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关,每天市场的吆喝声从五点起就没有停过。在市场南面有块专为自营自销者腾出的空地,年前这段时间变得格外拥挤。很多农民天没亮就下山,开着一辆深蓝色的大卡车来抢位子——停好车,解开绳结,一把扯下盖在菜上的塑料布,搬下数捆大头菜,这才拿出已经冻得发硬的早饭,边吃还不忘招揽买家。这个时令的大头菜最好卖,每户人家都有几十斤的需求,被霜打过的大头菜色泽光亮,绿得新鲜。
回到家,把买来的大头菜一颗一颗平铺开去,放在无光照的储藏室或者地下室,在上面盖上一块布,每天定时去检查,用手不时的给菜翻个身,如果已经有变黄的菜叶子,就把它们择下来洗净,放置在竹篮子里晾着,一天下来,能有四五篮子这么多。这时候,拿出去年被搁置的塑料桶,倒出桶里为防止霉化而放进去的清水,再去河边找几块扁平的大石头,冲刷干净回来。把晾着的菜叶子和准备好的海盐交错塞进桶里,离桶口还差十公分的时候,再把石头用力往里面压,盖上盖子,放回储藏室。
这是南方制作梅干菜的第一步——腌菜。
做梅干菜最忙碌的时间是在春节结束后。春回大地,温暖的阳光和充沛的雨水,促使山间的竹笋竞相冒尖,而市场也迎来了一场新的价格战。剥落竹笋粗糙的外壳,露出来的内里白得剔透,把笋切成厚度适中的片状,再将年前腌制的大头菜从桶里拿出来切成长短相等的段状,一并放入大锅里煮至沸腾后捞出,趁着还热乎,把菜平摊在竹筛上,拿到太阳下暴晒,大太阳晒上三至五天即可。期间,不仅要一直注意天气变化,还得拿着菜耙子上下翻腾,等到晒成菜干就可以打包放置。
前后忙碌了三个月的梅干菜,会成为一个家庭未来一年的家常菜。
夏天,从袋子里拿出一小撮放到碗里,不用任何调料,浇上滚烫的热水,看着菜叶和笋干在水中慢慢舒展,等到汤水泛出金黄色时就可以食用了。梅干菜汤,入口清新解腻,在夏天是农村人避暑的另一良方。
十八岁那年,我去北方读大学。华北干冷的气候让我无所适从,而重口味的菜色曾几度害我内分泌失调。刚到那儿的一个月间,我的体重直线下降,嘴角上火,脸上冒痘。之后十一回家,被我爸妈拉着每天上医院。回校那天中午去奶奶家吃饭,临走送我的时候,奶奶折回取了点东西,再出来时,发现她手里拿着一袋真空包装的梅干菜。
“这个你拿着,你要好好吃饭,菜没了打电话给我,让你爸爸再给你寄。”
回到学校,每到没胃口吃饭的时候,我就拿出一点梅干菜,泡上那么一碗,香气还会勾引起室友们的食欲,寝室六人经常围坐在一起喝着热腾腾的汤。现毕业三年有余,还在外面漂,自从奶奶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认真叮嘱我要好好吃饭,那种为了一碗汤围在一起的幸福感也找不到了。
梅干菜除了做汤,还能蒸肉,梅菜扣肉是一道菜比肉还要好吃的经典菜色。将新鲜猪肉的表皮划成“井”字形,放入锅中炸至四面金黄,捞出放入深盘中,用梅干菜把肉四周围起来,放进蒸锅里慢慢蒸。做法简单,味道超凡,梅干菜本身的味道渗透进了肉里面,分解肉的油腻,还提高自身的口感,对于不喜辣的江南人来讲,这道菜是如同老干妈之于四川人的存在。
扣肉中的梅干菜耐藏,第二天拿出来再食用都不成问题。因此,在市场的十字路口有一家专门做梅干菜粢饭的早餐店。从木桶里盛出一大匙的糯米饭放置在裹饭专用的毛巾上,展平后放上一筷子梅干菜,在菜上折上一根酥脆的油条,再依据个人喜好放里脊或者烤肠,最后两手朝中间一裹,一团梅干菜粢饭就完成了。
高中全班五十二个人,四十七个人住宿,作为走读生,我每天的任务就是为他们带校外的早饭,而他们最爱十字路口那家梅干菜粢饭。在令行禁止的私立高中,严查带早饭是学校纪律工作的一项重点。为此,我专门准备了一个带早饭的黑色袋子。百密一疏,一次值周老师在校门口直接打开我手中的袋子,十一个雪白团子就这么被暴露了。
“你吃的?”
“是。”
“那吃了再回去上课。”
那天早上旷了早读,在老师的监视下,我把这十一个粢饭团吃光,他在不可置信中留下一句“是你自己吃也不能带到学校来”就走了。慢性胆囊炎就是这么吃出来的,高中三年的革命友谊也是这么吃出来的。
在家乡,像我这般大小的年轻人在不断远行,像奶奶一样的老人都陆续去了更远的地方。故乡,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守着过去的习俗,年复一年,念念不忘。
驾驶蓝色卡车来市场卖大头菜的人越来越老,开春拿着菜耙子翻菜晒菜的身影越来越难找,嘱咐游子把梅干菜放进行李的叮咛也越来越难听到。倒是市场十字路口处的老板依然每天起个大早,娴熟地捏着梅干菜粢饭,每次回家买上一个尝尝,入口还是原来的味道,只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