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来在这世上命中注定有着一种强烈的“异乡”之感。他们总有意无意地觉得他们其实在超验的世界里还有一个更为高级的身份,而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可以说如同流放。这决定着在他们内心深处所设定的最高价值乃是回归或走向那个超验世界、且找回自己本来的身份,而不是在这个有形的世界上获取更多。这个身份就是孟子所说的“天爵”。因此上可以这么说:孟子和安徒生在属灵的意义上乃是“同乡人”。不过孟子乐观了一点,继续说:“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而在安徒生的许多的童话,都述说着同一个主题———“天爵”和“人爵”之永恒冲突是不可调和的。这意味着什么呢?从某种意义上讲,安徒生的一个更彻底的诺斯替主义者。
在《拇指姑娘》的故事中,拇指姑娘具有被仙界赋予的生命,是注定不会为了一点吃的就给癞蛤蟆和鼹鼠当老婆的。她命定要许配给跟自己一样的仙界王子。但她也命定要在那污浊和现实的世界里沉沦、挣扎,直到她遇到那被她救活的最终带她飞到形而上的仙界的燕子。“拇指姑娘”的故事是我们今天那些认同流行的主流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单向度”的人们看不懂也不认同的。首先,我们时代流行的世界观不认可人在其现世生命形态之上可能有一个超然的身份,而所谓“现实”所能给予或剥夺的,就是人的一切。其二,我们时代流行的机会主义价值观毫无疑问地肯定:普通“屌丝”倘若要“上位”的话不向“癞蛤蟆”贡献点甜头是不可想象的,而那种因为天生怀有一种“高贵意识”而宁愿受苦不肯妥协的人纯属脑子有毛病。“拇指姑娘”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毫无用处、不切实际的自命不凡者。他们不排除让他们的子女读一读《拇指姑娘》的故事来消遣时日,但他们很清楚,他们的子女倘若真把自己当“拇指姑娘”,前途也就完了。我们的时代精神的主题就是:人之上没有超越而高贵的存在,“现实”即一切,不抓白不抓。在我们的时代精神一统天下的地方,“拇指姑娘”是没有活路的。
《海的女儿》堪称一篇触及到了人类深层无意识及其所作用于人类之普遍命运的文学作品,读之不禁潸然泪下。人生在世,总为一点执念所困,舍身忘死地去追寻那本质上必然和我们的期望失之交臂的东西,这是生命最深刻的悲剧所在。它构成了人类的生命最普遍最基本的图景。法国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曾经用“图解L”对此生命之基本图景作出了结构性分析:伴随着出生与命定的进入符号世界,人之“消失”的“主体性”留下的空洞总要到客体镜像中去寻回它的“在场”,然而人情愿和足以抓住且自居的客体镜像,皆在于此客体镜像貌似那消失的“主体”且扮演着它的消失而已。人类生命“戏剧”之最大可悲,即在于此!
宋代大儒周敦颐说:“圣,诚而已矣”。诚,说穿了,就是自我统一。自我统一则近乎道。要知道什么是自我统一,必先搞清自我不统一意味着什么。近乎道有何好处,必先搞清楚离乎道有什么坏处。诚是什么,必先搞清楚不诚意味着什么。所谓不诚,就是人的主体性被符号性自我认同绑架了,迷失在镜像的自居中。而人生太多太多的烦恼,莫不源于此镜像自居之内在机制。《皇帝的新衣》是一片最通俗而最生动的阐释了何为不诚(镜像自居)、不诚意味着什么的文学作品。没有拉康的分析能力和周敦颐的直觉能力,是读不懂《皇帝的新衣》这篇直指人心之不朽名作的。
《小意达的花儿》,这个让小孩子相信花儿会半夜起来开舞会的故事在老练于世故的人看来显然是荒唐不经的。然而这个故事却传达着某种无比深刻的人类的内心体验:最美好的东西是隐微和有自己的生命的,然而它们看起来又毫无用处。但它们是给人的内心带来生命的东西。如果没有它们的话,人类转瞬即逝的生活会变得毫无意义。内心没有“会跳舞的花儿”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多了,他们掌握了这个世界的主权和解释权。于是乎,这个曾经充满的灵性的世界越来越沦落为一种纯然物质的存在,越来越物质的人们为着对那一点物质及其衍生性符号的争夺正在把这个世界变得如同冷酷的地狱。失败而心怀仇恨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发出的诅咒让这个物质的世界正变得越来越“有毒”,而那些个物质争夺的胜出者是不是就胜利了呢?不然,他们不过为自己积攒下了越来越多的有毒物质而已。就如《圣经》所说:“金钱要生锈、要数算人的罪,如同火烧”。
重读《安徒生童话》,发现那哪是什么“童话”,简直就是一个超世界的“灵”、借助闯入安徒生脑子里的童话故事、来告诉我们关于人类存在之终极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