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和室里的猫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小空间】


01.

天下起了雨。千代盘腿坐在和室的矮桌旁,放下了手中的和纸。面向庭院的拉门是开着的,雨滴急促地打在庭院中心的那块形状奇特的横石上。横石像极了一位卧眠的僧侣,双手合十,压在脸侧,长袍蔽体,只露出个圆滚光溜的脑袋,千代一直是这么觉得的。雨水顺着僧侣的前额流进了眼窝,在那儿积蓄着,又沿着鼻骨汩汩而下,就好像人哭泣的时候那样。千代摇摇头,不,正是因为心中有了僧侣的形象,才觉得是人在哭泣,如果能摆脱这个形象,那它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

横石周围铺的是碎沙石地面,没有水景,甚至连绿植都没有。这是枯山水的日式庭院。相比枯山水,千代还是喜欢简单的坪庭,就像这座小庭院以前那样。种些低矮的玉簪,玉簪旁铺上打磨光滑的石块,引出一条曲折的石板路,路旁再搁置上石灯。能配合玉簪翠绿的当属红枫的鲜红,所以再间或种上红枫。伏在低处的绿,飘在空中的红,再上面就是无垠的天空了。这让她觉得意境悠然。

千代用食指关节轻轻叩了叩矮桌,咚咚咚,和窗外的雨声和唱起来。枯山水是儿子健一郎的主意,不,其实是媳妇直美的。

那是五年前他们刚搬进来的时候提出的,健一郎的话十分委婉,他说,妈妈,爸爸刚去世不久,不愿您再劳心费神,家里的事情就交给直美打理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直美并不在旁边,但像是约定好了似的,话音刚落,直美就从隔扇后面出来了。她低着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疾步朝千代走来,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千代仔细打量直美,还是长脸尖鼻,眼睛因为看向地面的缘故,显得十分狭长,像一叶扁舟,浮于水上。她人又瘦了不少,锁骨凸在外面,看起来更加精明能干了。直美拉起千代的手,说了句,请妈妈多多关照。千代心里涌出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但那一刻,她还是拍了拍直美的手背,也说了句,还请直美也多多关照。她以为两个人僵硬的关系正在走向和解,现在想来不过是彼时的错觉。

自打孙子拓也出生之后,千代和直美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表面上说是照顾小孩忙不过来,又对千代家里的猫过敏,所以才不来的,但实际上是因为拓也的事情。直美在这份亲子关系中相当“霸道”,她既厌恶公公婆婆有抱小孩逗小孩这类的身体接触,也看不上他们在养育过程中的各种建议。千代曾把健一郎小时候的玩具和衣物包好送来,直美连拆都没拆,就直接处理掉了,她说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怎么还好意思拿来给孙子用。后来千代知道了,自然也是怒气冲冲,她和儿子健一郎说过这件事,得到的回复却是,妈妈,直美不过是想给拓也提供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物质生活,您体谅一下她初为人母的护子的心情吧。

后来,“交给直美打理”这句话的寓意不断延展,从庭院的样式到每日的食煮,千代在自己的家里再也没有插上话。她吃住都在这间和室里,很少涉足这个房子的其它房间,她怕它们早已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她会迷路。

千代收回飘忽不定的思绪,她又看了眼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雨水似乎给枯山水带来了一丝湿潮和生机。她拿起面前的和纸,对折,再对折,很快,一只纸鹤就被她捏在指尖。她起身把纸鹤放进衣柜里的一个纸盒里面。

02.

是它!

就在千代坐在榻榻米上无所事事的时候,它来了,那只三花猫。她本以为它不会再来了,毕竟是只流浪猫,也好久不见了。虽然千代心里还常常念叨着,但她深知猫的习性,强求不来。那只三花身手敏捷,好像就是从枯山水中央的那块横石后面跳了出来,一下跃到外廊上。它弓着背踮着脚,回头对着屋内的千代叫唤了几声。

阿玉!千代不禁脱口而出,喊完却又有些羞赧。阿玉是千代之前养的那只猫的名字,恰巧也是只三花猫。不过,阿玉和面前的这只三花长得完全不一样,性格也相反。

说起来,阿玉的脸盘最有特色,圆圆扁扁的如同一轮满月,上面嵌了一双玉色的眼睛,眼睛周围生着一圈黑色的毛发,而脖颈之间是黄色的。当它怀着一本正经的神色盯着千代时,千代总会忍不住笑,她想到自己的丈夫英士,因为英士年轻时也戴圆形黑框眼镜,围棕色围巾。

差不多六年前,英士已经是老年痴呆晚期了,事记不住,人也认不清,每天最爱和阿玉待在家里。阿玉趴在榻榻米上,他就躺在旁边;阿玉慢悠悠地在和室里踱步,他就跟在后面,学着四足动物那般手脚交替地爬行;阿玉想吃柴鱼花泡饭了,他用筷子把瓷碗敲得叮当响,也想吃一份。

照顾痴呆患者十分辛苦,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朝夕相处的英士逐渐消失,变成了难以捉摸的陌生人,与之一起变得陌生的还有过去共同经历的事情。千代心里也滋生过怨气。可当那两个家伙怀着一本正经的神色盯着千代时,她又觉得他们可爱,一样的黑框眼镜,一样的棕色围巾。她左顾右盼一下,竟说不上来是有了两个英士还是两个阿玉。

英士和阿玉是前后脚走的,英士七十九,阿玉十六,千代在一个月内送别了两位亲人,心里落了个窟窿。平日里还好,可一起风一落雨,风啊雨啊就往里面灌,她感觉自己的躯体如同一座老朽的建筑,即将溃败。那天,她下楼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英士一周年祭的吊唁安排,结果一脚踩空,一下子摔断了骨头。后来,她终于答应了健一郎一家搬进来的提议,毕竟这样照顾起来方便些。

面前的三花又轻轻叫唤了起来,它来回蹭着千代的裤腿,千代这才回过神来。她用手挠了挠它的头,三花的毛发厚硬又打结,一看就是常年在外奔波流浪的结果。

“你饿了吗?要吃点东西吗?”千代轻声问它。她摸到了它身体一侧的肋骨,凹凹凸凸的手感,好像没有一丁点儿的肉挂在上面,就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哦,可怜的,你等下。”千代往厨房走去,直美还没有从便利店下班,拓也也没有放学,家里没有人。千代舀了一小碗米饭,冰箱里的照烧三文鱼没敢多拿,就浇了点汤汁在饭里,拌拌好,又迅速端回了和室。

三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千代和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它舔掉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她才迎了上去。三花伸了个懒腰,两条细长的前腿拉得长长的,梅花状的前爪张开,露出锋利的指甲。千代这才注意到它腿上的伤疤,一个个皮毛焦黑的小斑点。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天生的毛色,但其实不是,更像是被熏香或者烟头烫的。千代心头一痛,她在报纸上读到过这种年轻人中偶有的“癖好”,但她从没想过会遇到,她轻轻摸了摸它背上的毛,“看到坏人要赶紧躲开,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她嘀咕着。

03.

拓也拉门进来的时候,千代正和三花在外廊上坐着。

拓也已经是初中生了,块头很大。如果说,直美信奉的“为孩子提供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物质生活”有所体现的话,那拓也的这一身肉大概是最佳诠释之一。

他和千代不亲近。想来也是,从小到大没怎么相处过的祖孙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竟是千代因为骨折而卧床静养,健一郎一家搬进来的时候。拓也带着惊慌和疑虑的表情走到千代的床铺边上,他嘴上说了句“奶奶,祝您早日康复”,用的是敬语,大概是直美叮嘱他的。可眼神骗不了人,他那双狭长眼睛和直美一模一样,左右游动,像一尾金鱼那般灵活,最后瞥向了别处。千代能想象自己当时的模样,瘦小苍白的老太婆,蜷缩在被卧里。如果没了血缘这层关系,怕是谁也不愿靠近吧。

拓也是来送晚饭的,他面无表情地把便当盒放在和室的矮桌上。直美工作的便利店有时会有临期便当,员工可以免费带走,真美就带回来给千代吃。临期不是过期,食材还都是新鲜的,没有问题。第一次端进来的时候,千代疑惑地望着那只便当盒,那时直美是这样解释的。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

千代转身朝拓也点点头。拓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完全是大吃一惊的模样,他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与此同时,千代旁边的那只三花也像惊弓之鸟似的蹿了出去,跑到横石后面不见了。不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这些年下来,千代已经学会了听音辨人。走路急躁的是直美,脚步厚重的是拓也,而健一郎呢,轻手轻脚,有时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动向。这次进来的是直美,千代坐在外廊上没有回头。

“妈妈,您怎么逗野猫呢?”

“妈妈,不久前拓也刚被野猫抓了,伤口处理了好一会儿呢。麻烦您别把野猫引到家里,它们身上带病菌的,对小孩子来说太危险了!”

直美对着千代的背影絮絮叨叨起来。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在千代的脑海里扎根发芽。她慢慢从坐姿翻转身体,双膝跪地,双臂支撑。她就这样朝着直美爬了过去,边爬,嘴里还边发出喵喵喵的叫声。直美吓了一跳,狭长的眼睛瞪得滚圆,逃也似的离开了。

千代像是赢了小孩子的恶作剧那样,心情舒畅起来。她又换回坐姿,在矮桌旁把便当盒打开,海苔卷明显放得太久了,吸足了空气中的水分,变得湿哒哒的,像一块肮脏的抹布。不知怎么地,她又想到了过世多年的英士,像猫一样生活其实挺不容易的吧,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自言自语道。

04.

猫的身份可以带来自由,这是千代逐渐意识到的。

以前,家里要是有什么事情不随直美的心念,她总是能归咎到千代身上。譬如,房子的内部布局和玄关的设计不合理,隔扇的隔音效果很差,也不知道千代当年是怎么想的;又或者,枯山水的石缝间冒出了高丽草,整个禅意被破坏了,肯定是庭院里那株千代拼死拼活要留下的红枫引发的,红枫下面有土壤,所以杂草的种子顺风飘进了碎石里。现在,直美很少来找千代抱怨,她有时甚至躲得远远的。

庭院角落里的那株红枫确实是千代要求保留下来的。树龄有几十年了,还是在英士和千代养育了一双儿女后为孩子们种下的。那是一棵三季红枫,叶片能常年保持明艳的红色,甚至连茎干也是如此,在一众绿意盎然的景观树中最能吸引人的目光。千代记得健一郎和悠子曾争论不休,这究竟是叶还是花。那时,健一郎已经上了小学,有了些基本的植物学知识,他说这就是枫叶,可悠子年幼,她不相信,她说只有花才会是红色的。她跑到树下面,使劲晃动枝干,鲜红的枫叶随之飘落,它们被无形的风轻托着,风像是母亲抱着熟睡的婴儿的手那般轻柔,左右摇晃,直到落地。就在那一瞬间,千代为他们拍下了照片。所以,当直美带着庭院改造计划来的时候,千代什么都同意了,唯一的要求就是留下这棵红枫。

红枫孤零零地站在庭院的东南角,一如千代一个人守着她的那间和室。如果把朝向庭院的拉门打开,彼此正好能看到,中间隔着枯山水。千代通常都远远地望着,直到那天。那天,她看见拓也在树下忙活。

拓也所在的初中从海洋日起就放了暑假,可他一直闷在房间里,既没有朋友上门拜访,也没有相约出门游玩。千代看到他在那边踩着铁锹挖土,扬起的土块打在红枫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又直直地落下。恍惚间,千代仿佛看到了童年时期的悠子,在晃那棵树,健一郎站在她的旁边,摇着头。唯一不同的是,土块坠落的速度很快,完全没有枫叶的飘逸感。

千代慢慢走到他的身后,拓也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在把一袋软烂不堪的、还在往外冒水的东西扔进了坑里,随后就用铁锹把土填回去,用脚踩实。拓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转过身来。他看到了千代,可脸上没激起什么表情,只是嘴里嘟哝了一句,奶奶你应该待在屋里的,随后就绕着她离开了。

傍晚时分,直美推着自行车往家走,也就是进入玄关的那一刻,千代听到了她气急败坏的吼叫声,谁啊!谁把鱼缸打了!拓也房间的门嚯地一下被拉开了,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间里盘旋,然后走向玄关。你看看,水洒得到处都是!鞋柜都进水了,噢,我的鞋子!直美的声音能卷起一场风暴,好像地面上细密的灰尘都会随之飞起。

“不是我。”拓也的声音平静而无趣,“我想是奶奶吧。”他继续说着,“她不是以为自己是猫吗?”

千代第一次觉得那孩子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而遥远,就好像是从空谷里面传出来的,可这陌生的声音让她浑身发抖。

直美没有直接来找千代,她和健一郎商量着要给和室的门上安一把锁。千代也没有去找直美,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雨水来了,土壤变得湿漉漉的。红枫下的那个位置招来了硕大的绿头苍蝇,嗡嗡嗡地叫着,驱之不去。随之而来的还有肥胖的白色蛆虫,它们蠕动着,仿佛一夜之间从土里拱了出来。

05.

家里的电话响了,通常周五晚上八点打电话来的是千代远嫁的女儿悠子,也就是健一郎的妹妹。接电话的是直美,寒暄了几句,就交到了健一郎手上。

悠子明显在问千代的情况,隔着隔扇,千代听见了健一郎毫无起伏的声音。她放下了手中的纸鹤,这是她今天折的第十只了,数好后,她把它们都收进了衣柜里。

那个,妈妈的情况不算太好。她原先就喜欢一个人待在她的那间和室里,吃的直美送进去,睡也就在榻榻米上。现在怎么说呢?时好时坏的。

健一郎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嗓音。

好的时候就跟没事人一样。坏的时候呐,她简直和爸爸一样,似乎也患上了老年痴呆。直美和我说,她引了一只野猫来家里,整天像猫那样趴着爬着叫着,还把鱼缸里的金鱼抓了出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两个人都得了相同的毛病,连症状都一模一样。

健一郎叹了口气。

不过,直美已经咨询过医生了,医生说,照顾过痴呆患者的人如果也患上这样的疾病,由于长期照料,在潜移默化中也确实会产生这样的模仿行为,不是没有先例。

健一郎完全停了下来。电话另一头的人在说话,但隔着隔扇完全听不见。后来,千代听到健一郎连说了几个好,就挂了电话。

“怎么样,她来不来的?”千代听到了直美焦躁的询问。

“怎么可能?她住得那么远,而且她和我说,她又怀孕了,身体上恐怕吃不消照看老人的任务。”

直美的鼻子发出了哼哼声,“这时候倒撇得干干净净。我也不想照看她啊,估计也跟你爸那样,到时候就发展成认不得人,大小便也不能自理,就非常麻烦了。还有,家产怎么分?可都是我们在照顾她啊。”

“行了,别说了。”

“说都不让说吗?这就是事实啊。”

“那也别在走道里说。”

外面突然没了人声,取而代之的是脚步声,一个急促的,一个若有若无的。急促的完全把若有若无的掩盖住了,它们越来越弱,直至完全听不见。

06.

直美是在拓也上初中之后才出去工作的,就在离家不远的便利店。便利店的工作不算辛苦,也比较无聊,初衷不过是想避免单独和千代在家。就算是遇到轮休日,不得不和千代共处一室,直美要么把隔扇全部拉开,大张旗鼓地打扫卫生;要么在厨房里叮叮咚咚摆弄餐具。总之,声音很大,像猴山上叫嚣着争抢领地的猴子。只不过,千代不会出来,也不会发出声音。

上午十点左右,千代在和室里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她觉得奇怪,这个点家里应该没人才对,便又闭上眼睛仔细琢磨。脚步很轻,但步速不慢,像有人在踮着脚走路。就在这时,拉门开了,直美用托盘端了两只茶碗和一些和果子站在门口。

“妈妈,我泡了煎茶,弄了点点心,一起喝点茶吧。”说着,直美从门口进来,把托盘放在矮桌上,就在要跪下来的时候,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急忙起身,“妈妈,我去拿个东西,您稍等。”

直美带进来的是一本相册,千代一边品茶一边翻看,里面是拓也小时候的照片。千代自己生育过两个孩子,但那种把婴儿抱在怀里,全心全意呵护的感觉已经远去太久了。现在她要是看到健一郎或者悠子,完全不能把他们和任何小婴儿的形象联系起来。老实说,她也不觉得他们可爱或者可亲,有时候,还不如路上的行人,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仅此而已。

直美泡的煎茶有股甘甜的清香,千代细细品味着。手中的相册已经翻到了拓也七八岁的时候。一张照片上好像是学校的校外活动,那时的拓也胖乎乎的,头上戴着一顶橘色的帽子,身穿蓝色校服,他粗壮的小腿从短裤下面露出来,白色的棉袜提得高高的,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运动鞋,他和同学手牵手,看起来十分精神。如果说之前的很多照片都是直美把拓也抱在怀里,好像他是根须完全依附于她的小树,那现在他终于根植于自己的土地了。不过,直美说起,当拓也有社会课参观或者校外学习的时候,她会在沿途的路上等他,就为了看他一眼,千代还是吃了一惊。

“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直美语重心长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如果是我,我会为拓也打理好一切,尽量不给他带来困扰。”直美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千代怀着疑虑的表情打量直美,她大约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果不其然,直美挺直了腰,“我想,妈妈您也是这样的吧,一定会为自己的孩子省去各种麻烦。”

直美没有再说下去,她微微欠了身,眼睛盯着地面。千代也没有回答她,她还是小口抿着煎茶,但茶的后味从喉咙口涌了上来,是苦涩的。

07.

再次看到那只三花猫的时候,已经是初秋时分了。千代坐在矮桌边折着纸鹤,如果没有数错的话,今天就到一千只了,是名正言顺的千纸鹤了,她突然感觉如释重负,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就在这时,庭院里传来了叫唤声。千代放下手中的折纸,立刻循着声音跟了出去。许久不见,三花的伤势似乎比上次更严重了。前腿上的烫伤面积变大了,毛发也大量脱落,露出粉色的皮肤。任凭千代怎么招呼,它都不愿靠近,一瘸一拐地躲到了横石的后面。

千代从厨房里取来了食物,装在小碗里。她轻手轻脚地把小碗放在横石旁边,转身离开。就在转身的一瞬,她突然瞥见了墙角的那棵红枫下面立着个金属色的物品,她走近一看,是只铁笼子,里面放着猫罐头。千代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飞来的石头砸中了。她抬头看一眼二楼拓也的房间,窗帘拉得很严实,什么都看不到。

晚饭是直美送进来的。千代问了她那只铁笼子的事情。直美天真地说,“那是拓也要求买的,他最近在搞一些研究性的实验,但绝对没有什么坏事。”望着千代难以置信的神色,她又笃定地补充了一句,“孩子对世界充满好奇,是难得的优秀品质。”

饭菜依旧是便利店的临期便当,并不可口,生鱼片甚至腥得让人感到恶心。千代没什么胃口,草草地吃了一些,便搁下了筷子。

天色昏暗,月亮从云层后面蹦了出来,丝绸般柔顺的月光洒在万物之上,一切都像镀上了一层银粉。千代站在通往庭院的门边,她看着月光照在她皮肤松弛的手臂上,那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已是垂垂暮年之人了,她有点怀念英士了。

千代走回和室,打开衣柜,装有一千只纸鹤的盒子已经是鼓鼓囊囊的了。盒子上贴着那张健一郎和悠子在红枫下玩耍的照片,旁边附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为藤田一家祈福”。

就在盒子旁边,放着几份文件,都是前段时间健一郎交给她的,上面是关于千代所有财产的处理办法。当时,健一郎说,遗产税太高了,妈妈,我们应该提前处理好一切,不过你不用担心,情况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这里还是你家,我们还会好好看护你。这些只是法律上要走的官僚手续而已。他把手上的纸张甩得啪嗒作响。千代没有立刻回话,她把那一叠纸捧在手上,表示会认真考量。

现在她把它们统统拿了出来,在矮桌上摊开。健一郎把需要签字的地方都为她标注出来了,是用铅笔打的叉,十分细致。千代突然想起,在健一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学校里发的需要签字的材料,他也总是细心地为母亲标注出来。千代握笔的手开始颤抖,在她写下了姓氏藤田之后,就停了下来,她没写千代,取而代之,她写下了三花,三花猫的三花,一笔一画,极其工整。写完之后,她闭上了眼睛,半仰着脑袋,脖子上松弛的皮肤被拉扯得紧绷着,甚至泪水都被扯了出来。

千代跪着爬到了佛坛边上,她还要和英士报备一下。她说,她现在完全能够理解像猫那般生活的艰辛。她眨了眨满是褶皱的眼睛,望向窗外的那轮明月。

夜深了,万籁俱寂,千代走到过道的电话旁边。她拨通了警察署的电话,响了一声后就接通了。千代听见一个苍老的嗓音响起,她在娓娓叙述一个故事,她说她可能需要帮助。

放下电话后,千代觉得轻松了一些,她回到和室,跪在榻榻米上。窗外明月皎皎,她在月光下默默等待着。



©️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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