爸心里也同样地舍不得,顶着众人的压力同意了妻子的请求。
生了个“灾星”还不肯把她送走,秦晚的妈妈也成了村民们非议的对象,每走在村里都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时还会被当面为难,致使她始终难在众人面前挺直腰杆抬起头。
既然大家都不跟她玩,秦晚也就不再上赶着讨好他们而自取其辱。她在家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弟弟只比她小两岁,姐弟俩每日里一起玩耍,形影不离,感情特好。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秦晚八岁那年,她的爸爸上山砍柴时因山石湿滑,失足摔下悬崖,当场身亡。
爸爸的意外离世坐实了秦晚“灾星”、“克父”的罪名,村里人对她的嫌恶和唾骂更加地变本加厉。
“不到四十岁就死了,还死得那么惨,肯定是被那个断掌扫把星给克死的。”
“早就让他把人送走,可他偏偏就听了婆娘的话,将那么个灾星放在家里头里。”
丈夫死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孩子们还没成人,路似乎走到了尽头,秦晚的妈妈陷入了深深的无助和绝望之中,整日里以泪洗面,郁郁寡欢,人似乎一瞬间变老了许多。
爸爸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秦晚曾多次在半夜里在细微的哭泣声中醒来,发现正妈妈坐在窗前小声地哭泣。就在那一刻,秦晚内心的自责达到了顶峰。
“如果当年妈妈肯把我扔掉,爸爸今天是不是就不会死了?”秦晚死死地咬住下嘴唇,任凭泪水不断地涌出来。村里的人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个扫把星,克死爸爸,连累妈妈,她恨不得拿刀剁掉自己这双给父母带来不幸的可恶的断掌。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父亲的死带来的负罪感和自责感却始终萦绕在秦晚心间。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村里传出一个消息,新疆库尔勒市的一家塑料厂招工人,每个月工资15块。
“妈,有人来咱村招工人,我要报名去打工。”秦晚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里跟妈妈说。
“不行,你才多大啊,就是想去打工人家也不能要你。”看着面前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女儿,妈妈皱着眉头一口回绝。
“我都快十七了,已经不小了。我问过那个招工的人了,他说行的。妈,你就让我去吧,在家里人们都不待见我,连带着你出门也抬不起头,我出去打工就听不到他们骂我了,每月还有15块钱的工资,到时我都寄回来。”想想每月可以寄给妈妈15块钱,秦晚兴奋得两眼都放光。
虽然家里生活困苦,妈妈也不舍得让女儿出去受苦,况且还是到那么远的地方。可是想想女儿在村里的遭遇,再看看她那高兴的样子,妈妈的态度有了些松动。
“妈,让我跟姐姐一起去吧。”一旁的弟弟突然出声央求着,“我也可以每月寄15块钱回家,还能保护姐姐。”
听了小儿子的话,又看着女儿执意要去,想想俩孩子一起去,相互有个照应,还能吃一口饱饭,纵有再多的不舍,妈妈最终还是松了口。
秦晚高兴地拉着弟弟跑去报了名,两个多月后,塑料厂的电报到了,看着电报上自己和弟弟的名字还有后面标注的工资,秦晚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以后自己每月就能寄15块钱,帮着妈妈一起来养家,看有谁还再说自己是个灾星。
几天后,妈妈从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中拿出一大部分交给秦晚,千叮咛万嘱咐地将姐弟俩送到了村口,含泪目送他们离开。
天不遂人愿,人不遂人心。很多时候生活就喜欢跟人开个大玩笑。就在秦晚满怀希望奔向新的生活之际,一个又一个的不幸却接踵而至。
怀揣着她人生中的第一笔“巨款”,秦晚紧张得要命,时不时地用手摁一摁装着钱的口袋,成功地引起了小偷的注意。于是在挤到售票窗口前准备拿钱买票时,秦晚惊恐地发现钱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
“天啊,我的钱全被偷了!”。被后面买票的人挤出队伍,秦晚瘫坐在地上崩溃地大哭,无助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她多么希望能够有人能帮帮她和弟弟啊,然而等待她的只能是失望。
“姐,没钱买票咱俩咋办?回家?”弟弟给她擦眼泪问。
秦晚抹了把眼泪从地上站起来,“咱不能回家,”她坚定地说。妈妈几乎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自己,自己却把钱弄丢了,回去妈妈会多难过啊。想想每个月的15块钱,她真的很不甘心。
看着拥挤的人群,秦晚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拉着弟弟汇入了人流。十几分钟后,她和弟弟逃票成功。列车启动向前驶去,秦晚松了口气,似乎看到库尔勒正在向自己招手。
秦晚根本没想到列车中途还会查票,当列车员即将查到自己和弟弟所在的车厢时,她慌慌张张地让弟弟藏进洗手间,自己则跑去了另一节车厢。
列车员查了一节车厢后就离开了,秦晚庆幸地拍了拍胸口,赶紧跑回去找弟弟,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你弟弟刚才被列车员赶下了车。”旁边一位乘客拍了拍秦晚的肩膀。她一下子就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急得放声大哭,“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把我弟弟弄丢了!我要下车!”她扑向车门,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下车,只能无可奈何地坐在车门边哀哀地哭泣。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一站,车门一开秦晚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疯了般地在车站里四处寻找弟弟的身影,逢人就问:“您有没有见到一个这么高、说贵州话的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秦晚一直待在车站找了好几天,但始终找不到弟弟的任何踪影。
钱丢了,弟弟又丢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秦晚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虽然她特别想家想妈妈,可是一天找不到弟弟,她就不能回家,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妈妈交代。
秦晚走投无路,只得在车站附近一家小饭馆做了洗碗工,一边打工一边等待继续寻找弟弟。
苦苦熬了将近四个月,秦晚实在撑不下去了。饭馆老板是个很善良的人,听说了秦晚的遭遇后,她给了秦晚一点钱和粮票,让她赶紧回家,“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妈妈不会怪你的,说不定你弟弟已经回家了。”
秦晚接受了老板的建议,决定回家,哪怕妈妈骂她也好。
03
告别了好心的老板,归心似箭的秦晚拿了自己的行李一口气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回家的硬座车票。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她就去车站外边的小吃摊上点了碗面条。
“小姑娘一个人?也没个大人跟着?要去哪里啊?”旁边传来一声问话,秦晚扭头看去,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看起来跟老板娘长得有些像。
“嗯嗯,我从贵州出来打工,一会儿要回家。”秦晚毫无戒备地答道。
小姑娘真能干,”女人边说边站起身来,“老板,我的面条好了吗?”
“小姑娘,这是你的面条,我捎带着一起端过来了,快趁热赶紧吃吧。”那个女人将一碗面条放在秦晚的面前。
“谢谢您!”秦晚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头吃起了面条,也就没看到中年妇女的唇角浮起一抹得逞的笑。
“唔,”秦晚呻吟了一声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破旧的屋顶,角落里还挂着些蜘蛛网。
秦晚蓦地睁大了眼睛,忽地一下子爬起身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铺了竹席的土炕上,两床被子胡乱卷着堆在一边。
“咳咳咳,”耳边传来一阵男人的咳嗽声,她惊恐地寻声看过去,就见门口处坐了两个男人,一个看上去40多岁,另一个大概60多岁,正在“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嘴里和鼻孔里冒出一股呛人的烟雾。听到秦晚起身发出的动静,两人一起冲她看过来,吓得她一下子缩到了炕角里边。
“这是哪里?你们是谁?”她全身发抖,颤声问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她只记得自己在火车站外面吃面条,似乎吃了几口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里是东北,你是我从外面给我儿子买回来的媳妇。”那个年纪大的男人将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不紧不慢地说着。
东北!买回的媳妇!秦晚吓得心肝俱裂,惊慌失措地从炕上跳到地上,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哭着哀求:“我带着弟弟出来打工却把他弄丢了,我得去把他找回来。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我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买回来,怎么可能放你走!”老头面无表情地说。
秦晚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跑,刚跑到门口就被那个儿子一把揪住,掼在了地上。“想跑?哪那么容易?买你花了3000块呢。”他站在那里乜斜着眼睛看着她。
“甭跟她废话!好好收拾收拾,让她知道厉害,免得以后再想跑。”老头跟他儿子说着,丢了根绳子给他。
那儿子拿了绳子过来捆她,秦晚惊恐地大叫着地用力地反抗,怎奈男女之间力量相差悬殊,她的反抗根本没有任何效果。很快她就被绑起来毒打了一顿。父子俩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打得她学会听话和服从。
秦晚被迫在这个家里住了下来,每天都过得暗无天日、生不如死,她心里始终没放弃寻找逃跑的机会。
好多天过去了,看她看似比较听话了,父子俩就不再绑着她,对她的看管也稍松懈了一点。
一天,父子俩碰巧有事先后出去了,大概是走得比较急,忘记将街门从外面锁上。秦晚觉得逃跑的机会来了,心想只要自己跑出去,到了路上遇到行人,就可能会有人帮自己逃跑走。
她紧张得心“咚咚咚”激烈地跳动着,撒开腿偷偷溜出门,向着大道跑去。
“快来人啊,老四家买来的媳妇跑了,赶紧告诉老四一声。”村里有人发现了秦晚,大声吆喝起来:“快抓住她!”
秦晚被一众村民拦下了,老四很快就赶来了,先是劈脸给了她一个巴掌,然后像拽牲口一样薅着秦晚的头发拖回家里,拳脚相加一顿暴打,让秦晚在炕上躺了大半个月不能动。
回家的希望渺茫,整天挨打受骂,遭受欺辱,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秦晚只觉得万念俱灰。
二十多天后,秦晚可以勉强撑着身子下炕了。一天上午家里没人,她翻出一瓶没有用完农药,拧开盖子全部喝了下去,然后静静地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
“妈妈,对不起,我没有找到弟弟,也回不了家,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妈妈,我想回家,我想你!”秦晚嘴唇翕动着,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滑落下来。
也是她命不该绝,她刚喝下药不一会,那男人刚巧回家拿东西,一进屋就闻到浓烈的农药味,就看到秦晚闭着眼躺在炕上,地下有个空了的农药瓶子,就赶紧把她送到镇卫生院,幸好送的及时,医生给她洗了胃后,稍作观察就回家了。
“这女人不能再留了,别再来一次弄得人财两空,赶紧找人卖了,得了钱咱重买个听话的。”回家后那个老头对儿子说。
两天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秦晚被捆着扔在一架牛车里,走了大半夜到了另一个大山里,她被这父子俩转手卖了。
经过之前的被虐待毒打、被摧残蹂躏,又刚到鬼门关走了一遭,秦晚再也没有心力去做徒劳的挣扎和反抗。
“我们花了大价钱把你买回来可不是让你吃闲饭的,你除了要老老实实地干活,更要给我家生几个孩子来延续香火,别老是想些有的没的,要是敢跑就让俺儿打断你的腿。”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斜眼看着秦晚说,“听见了吗?”
“听见了。”秦晚木然地看向地面,低着头轻声答道。她知道在这家人的眼里,自己不过就是个商品,一个机器。
几天后,秦晚对这个家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家里总共五口人,买自己的男人、他的父母,还有两个已出嫁的姐姐和妹妹,用来买秦晚的钱就是姐妹俩的彩礼。
这个村子地处偏远,村子不大,后面就是大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向村外,要想跑出去几乎不可能。
出逃无望,回家不能,秦晚不得不认命地被囚禁在这个陌生的小山村里艰难度日,履行自己作为商品和工具的传宗接代的使命。
秦晚很快就怀了孕,到了要生的那天,婆婆为了省钱自己在家给她接生。好在秦晚一直没有停止劳作,生产还算顺利。见生下的是个丫头,婆婆立刻就拉长了脸,给孩子剪了脐带就甩门出去了。
男人听说生了个女儿就冲进屋里指着她破口大骂,“买你回来就为了生儿子的,你却给我生了个赔钱货,是不是想让我当绝户?我看你是皮痒了!”说着就要上前动手,被跟着进来的母亲拦下了,“别打,要打出毛病还怎么生儿子?丫头也好,长大了还能换彩礼。再接着生,下一个肯定是个带把儿的。”
母子俩出去后,秦晚将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唯恐被人抢去一般。“我一定会把你送出大山,离开这个家的!”她坚定地说,似是对女儿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两年后,秦晚再次怀孕,这一次她给这个家生了个能传宗接代的,就是生产时大流血差点送了命,身体受损厉害,之后难再受孕。男人家里虽有所不满,但想想家里的香火已得以延续,也就没在这方面过分为难秦晚,只是让她干的活比以前多了不少。
在这个家里,除了两个孩子,秦晚很少跟其他人说什么话。每天当所有的活都干完后,她会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给他们讲山外边的故事,有时讲着讲着不知不觉地就流下了眼泪。
男人的母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担心秦晚还存有逃离这个家的心思,就背地里跟儿子商量怎么才能让秦晚死心塌地留在这个家里。
于是在秦晚的儿子三岁生日那天,男人的母亲突然拉着她的手说:“这些年你一直很能干,还给咱家生了俩孩子,养得也好,我知道你很想家,就给家里写封信吧,告诉家里人你现在过得挺好的。”
秦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给家里写信,这让她激动得无以复加,不断地重复着问:“真的吗?我可以给家里写信?”
“嗯。”男人也在一旁应了一声。
“谢谢你们!”她深深地给那母子俩鞠了一躬,就跑去相熟的邻居家借来了纸和笔,写写涂涂,终于写好了一封信,在信里告诉母亲自己错了,把弟弟丢了没能找到,自己现在已经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
秦晚满怀希望把信交给了男人,觉得生活终于有了盼头,每天都紧盯着大门,等着邮递员上门来送信。
一天,两天……一个月……一年……两年过去了,秦晚望眼欲穿,始终也没有收到妈妈的回信,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又一点一点地熄灭。
“一定是妈妈怪我弄丢了弟弟,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晚蹲在灶房里哭得不能自已,从此如同槁木死灰。
就这样浑浑噩噩又过了六七年,男人的父亲去世了。家里乱作一团,秦晚奉命去男人母亲房里去找寿衣。她拿到寿衣刚要关上柜子门,无意中瞥到那底下有一封信,心里突然有了一种预感,急忙将信抽了出来,熟悉的笔迹熟悉的地址,不正是自己八九年之前写的那封信?原来那信并没有被寄出去,一切不过是一个骗局!
秦晚拿着信的手抖个不停,颓然瘫坐在地上,她没想到这一家人居然坏得如此没有底线。
男人见她一直没出去就进屋找她,看到她手里拿着信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外面都等着呢,你磨蹭什么?找打啊!”他一边色厉内荏地冲她大嚷,一边从她手里去抽寿衣。
“你们怎么能这么坏!”秦晚死死攥住手里的东西,颤抖着嘴唇盯着他问。
“反了你了!”男人一脚将她踹到一边,将寿衣夺了过去,“赶紧跟着出来,否则老子要你好看!”他撂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这就是命,逃不出去了!”秦晚绝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外面走去。
从那以后,秦晚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两个孩子的身上,一定要将两个孩子送出去成了她余生唯一的执念。她努力给孩子们创造上学的机会,每天在繁重的劳作之余陪伴督促他们学习,在他们无法正常继续上学的时候费尽心思将他们送出了大山。
没了儿女的牵挂,秦晚又重新燃起了逃离的希望。
她比以前更加卖力地干活,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操持家务上,与那母子俩也开始有了交流,虽然很少,但在那母子俩的眼里,她已然完全融入了这个家。
期待已久的逃离机会终于来了。一天男人打麻将赢了不少钱,晚上回家让秦晚给炒了两个菜,美美地喝起了酒,喝到高兴时便拿出赢的钱来数,结果数着数着就喝多了,最后倒在炕上呼呼大睡。
秦晚关了灯静静地坐在炕头,等到万籁俱寂之时,她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蹑手蹑脚出了房门来到院子里,怕开街门会惊醒男人的母亲,她顺着早就放在墙边的梯子翻墙出去,悄悄地穿过通往村外的那条小路,出了村子后就拔腿向前狂奔而去。
200多公里的路程秦晚足足走了7天7夜,因为怕男人可能会追出来,也怕被熟人发现,她一路上犹如惊弓之鸟,听到狗叫声或者是人的走路声都会怕得发抖,马上躲进路旁的树林里或者苞米地里,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才会小心翼翼地出来继续赶路。
出来时带的一点干粮很快就吃完了,秦晚没钱去买也不敢跟人讨要,幸好那时是秋天,地里有的是未成熟的青苞谷和青豆,她饿了就啃个苞谷或填几口青豆,就这样逃出来的第八天的清晨,她到了吉林,在确认了自己逃离成功的那一瞬间,她无力地坐到地上,感觉脚疼得难以忍受,这才发现两脚全是磨破了的血泡。
“老天保佑,我终于逃出来了!”秦晚抬头看向天空,一时间泪流满面。
04
“秦姐,节目组还没有消息过来?”一个声音将秦晚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她转头看去,是一起打工的翠芬。
“还没有。”秦晚摇头答道,神情有些黯然。
自那晚晨希帮着自己报名成功后,秦晚一直在患得患失中挣扎,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期盼中的消息却始终不见踪影,原本死灰复燃的心,又逐渐归于沉寂。
“叮铃铃”,手机响了,一看是女儿的电话,秦晚连忙接起来。
“妈妈,《等着我》栏目来电话了,让你下周末去录制节目。”电话里是晨希兴奋的声音。
秦晚感觉时间瞬间静止了,脑袋“轰”地一声绽开了大朵大朵的烟花,“真的吗?让我去录节目?”她颤着声音问。
“千真万确,恭喜你,妈妈!”电话那头的晨希也很激动。
“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秦晚忐忑地说。
“一定找得到的,我明天就找老板请假,陪你一起去北京。”
“秦姐,恭喜你了!”听说过秦晚的遭遇,翠芬也由衷地为她高兴,“快去跟老板请假吧。”
两天后,秦晚和女儿坐在了去北京的高铁上,火车一路向北,她觉得自己似乎离妈妈越来越近,“妈妈,我来了!”她在心里呼喊着。
一天后,在《等着我》节目组录制现场,当主持人宣布“请打开我们的希望之门”后,秦晚在万众瞩目之下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来到那扇希望之门的面前。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秦晚答道,她已经准备了三十三年。
“为缘寻找,为爱坚守,请开门!”
秦晚将右手按下,泪眼朦胧地盯着前方的那两扇大门,心剧烈地跳动着,她多么希望妈妈就站在门后啊!
门缓缓地打开,秦晚没有看到她最希望看到的那个身影,她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巴,泪水瞬间决堤,她不断地摇头,妈妈到底还是没有原谅自己啊!
“秦晚大姐,很遗憾,老人家5年前已经离世,但她没有怪罪你,一直惦记着你,不止一次地四处托人打听你的消息,经常念叨她的小晚什么时候能回家来?你之所以没收到回信是因为你记错了村子名。”
秦晚悲痛欲绝,差一点晕倒,她这辈子再也无法当面跟妈妈道歉了。
“秦晚大姐,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弟弟当年与你失散后很快就回了家,今天他也来到了现场。”
大门再次打开,一个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虽然时光蹉跎了容颜,秦晚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就是自己想念了33年并为之愧疚了33年的弟弟!
她泪流满面上前抱住弟弟,痛哭失声,“弟弟,对不起,我当年不该带你出来的。”
“没事的,没事的。”高出秦晚很多的弟弟眼含热泪拥住姐姐,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
“当年我被赶下火车后,在那里等了几天没等到你,一个解放军叔叔给我买了车票我就回了家。后来去新疆找了好多次都没能找到你,妈妈临终前还念念不忘找你,嘱咐我一定要继续找你。”
两天之后,秦晚跟着弟弟回到了阔别了三十三年的故乡,没进家门直接去了墓地。
看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秦晚哭倒在坟前,“妈妈,你怎么都不等等小晚,等着我来跟你认错!我错了,妈妈,我真的知道错了……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