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018年农历八月十四。已是三更时分。

虽近中秋,天上却没有圆月,漆黑的夜幕里狂风烈烈、细雨霏霏,使梓平这个北国之城萧瑟中更添几分幽寒。

位于城市东北角的老堂口是梓平最为热闹的地方之一,这里拥簇着大大小小百余家古玩店,平日里川流不息、车水马龙,而由于天气和时辰的原因,此刻马路上空无一人,临街的店铺都熄灯打烊四处黑漆漆的,唯独十字道口西南角那家店门缝里透出一缕微黄的亮光。

那是老堂口规模最大、历史最久的一家店。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流金溢彩的中式匾额,厚重结实的双掩木门,虽因年头显得有些老旧,却也处处散发着古朴而典雅的气息,尤其跟匾额上“遇宝斋”三个字搭配起来更是相得益彰。

掌柜的姓唐名成,前两天刚过完71岁生日。他顶一头稀疏但梳得十分整齐的银发,留着两寸来长的山羊胡子,穿一件象牙色的中式对襟长褂,此刻正戴着镶了金边的老花镜坐在藤椅里,在灯下盘算当天的账目。

坐在唐成对面的是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眉毛黢黑,脸颊瘦削,双目炯炯,嘴巴扁阔,唇上留着浓密的胡须,再加上一身深灰色的唐装,乍眼看上去颇似民国时期的大文豪鲁迅。

而实际上,他跟文豪并不沾边,顶多凭着多年的社会交往和较强的应变能力能说会道一些,他崇武,从小练就一身胸口碎大石的本领,年轻时除打架斗殴外,还干了不少掘墓倒斗的勾当,为此蹲了五六年大狱。临老了跟唐成学几招正经手艺,眼下做二道贩子靠炒价倒手混口饭吃。他是唐成的干儿子,圈里的后辈都称他“忠叔”。

忠叔在一套同样颇具古风的茶具上烧着一壶水,水开了,他熟练地拿过一只白色带着青釉的大瓷壶,填入茶叶冲入开水,先洗一遍茶,然后用壶盖篦着茶叶倒出一小杯淡绿色的香茶给唐成递过去,后者刚把那杯子捏在手里朝杯口吹了口气,便听到笃笃的敲门声。

唐成侧起耳朵,——由于年纪大耳有些沉,他怕是听错了。忠叔也未起身,只是遥遥望着门口,他也怀疑是风吹的缘故。就在忠叔给自己倒上茶放下瓷壶,唐成持杯吹散热气准备喝上一口的时候,敲门声又响了。

根据唐成的经验,这个时候来的生意,必定是生坑里的东西,见不得光,而往往这些东西里边容易出俏货,所以不敢有丝毫怠慢,随便抄了件外套亲自前去开门。

小心翼翼打开一扇门,狂风携着细密的雨丝瞬时模糊了镜片。唐成摘下眼镜四下巡视,没看到任何人的影子。难道真是听错了?返身关门的刹那,一只干瘪如柴的手臂从门缝外探了进来。那手臂如同一截枯木,乍眼看上去仿佛骨头上蒙着一层又黑又薄的人皮,正因为肌肉严重缩水,更显得指甲又弯又长尖利如钩。

这场景,即便见多识广的唐成也不禁毛骨悚然。他心里打着鼓:硬把门关上吧,这么孱弱的手臂根本经不起木门的夹击;可要是把门打开,万一对方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呢?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外传来一个苍老低哑的声音:“掌柜的,请开一下门,外面冷……”

是人话。唐成略微松了口气,然后转过身,壮大胆子碰了下那枯槁的手。有人气。这才重新把门打开,但没有走出去,而是把头探出门外。他看到一老妪紧贴另一侧木门站在外面,肩上扛着把只能撑开半边的黑伞,又长又白的头发因潮湿胡乱沾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右手把一个黑色的包袱紧紧揽在胸前,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换做别人肯定会把对方当成一个讨饭的乞丐,而作为经验丰富的资深掌柜,唐成深知人不可貌相,衣着普通样貌平平却出手不凡的例子实在多了去。所以他保持着职业的客套:“老人家这么晚找到敝店,可是有货要出?”

老妪把伞移到左手,右手抖抖瑟瑟伸进包袱里,不多时,从里面掏出一物。那物由旧黄麻布紧紧包裹,表面撑起一块神秘的凸起。

这是我家祖传的,请您给掌掌眼。”说着,老妪将旧黄麻布掀起一角,露出半只小巧却十分精致的玉蟾。

唐成急忙戴上眼镜,看了两秒钟,他立刻捂住老人的手同时朝外面四下望了望:“老人家,快进来说话。”

老妪本能地前进一步,将跨门槛时又停住,自惭形秽地说:“我就不进去了,您看完给个价,我腿脚不好,天亮之前得赶回去呢。”

那你稍等。”唐成也不勉强,托着那物往里走,碰到忠叔的视线,他迅速把揭开的一角重新遮起来。

忠叔自知不便留下,他搁下茶杯向唐成告辞:“时间不早,我先回去睡了,您忙完也尽早歇着吧。”

唐成嗯了一声,目送忠叔出门。忠叔跨过门槛的时候看了老妪一眼,发现其裸露的手臂和脸颊脖颈等处有不少暗红色的斑点,他想问点什么但终未开口。见忠叔看自己,老妪匆匆低下脑袋,又缩回门后的阴影里。

回到桌案前,唐成掀开旧黄麻布,里面的玉蟾这才得以完全呈现。只见它体积核桃大小,模样栩栩如生,色彩青中透红,刀工温和细腻。打开透玉灯,取出高倍放大镜,唐成聚精会神细地看,直看得他背冒冷汗。

这玉蟾,确是你家祖传的?”唐成问向门口。

老人哆嗦着回答:“从我曾祖父那时候到现在,已经传好几代了。若非眼下家里遭了难,也不会轻易出手,您看着给个价吧。”

唐成纳闷极了:但凡不同寻常之物都会有着非同一般的来历,这点对他来说极为重要,但对方不愿说,他也就不好多问。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一般卖主都会察言观色,一方面从买主表情上判断自己手里的东西价值多少,一方面盯紧自己的宝物,免得买主偷梁换柱,而这老妪却躲在门口几乎看都不看他一眼。

唐成越看心中疑窦越烈,懂行的都知道,传世玉经历代盘玩,一般会保持原色或者因年代久远颜色略微变暗,而眼下这玉蟾分明是块葬玉,土锈、土斑,土咬,深及表里,这是由于玉器随墓葬长期受水土侵蚀渗染而成,行家叫做沁色。说得再直接一点,这玉蟾绝非祖传之物,而是九窍玉塞中,死人嘴里的东西——唅蟾!

本书部分辩玉、鉴玉的知识参考自王雁的《大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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