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爱你,我亲爱的孙子

孙子贺罡刚出生那会,贺三并不喜欢,原因是他半个眼都瞧不上儿子和儿媳妇。

儿子贺宇轩枉长了一米八五的高个子,长荒了,没一丁点主见,屁大点的事都要回家征求媳妇的意见。就说工作问题,贺三好不容易求爷爷 告奶奶,才让他进了本系统的劳动服务公司,公司领导看在他几十年兢兢业业工作的份上,对贺宇轩挺器重,送出去学习了半年电工技术,回来安排在电工班,既轻松又干净,多让人羡慕。结果干了半年,不跟贺三打招呼,辞职了。

贺三问起他辞职的原因,他哼哼唧唧地说,静静不让干了,说没前途。静静已经给他联系好了一家理发馆,先跟着师傅学手艺,手艺到手了自己开理发馆。

儿媳妇是太有主见了,老话说得不错,小个子人心眼多,个子小也罢了,眼睛也细小的就跟在锅沿上磕出来的,不仔细看以为是两条缝。还有嘴巴,嘴唇薄到仿佛没有。及至后来见到亲家,贺三噗嗤在心里笑了,怪不得呢,王静静父母七十岁了,生王静静时快五十岁了吧,激情和精力肯定是不济了,生出来的孩子一看就是偷工减料嘛。王静静也就是个皮肤白,一白遮千丑,贺宇轩说他黑,就想找个皮肤白净的,彻底改变下一代的基因。

那时候贺宇轩的魂都被王静静勾走了,贺三语重心长地跟儿子谈话,他列举了王静静不适合做儿媳妇的三点理由。一是王静静个子太矮,两个人走在一起不协调,远看像提了一只油瓶子。俗话说父矬矬一个,母矬矬一窝,现在只让生一个,不讲究个优生优育哪成。二是王静静长得太贫气,不是旺夫的相。三是王静静太精明了,把贺宇轩卖了恐怕他还在帮王静静数钱呢。

就说王静静头一回到家里来,一张小白脸就像六月份的天气,一会阴一会晴,也不知道是啥原因,天长日久的,家里头不是埋了个定时炸弹嘛。

贺三老婆老蔡,也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因为一点小事就让贺三说清楚,不说清楚晚上就不让睡觉。贺三没说出口的话是,不想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老蔡早就摩拳擦掌地想上阵了,只是他喜欢儿子,不想跟儿子硬碰硬,她有她的小九九,不想让儿子记恨自个。她就一直躲在贺三背后,让贺三做恶人,她坐收渔翁之利。老蔡训斥贺三从来不分场合,使得贺三在家里根本没有地位,在儿女面前说话压根没有威严。贺三第一天跟儿子谈过话,第二天王静静就知道了全部内容,贺宇轩完全就是传声筒嘛,这以后贺三还敢说什么,贺三从此寒了心。

老蔡只好亲自出马,她拿出了杀手锏,到王静静单位闹。当初她制服贺三就是用的这招,把贺三改造的服服贴贴,从此以后心甘情愿的对老蔡俯首称臣,

老蔡专门在星期一上午去王静静单位,这个日子是她精挑细选的,一般来说,星期一领导都在,职工齐全。她要让王静静在单位名誉扫地。

老蔡在镜子前把自己捯饬了一番。她把头发盘在脑后,没留刘海,头发染得漆黑,就跟戴着假发似的,黑脸上搽了厚厚的粉,泛着青光,涂着红嘴唇,大嘴巴又红又肿,就跟被人擂了一拳。上身勉为其难的裹着一件花衬衫,下身穿着弹力裤,肥硕的屁股暴露无遗。

老蔡走路有个特点,浑身上下像拧螺丝,因为走的急,就把螺丝使劲的拧,把衬衣上的花拧得仿佛要坠落。她拧到王静静单位,站在院子里,两手叉腰,张开血盆大口,来了个河东狮吼,哎!我说,这个单位还有没有王法?

门房看见老蔡来者不善,就飞跑着报告了领导,领导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不慌不忙迈着八字步踱了出来,威严地说,是谁一大早的嚷嚷个啥?

老蔡扑上去,瞪着眼睛说,你们单位王静静勾引我儿子,和我儿子非法同居!

有人小声提醒老蔡,王静静是个人来疯,小心自讨无趣。这时王静静白鼠似的忽然蹿了出来,一蹦老高冲着老蔡吼道,本来我没看上你儿子,既然你这么糟践我,我还非他不嫁了!回家问问你那鳖儿子,看他能离开我吗?

老蔡也不是吃素的,索性揉乱了头发,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屁股,声泪俱下,控诉王静静单位领导,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去!

保卫科及时赶到,一人一只胳膊,把老蔡架着拖到大门外去了。

贺宇轩和王静静到底还是结了婚。王静静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想想看,王静静只有一米四八高,扛着个将军肚,还不跟个甲壳虫似的,真让人起恻隐之心。贺三和老蔡一咬牙一跺脚,同意了两个人的婚事,也没办酒席,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俩旅游了一趟,算是交代了。

王静静旅游回来就到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她的理论是,第一胎孩子一般都老实,愚笨,软弱。再说了,怀孩子时她压根没有思想准备,更谈不上胎教,如今只生一个孩子,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贺三和老蔡不打算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婚前他们已经结下了梁子。王静静当然也不愿意和公公婆婆在一个屋檐下搅锅勺,别扭!王静静挤着两只小眼睛,撇着薄嘴巴说。他们在这一点上倒是空前的默契,一拍即合。

贺宇轩在王静静单位旁边租了一间民房,其实说穿了,是王静静自己操办的,贺宇轩只是人和钱入伙罢了。

三个月后,王静静又怀孕了,别看她个子矮,生育能力却很强。老蔡知道后,就去干涉。老蔡烫了个爆炸头,头发染得漆黑,俨然像戴着假头套,描眉画眼,穿着黑白相间横条外套。老蔡拧着螺丝来到王静静家,王静静刚午睡起来,蓬头垢面,小眼睛懒洋洋斜睨了婆婆一眼,也不让座。老蔡自己坐在沙发上,吭吭清理了嗓子,说,引产后起码半年才能怀孕,难道引产时医生没跟你交代过?三个月时间子宫根本就没恢复,就像人超负荷运转,不撂挑子才怪?如果子宫罢工了,孩子就跟着遭殃了,生下来缺胳膊少腿,哭都没地方。

王静静额头上长着一只犟旋,你指东她偏朝西。老蔡话还没说完,她脸就阴了。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犯得着咒我肚子疼的孩子,天下哪有你这种当奶奶的?!赶紧回家拿镜子照照,还当自己十七十八岁呢,整个一个老妖婆。

老蔡来的路上,回头率很高,老蔡高昂着头,自我感觉良好呢,被媳妇点破,当下闹了个自讨无趣,脸一阵白一阵红,幸亏她皮肤黑,遮掩住了。她把剩下的话咽在肚子里,怏怏地走了。

到了预产期这天,孩子在肚子里没丁点要出来的征兆,王静静没跟任何人商量,找到医生要求剖腹产。医生帮她做了检查,说胎位很正,又用尺子量了她的胯骨和骨盆,说尺寸合适,说这样的自然条件生孩子得天独厚,开玩笑说要是搁在旧社会,肯定能生一大群孩子。

王静静有她的理论,认为剖腹产的孩子没有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所以聪明。

贺罡是剖腹产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也许他并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也许他知道来到这个世界注定要经受磨难。他一落地就给爸爸妈妈来了个下马威,任凭医生怎样拍屁股,都不吭声,屁股都红肿了,才不情不愿地喵喵了两声,连眼睛都懒得睁,慵懒的自顾自又睡去。接着,又患了新生儿综合症,被送到儿童医院抢救,两个月后才回到父母身边。

贺罡回到母亲身边,母亲的乳汁已经枯竭了。其实王静静压根没想着给儿子喂母乳,她才不会牺牲自己呢,想想看,孩子叼奶的劲有多大,不是说一个人用力大,常常用吃奶的力气来形容吗?被那样大的力气吮吸过的乳房,那还叫乳房吗?肯定是惨不忍睹。

贺罡虽然孱弱,可是吸收了父母的优点,皮肤像妈妈,五官像爸爸。贺宇轩黑虽黑,他剑眉毛,高鼻梁,深眼窝,阔嘴巴,头发曲卷,笑起来两颊有两颗又大又深的酒窝。想象一下,这样的五官配上这样的白皮肤,那还不得爱死个人。

起初,贺三对孙子抱着先入为主的态度,就贺宇轩和王静静俩人的遗传基因,生出来的孩子不是歪瓜裂枣就烧高香了。因而对孙子不冷不热的。王静静呢,因着贺家到贺罡这一代已经是三代单传了,觉得她给贺家立了一大功,是功臣,完全应该据功自傲一把。她把贺罡作为筹码,满月后干脆住到娘家,让贺三老蔡见不到孙子,做为对他俩当初不同意婚事的惩罚。不厌其烦地跟贺罡诉说当初老蔡那个王八蛋怎样逼着她去堕胎,她是怎样历尽艰辛保护他。也不管襁褓中的贺罡能否听得懂。

王静静在娘家一住就是两年,贺宇轩也撵到丈母娘家常住,就跟上门女婿似的,岳父母想赶他们回去,苦于自家女儿是个混世魔王,招惹不起。

王静静有天早上醒来,忽然一个激灵,不对呀,贺罡姓贺,我为什么要替姓贺的受苦受累,到头来变成个黄脸婆。王静静当下就收拾了孩子的一些换洗衣服,抱着孩子打出租车到贺三家,进门二话不说,放下孩子就走了。贺三和老蔡面面相觑,不知道王静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罡在爷爷家待到天黑也没等到妈妈来接他,他倒是不哭也不闹,只是冷冷地看着爷爷奶奶。眼看着晚上十一点了,也不见王静静的踪影,看来她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贺三和老蔡准备哄贺罡上床睡觉,老蔡弯腰抱孙子,她的手刚一搭在孙子腋窝下,孙子字正腔圆地从嘴里蹦出来一句话,你是王八蛋!孙子一天也没说话,老蔡还以为孙子不会说话呢,原来孙子不光会说,还伶牙利齿,跟他妈一个鳖孙样。

老蔡一惊,身子后仰,两只胳膊在空中划拉着,差点坐个屁股墩。贺罡以为奶奶逗他玩耍,笑得咯咯响。孙子一笑,老蔡也笑了,老蔡心情一好,也不去追究是谁教孙子这样骂她的。

贺罡从此就在爷爷奶奶家住下了。

贺三还没退休,老蔡在家带孙子。

贺罡很快就跟爷爷奶奶混熟了,说来他的确有语言天赋,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贺三和老蔡不会说普通话,就连醋溜的都不会,地地道道一口方言。贺罡不光能听懂方言,还能把方言翻译成普通话。

贺三渐渐地喜欢上了孙子,一会儿不见还想得慌呢。贺三早晨五点钟就起床了,在煤气灶上烧一大壶水,给两只八磅热水瓶注满,再烧一壶备用。提上菜篮子,轻轻地打开大门,出去了。先到奶站取四袋鲜奶,三袋是孙子的,一袋是老婆的。再到菜市场买些时令疏菜。贺三人缘好,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老贺,取奶去?是呀,孙子一睁眼就要喝奶,小家伙性子急着呢。老贺,一个人笑眯眯的,想起孙子了吧?我没笑,我笑了吗?贺三一边狡辩,一边咧着嘴乐。

贺师傅,今天称几个西红柿?老规矩?

老规矩。

贺师傅,今天蘑菇新鲜,来几朵?

成,听你的,来几朵。

贺三从菜市场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菜篮子就满登登的了,一路上贺三脚步匆匆,提在手上的菜篮子跟着他的步伐,前后摇晃,那些绿茵茵的芹菜呀,莴苣呀,扒在菜篮沿上,探头探脑的。

你就是实在,人家几句好话,你就买这么多菜,够三口人吃一个星期了。老蔡咬牙切齿地埋怨贺三,贺三嘿嘿笑着,去厨房仔细用肥皂洗了手,然后给孙子热奶。他为了孙子可讲究卫生了,只要他在家,就不让老蔡给孙子弄吃的,怕她手不干净。只要老蔡进厨房,他就监督着,哎!哎!洗手了没有?别乱动哇。他一惊一乍,老蔡气得回敬他,我看你们爷俩颠倒着算了,你喊他爷爷得了。八辈子没见过孙子!贺三就真的喊贺罡,爷爷,喝奶了!贺罡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爷爷,因为我没长胡子。我孙子太可爱了,为了你,我愿意当孙子!贺三一把搂过孙子,激动的泪涕交流,也许他老了,动不动就流眼泪。

喂孙子喝过奶,贺三用贺罡专用脸盆到厨房倒半盆温水,用两根手指试了试,不放心,又在自己脸上试试,嘴里嘟囔着,我这张老脸,皮有三尺厚,哪能跟我孙子那细皮嫩肉比,试也是白试。就用胳膊内侧试,觉得有些凉,加些热水,一试,又热了,再加些冷水,如此再三,半盆水就变成了一盆水,端到孙子床前,轻轻地给孙子擦洗脸和手。

别磨蹭了,上班要迟到了。老蔡见不得贺三对孙子低三下四,天下有养孙子的爷爷,没有养爷爷的孙子,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老蔡挖苦贺三。贺三一看表,时间不早了,赶紧洗脸刷牙,拨拉了两口饭就去上班了。

好容易熬到中午下班,贺三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长上两只翅膀飞回家。罡罡,爷爷回来了!才走到楼底下,贺三就迫不及待朝着楼上喊,他家住在三楼,罡罡,给爷爷开门!贺三一边上楼一边喊门,喊的气喘吁吁,贺罡还小,根本就够不到门闩,喊贺罡其实是喊老蔡开门。老蔡治他的毛病,偏不给他开,贺三也不恼,在门外学猫喵喵叫,学狗汪汪吠,逗得贺罡在门里着急的跳脚,就是看不见猫狗的尊容。贺罡就坐在地上哭闹,孙子一哭闹,老蔡就发了慌,因为贺罡哭起来一口气上不来就哭死过去了,更要命的是,贺罡有疝气,好容易一口气缓过来了,疝气又发作了,眼看着睾丸肿胀得有鸡蛋大,快撑破皮了,要想恢复没有两三天不成。

贺三在门外听见孙子哭了,犹如万箭穿心般难受,也顾不了许多,使劲的用脚踹门,用拳头擂门,这个时候他绝对不是妻管严,如果老蔡站在他面前,他一拳砸在老蔡脸上都有可能。老蔡自知闯了祸,赶紧打开门放贺三进来,贺三急得两眼通红,抱起贺罡就进了卧室。趁贺三还没有转移目标,老蔡赶紧溜出了家门,躲起来了。

最早发现贺罡有疝气是在贺罡回家两个月,那是个星期天,天气很好,贺三和老蔡带孙子去广场玩,他们先看放风筝,贺罡也要自己放,依老蔡的性格,是不打算给孙子买的,他又不会放,花那冤枉钱干啥。贺三是想给孙子买,可是钱不在他手里,就附和着老蔡哄孙子说,风筝上有嘴,专咬小朋友的手。孙子可不是等闲之辈,说,爷爷拿上罡罡的手放风筝,就不会咬手了。

老蔡想钱装在她口袋里,只要她走到一边去,任由贺三怎样对付贺罡跟她没关系。老蔡刚走了十几步,就传来贺三变了声调的喊声,罡罡,你别吓唬爷爷!老蔡赶紧跑回来一看,贺罡双眼紧闭,嘴唇发紫,大张着嘴,就是发不出来声音。老蔡蹲下身,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贺罡嘴抽搐了几下,终于哭出了声。就在贺三和老蔡要长出一口气时,妈呀!贺罡的睾丸肿胀的鸡蛋大,贺三吓坏了,这不是疝气嘛?这可怎么办?

贺三和老蔡搞不清楚孙子这两个毛病是才得的,还是以前就有,要是以前就有,那王静静就太阴毒了,明明知道孩子有病,却不告知,她到底安的什么心?要是现在才得的,那可怎么办,回头咋给王静静交待?

贺三和老蔡抱着孙子回了家。也不敢告诉王静静,第二天贺三给单位请了假,跟老蔡抱着孙子去了儿童医院。医生说贺罡因为脾气大,性子急,所以容易一口气憋着上不来,问题不大,以后注意别惹他就是了,随着年龄增长会好的。只是他的疝气比较麻烦,看来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孩子明显后天不足,是剖腹产吧?是人工喂养的吧?医生咄咄逼人的追问。

医生看贺三老蔡俩口子满眼的问号,觉得自己有义务跟他们讲讲疝气是怎么回事。医生把滑到鼻梁上的近视镜往上推推,说,疝气也叫小肠串气,人的腹股沟比较薄弱,小肠穿过腹股沟跑到睾丸里去了。医生用手摸摸贺罡的腹股沟,说,发病至少有一年时间了,现在治疗最好的办法是手术。这种病虽然不要命,可是很麻烦,不能生气,不能剧烈运动。随着年龄增长,犯了病,睾丸恐怕有拳头大呢,那时候再做就费劲了。

其实这是小手术,打上全麻,把腹股沟打开,把小肠送回到腹腔里去,把腹股沟封死,就成了。医生很负责任,耐心地跟他们解释。

一听说要做手术,贺三和老蔡就直打哆嗦,他俩口子活到快六十岁了,也没进过手术室的门。贺三跟医生说再考虑一下,就抱着孙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医院门口一条街上,有好多家小诊所,有专治小儿尿床的,有专治小儿挤眉弄眼症的,老蔡看见有一家挂着专治小儿疝气,特别说明不开刀,不手术,用祖传秘方。老俩口当下就进了这家小诊所。

坐堂的是一位白头发白胡子老头,常言说,演员要小,大夫要老。这样的大夫让人有信任感。老大夫从老花镜上面望着贺三他们,慈祥的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把老花镜戴正,用手把贺罡脸拨拉着看气色,让伸出舌头看舌相,指指床让把孩子放上去,仔仔细细摸腹股沟,摸睾丸,检查完毕,坐在椅子上捻着山羊胡子,沉吟片刻,说,孩子发病有一年了吧?治疗的有点晚了。这样,先用我家自制的绷带固定一段时间,有效果就继续用,没效果就只能做手术了。

贺三唯唯喏喏的点头称是,事到如今他也是没了主意。

大夫又让贺三把孙子放在床上,助手早已拿来了绷带,绷带是用白布缠着软铁丝做成,弯曲成一定形状,固定在孩子大腿根,压迫住腹股沟,小肠就不容易窜下来了。

老大夫给贺罡固定好绷带,给贺三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让一个礼拜后来复查。老俩口把头点的像鸡啄米。从诊所出来,贺三不敢竖着抱孙子,怕碰疼了,两手托举着一路回到家。

回到家贺罡就嚷嚷着要下地玩,贺三不允,贺罡咧了嘴就要哭,天爷爷,你千万不能哭。贺三哀求着,立马放孙子在地上。贺罡感觉大腿根硬梆梆的,走了两步,停下来,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也没看出个名堂来。到底是小孩,不知道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也不去管了,叉着两腿,撅着屁股玩起来了。

贺三严格按照医嘱,一星期没拆孙子的绷带。这天晚上,想着第二天就要去诊所了,就拆了绷带给孙子洗个澡。拆掉绷带的那一刻,贺三差点疯掉,拿着斧头找大夫拼命的心都有。由于绷带不透气,又没经常打开来晾晒,贺罡的腹股沟严重溃烂,脓水和血水粘在一起,实在是惨不忍睹。

当下贺三就抱着孙子直奔儿童医院,医生一边给贺罡清洗溃烂部位,一边批评贺三,你们不是拿孙子的生命开玩笑呢,他不让你打开你就不敢打开,再晚两天骨头就要露出来了。

急诊室里,贺罡伤口疼痛的鬼哭狼嚎,贺三心疼痛的像刀子剜,他老泪纵横,悔的肠子都青了。

贺罡身上的溃烂愈合后,贺三毫不犹豫地在儿童医院给孙子做了手术。贺三想着今后就一劳永逸了,没成想,怕啥来啥,贺三闲下来就爱摸孙子的腹股沟,也许已经成了下意识动作。摸着摸着,贺三的眼睛就直了,天哪!孙子的疝气又复发了。这怎么可能?才做了半年,医生说过,手术很成功嘛。贺三又一次老泪纵横,颤颤兢兢的叫过老蔡,老蔡一摸,也惊呆了,可不是,小拇指长一截小肠,正在腹股沟里蠢蠢欲动。

冷静下来,老俩口推测可能是手术的时候没给医生送红包,得罪了医生。贺三就埋怨老蔡,都是你,把钱霸着,钱是你祖宗!老蔡自知理亏,任由贺三责骂,也不还嘴。老蔡虽然嘴上抱怨贺三太惯贺罡,她自己何尝不是,凡是牵涉到孙子,贺三再怎样骂她,她都忍了,谁让她爱孙子呢,贱呗!她自嘲。

贺罡第二次被推进了手术室。贺三老蔡在家里怎样的恨医生,见了医生还是点头哈腰的,孙子的命在医生手里捏着,得罪不起呀。老蔡准备了两千块钱的红包,趁眼前没人,眼睛一闭,心一横,塞给了医生。医生训斥道,你以为复发是因为没送红包?你也太小看我了,手术当时做的很成功,但是患者存在着个体差异,你孙子体质弱,偏食,加上你们溺爱,恢复期复发在所难免。

贺三和老蔡瞪大眼睛听着,看得出来,你孙子表面上柔弱,其实骨子里倔强固执,还争胜好强,疝气患者十之八九都是这种性格。贺三和老蔡纷纷表示医生说得对。

二次手术后,贺罡的疝气总算是好了。

贺三照顾孙子更加尽心尽力了。首先是孙子要有一个强健的身体,要想身体好就要科学喂养,贺三到书店买了一本0到3岁吃什么?一本卡尔威特的教育,戴上老花镜认真研读,怕记不住,要点还做了笔记。跟老蔡规定,从此以后家里只准说普通话,不许说方言,说一次罚一次,具体怎么个罚,让孙子定。说了一辈子方言,临老了改口音,老俩口是既兴奋又难为情,最难过的是第一关,就是开口说,只要开了口,下来就容易了。

刚开始说,自己先笑个不了,贺罡是他俩尽职的老师,不厌其烦地帮他们纠正口音,结果是贺罡也操了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听起来不伦不类。

贺罡左耳朵前长了一个小眼,老辈人把它叫仓。贺三每每看着这只仓,都要念叨,我孙子自带粮仓,一辈子吃穿用度不愁,真是掉进福窝里了。说的次数多了,贺罡就记住了,家里只要来了客人,小家伙就把脑袋凑上去,说,你看我这里长了个啥?那仓太小了,客人瞅了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这里这里,看见了吧?贺罡用手指着仓给客人看,毕竟长在脸上,贺罡自己也看不见具体位置,有时候手指头正好盖住了仓,客人当然看不到,莫名其妙的,贺罡就急哭了,贺三赶紧亲自指给客人,这里,看见了吧?如果客人说,这孩子一看就长着一副福相。贺三就乐得合不拢嘴,也有不识趣的人,看见仓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贺三心里是老大的不乐意呢。

贺三发现贺罡无意间总是抓那只仓,开始还以为孙子对仓好奇,拿它玩。转过年开春后,贺罡抓的更勤了,早上洗脸时发现有些红肿,以为是春天容易皮肤过敏,就给上面抹了一些红霉素软膏,过了些日子,红肿不但没消,反倒更严重了。贺罡也蔫了许多,摸摸额头,还有些发热,耽搁不得,跟老蔡抱着孙子又来到医院。

医生毕竟见多识广,看了仓,听了贺三的自诉,说,是俗称的老鼠仓,必须手术摘除。贺三以为听差了,腾地站起来说,不可能,明明是粮仓,怎么是老鼠仓?

贺三不相信医生的诊断,抱着孙子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来到第二家医院,跟第一家诊断结果一样,他又来到第三家医院,天哪!三家医院就跟商量好的似的。贺三这才死了心。

贺罡第三次做了全身麻醉,被推进了手术室。贺三在手术室外坐立不安,造孽呀,才三岁大的孩子,就开了三次刀,次次全麻,还不把脑子麻坏了!我是黄土埋到脖子根上的人了,咋不让我替孙子呢。

手术后,医生端了个小钵,让贺三看从仓里挖出来的东西,看得贺三心里五味杂陈,心惊肉跳,想不到针眼小的洞里,竟然陶出来了一小钵东西。医生说,老鼠仓顾名思义,里面啥东西都有,拿镊子夹着那些秽物让贺三看,有半截子血管,有酷似腊牛肉,还有像猪下水模样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遭的东西。贺三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下去了。他想起来都有些后怕,险些因为自己愚昧延误了孙子的病。

贺罡被从手术室推出来了,仓被挖空,仓眼被堵死了。一个星期后,又活蹦乱跳了。

贺三准备秋天送贺罡上幼儿园,那时候贺罡就三岁半了。送孙子去幼儿园,贺三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为了孙子的前途,他咬牙跺脚的下定了决心。为了亲爱的孙子,贺三提前办理了退休,准备一心一意的接送孙子。

想到孙子将要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穿衣,自己系鞋带,贺三心疼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开学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贺三煎熬的脸色灰黄,胡子拉碴。

第一天送贺罡上幼儿园,贺三倒是没费多少力气,贺罡压根就不知道去干什么,高高兴兴的让爷爷牵着手到幼儿园,送到小一班门口,挥手跟爷爷说再见。

下午,贺三早早就来到了幼儿园,门房不让进,隔着铁栅栏门,贺三问,师傅,你听见小一班的贺罡哭了没有?看门的师傅是个倔老头儿,忙着给报刊分类,没理他,贺三也不气馁,师傅,你开开门,我帮你。师傅小声嘀咕,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开了门你还不是立马蹦到孙子教室门口去了。你这种人我见的多了。

师傅,贺罡你认识吧?就是小一班长得最好看,最机灵的那个,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笑起来脸上有酒窝,自来卷头发,像个外国小孩。贺三絮絮叨叨地跟师傅说。看门师傅头也不抬,嗤地一笑,你是爷爷看孙子,越看越喜欢!回去吧,放学还有俩钟头呢。

师傅嫌贺三鸹噪,干脆关了传达室门,贺三无奈,只好先回家。

好容易盼到放学,贺三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小一班门口,贺罡看见爷爷哇的一声哭了,贺三心如刀割,眼泪夺眶而出。贺罡抽抽嗒嗒地说,爷爷,我明天不来幼儿园了。不来了,贺三随口答应。

那咱们说定了。

说定了。

晩上,贺罡过一会就要跟贺三说一次,爷爷,我明天不去幼儿园了,说定了。贺三为了安慰孙子,答应一声,说定了。睡觉前贺罡又对贺三说了一次,贺三不知道明天如何送贺罡去幼儿园,就没吭声,贺罡不依不挠的非要让贺三说一声,说定了。贺三只好说了一声,贺罡这才满意的睡着了。

第二天贺罡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跟贺三说,爷爷我今天不去幼儿园了,昨天晚上咱们说定了。噢,说定了。贺三依旧骗孙子。

骗归骗,贺三心里打定主意,必须送孙子去。他对孙子说,咱们去幼儿园跟老师说一声好不好?好,孙子脆生生的答应了。到了小一班门口,贺三给老师使个眼色,老师牵了贺罡进了教室,教室里就像青蛙笼子,哭的,闹的,跳的,往外跑的。老师干脆咔嚓一声插了教室门,来了小朋友才开门,进去后马上又插上门。

贺三把孙子交给老师,头也不回的走了,路上他忍不住嚎啕大哭,也不管路人的目光了,因为在幼儿园门口,家长见怪不怪,有初次送孩子来幼儿园的家长,本来忍着没哭,受了贺三的感染,有几个跟着呜呜哭起来。

下午贺三又是第一个来接孙子,贺罡比起第一天坚强了许多,看见爷爷只是眼圈红了,贺三心里舒服了许多,出了教室门,来到院子里,贺罡要玩滑滑梯,贺三就跟着。有家长陆陆续续接到孩子,院子里顿时沸反盈天,有一个女的过来跟贺三搭讪,你来接孙子吧?是呀!贺三回答。你早上走后,你孙子在教室里跳得老高的哭,像困兽呢。他不会画画,拿着美术本子,见谁就让帮着画画,我找老师有事,得以进到教室,他拉着我的衣角,眼泪汪汪地说,阿姨,你帮我画好不好?我还没顾上答话,他就被老师拉走了。

贺三听不下去了,眼泪要流下来了,怕对方笑话,强忍着,抱着贺罡离开了幼儿园。

转眼贺罡升入了中班,下午贺三去接孙子,老师招手让他过去,他走过去,老师递给他一张纸,说,贺罡爷爷,学校今天体检,这是贺罡的报告,他别的还算正常,就是眼睛有问题,而且比较严重。什么?眼睛又出问题了!贺三几乎崩溃,差点要摔倒。贺三没戴老花镜,看不清报告单上的字。王老师,你帮我念念报告单上是咋写的,这孩子才四岁,多灾多难呀。

这么跟您说吧,贺罡左眼弱视,只有零点一五,右眼是一点五,两眼视力相差太大了,得赶紧治,否则会给学习生活带来很大不便。贺三拿过报告单,拉着贺罡就走,贺罡倒是乖巧,拧着身子跟老师说再见,贺三也赶紧跟老师挥手告别。

回到家,贺三闷闷不乐,晩饭也没胃口,老蔡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坐在电视机前雷打不动的看连续剧,老蔡看电视喜欢评论,还爱拉着贺三做评委,贺三没有心思,气得老蔡拿眼睛剜他。

第二天贺三没送孙子上幼儿园,直接去了医院,医生开单子让去验光,护士给贺罡两眼滴了阿托品,然后验光,检验结果跟幼儿园一样。阿托品有散瞳作用,贺三不知道,他看见孙子瞳孔很大,吓坏了,慌慌张张跑去跟大夫说,不得了啦!孩子瞳孔都散啦,求求你救救我孙子。大夫哭笑不得,训斥护士散瞳前没给家长交代清楚。护士胀红了脸,忙给贺三普及验光常识。

医生说,由于电视电脑普及,又是独生子女,娇惯,偏食,长时间盯着荧光屏,小小年纪患弱视近视比比皆是。幼儿园就有戴眼镜的孩子,小学更多,中学不戴眼镜的孩子简直是凤毛鳞角。贺三不关心旁人,只关心他孙子的眼睛该怎么办?

医生言归正传,给开了单子让到一楼眼镜部配副眼镜,吩咐配好眼镜再来找他,他有重要事情要交代。

眼镜很快就配好了,贺三拿着眼镜,领着孙子来到大夫办公室,大夫其实一次能交代清楚的事情,非要贺三再跑一趟,是怕贺三不在医院配跑到外面去配,使医院蒙受损失。医生看见贺三配了眼镜,高兴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回家用不透光布或者胶布把正常的那只眼镜片遮住,留下不正常的那只眼镜片,用于校正弱视,锻炼病眼。

医生怕贺三不明白,干脆好人做到底,亲自动手,从抽屉拿出来一块风湿膏,贴在正常那只眼镜片上,对贺三说,刚开始戴肯定不习惯,记住一定要坚持,半年再来换一次眼镜。医生帮贺罡戴上眼镜,夸赞说,像个小博士,真帅!贺罡戴上眼镜,别扭的咧嘴要哭,被医生一夸,又笑了,得意洋洋,摇头晃脑。

贺三怕孙子把眼镜弄丢了,用细线绳缚了两只镜腿,挂在贺罡后脑勺上,把孙子打扮得跟个小丑似的,早上送贺罡去幼儿园,小朋友拍着巴掌跟在后面看热闹,嚷嚷着,快来看,这儿有个黑社会老大!不对,是独眼龙!两个小朋友争执起来,一个嗓门大就占了上风,另一个不服气,又喊不过对方,哇哇大哭起来。

下午贺三去接孙子,张着老花眼瞅来瞅去的,也没看见孙子,孙子是早就看见了爷爷,跑过来抱着贺三的大腿摇晃着,贺三这才看清这个戴眼镜的独眼龙是自家孙子,不禁哑然失笑。

第二天下午,贺三张着眼睛寻找戴眼镜的贺罡,怎么也找不到,急得满头大汗,贺罡在后面猛推贺三一把,我在这!贺三一看孙子脸上光秃秃的,问,你眼镜呢?扔到寝室了。贺三拉着贺罡在寝室找到了眼镜,可怜的眼镜,一只腿瘸了,一只腿拧成了麻花,残废了。

贺罡说他午睡起来,迷迷糊糊的戴眼镜,线绳子纠结在一起了,他解不开,就使劲地扯,越扯越乱,结果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贺三哭笑不得,只得拿着配镜单子,到医院重新配了一副。

星期天贺罡和小朋友在楼下玩,贺三怕孙子受欺负,就让老蔡陪着,他在厨房做饭,老蔡跟一帮老太太聊得热火朝天,忘记了贺罡,贺罡跟小朋友为玩具打了起来,那个小朋友长得很壮实,比贺罡高一头,宽一倍,贺罡明显的打不过对方,还坚持着,裤腰滑到胯间,裤裆掉在半空,能把自己绊倒。老蔡眉飞色舞的也不知道聊些什么,唾沫星子横飞,热闹极了。

贺三家厨房在阳台上,他做着饭,还不忘记伸着脖子朝外面看,他看见了孙子受欺负,大吼一声,放开手!震得窗户玻璃哗啦啦响,对方没松手,老蔡更没听见。贺三扔下正炒着的菜,燕子李三似的,飞奔下楼,一把推倒对方,就像老鹰护小鹰,把贺罡揽在怀里。

从此,只要贺罡在楼下玩,贺三就把脸贴在玻璃上不错眼的盯着孙子,老蔡起先不知道,有一次无意间往自家楼上看,看见玻璃上一张压成肉饼的脸,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是贺三,老蔡也不动声色,上了楼,轻手轻脚的开了门,到厨房站在贺三身后,贺三正看的聚精会神,没发现背后有人,老蔡对着贺三的脊背就是一拳,贺三吃了一惊,差点摔倒,你个老不死的,盯我的梢,不放心我看孙子,难道我会害了他!

老蔡喋喋不休地骂着,直骂得嘴角起了白沫,还不罢休。贺三低着头让老蔡骂,心早就飞到楼下去了,见老蔡没有停歇的兆头,陪着笑脸说,是我错了,你先歇歇,喝口水,我去楼下把贺罡领回来,你再接着出气成不成。也不等老蔡表态,蹬蹬蹬下楼去了。

从此以后,贺三不敢明目张胆的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了,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拿个小板凳坐在窗根底下,伸着头仰着脸张着嘴巴,只露半个脑袋在玻璃后面,透过窗户,他能看见楼下,楼下人看不见他。这下安全了!贺三一咧嘴,得意的嘿嘿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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