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的尽头】
[00]
逃避痛苦。
面对雨中镜。逃到另一个地方。
[01]
“糟了糟了……”李婶赶紧把玩具摊收回雨棚下面,刚刚还在挑选玩具的小学生也纷纷用书包顶着跑开。
雨下的是那么突然。
雨点打在雨棚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顺着细沟缓缓流下,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水花。
巷子里的行人纷纷跑开,各自跑回家,或者到小吃店里避雨。就算有伞也阻止不了这胡乱飘舞的雨。
李婶跑进里屋,拿了一把伞,往房顶跑去。此时和她一同跑上去的还有隔壁的刘大妈。
房顶的门被赶忙打开,那些白色的被子,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土气的内衣,在雨中摇晃。
“才洗的衣服啊。”刘大妈也顾不得自己了,先蹲下去把地上的辣椒卷起收回去。
李婶用脖子夹住伞,正手忙脚乱的收衣服。风稍微用点力气,那伞便变了模样,吹翻过来,雨点放肆的拍打在李婶脸上。
“啊,不管了。”她把伞丢到一旁,抱起一床被子,准备回去。
转身的时候,她看见了小巷。自己在这个破旧的巷子里生活了20年,她早已不年轻,而小巷依旧是这个破烂的模样。
小巷道上已经腾起了薄薄的雨雾。那雾逆着雨缓缓而上,整个小巷的景色变得朦胧。
而李婶仍然看见了,道中间的那把黑色的伞。
雨拍在那伞上,碎裂成滴,又随风飘走。顺着伞架子而下的流水,也将伞下的人遮住了。
“干嘛呢,快点啊。”刘大妈催促道。
“哦哦。”李婶觉得奇怪,这么大的雨,为什么这个家伙却驻足在雨中不走呢。可仔细想想,自己刚才不也是这样吗,迷迷糊糊淋着雨,甚至连伞都没有。
李婶快步走向门。
就要进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
[02]
“就是这伞。”面前的大婶将一把黑伞递过来。
“我去确认一下。”我看了看那把伞,顺手掏出了手机。
“真的很奇怪啊,等我回头的之后,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一瞬间啊,下着大雨呢,诶,你说是个小姑娘吧,她能到哪去呢?”
接到报案,一个小女孩失踪。她家就住在这个巷子里,所以我便从这里开始调查。
原以为这个巷子四通八达,会很难下手去调查。但没问几个人,就得到了线索。
这个卖玩具的大婶,说她在收衣服的时候,看到了有人撑着伞,然后消失的一幕。
消失这个词用的就很是离奇。
她说只有一瞬间,完全算是消失。但一般来说,这是人的错觉,回忆某件事情的时候,会觉得很快,所以就以为女孩的“消失”是一瞬间的事情。
“的确如此。”我挂断电话,“谢谢你,大婶。”
[03]
我坐在一家小吃店里,点了一份米皮。
这家小吃店就在大婶玩具店的对面,我想问问老板是否看见了什么。
“诶?没注意啊。”老板把米皮呈上来时,我顺便问了问。
“好的,没事。”我挪了挪碗的位置,把米皮摆在我的正前方。
刚才已经打电话确认了,这的确是女孩家里的伞。
所以大婶看到的突然消失的人,和我正在调查的失踪女孩是同一个人。
所以现在就得好好想想。大婶形容的“突然消失”。
虽说极大可能是错觉,但“消失”的时间也不会很长。那在短时间内,能去哪呢?
报案时间是今天的凌晨,而大婶看到她是在昨天傍晚的暴雨。
这段时间内,她又能去哪呢?
还消失??
烦死了。
我把筷子重重的拍在桌子上。
麻烦,真麻烦。什么事情都很麻烦,调查什么的最麻烦。
那碗飘着红油的米皮顿时令我反胃,浮在上面的肉沫,慢慢凝固起来的油脂……
真恶心。
我用手反复揉搓我的脸,想让自己从这样烦躁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可我真的是想脱离烦躁吗?不,我想的不只是这个。
脑子里浮现出家人的图像。
10年前,父母那场意外……
不,绝对不是意外。我当警察,就是想调查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然而10年,毫无线索。
一点线索都没有。就算我心里已经有了目标,但我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没有任何证据。
而去年,那个目标也死了,安安心心的离去了。
一切都是徒劳。
就算是他干的又怎么样?他安详的度过了晚年,没有受到任何责备,他的心里就像没有负担一样。
而我有。我无能为力,面对死亡,我却无法面对真相。
我何必在做下去?自己终究是弱小的。
我重重的叹了口气。
办完这件案子,就走吧。我已经无法面对了,十年的徒劳。
我结了帐,走出了店子。对面的大婶正在给小孩展示玩具。
[04]
每座城市,无论多么繁华,经济多么繁荣,也有这样的巷子。它们在高楼大厦周围纵横交错,给这个社会分了层次。
里面有不合法的作坊,黑网吧,专门售卖山寨衣服的服装店,古玩店,等等。
即使这样,也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这里是隐身区,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但却被人需要。他们似乎不在意外面的虚假。宁愿坐在门槛,摆个小摊,牵只黄狗,也不愿意去过那奢侈的生活。住着漏风的房子,却还是乐意下雨天去接水。房子小,但愿意和邻居一起在屋顶晒衣服,在走廊炒菜。毕竟他们也已经住了几十年了,习惯了这种生活。而小巷有很多外来人口,没钱才住这里,也会叫苦不堪。
这样的巷子,构成了一个缩小的世界。
但这里的人心还更加质朴。
我已经逃到这了。还能去哪?
[05]
据大婶描述,女孩“消失”的地方大概在玩具店的正前方。
这条小巷两旁全是房屋和商铺。而前面,大概7步远,就是一堵墙。这里是小巷的尽头。
她在这样的尽头里“消失”了。如果不是一些变态下手,那只能躲进这些房子里,或者是往回跑。往回跑不用多久,就会出现很多岔路。的确可能是她突然往回跑,扔下伞,而雨又大,大婶可能没有看见她跑开的样子。
我之后又询问了很多人。他们都没有在暴雨之后看到女孩。大婶是最后的目击者。
她去哪了呢?这种巷子连个监控都没有,所以这种案子才十分棘手。
我坐在石阶上,点了一支烟。
放弃了思考。懒的去琢磨。
找不到就算了,无论是离家出走,还是被不法分子绑走,都和我没关系了。我毕竟连自己家人的死都调查不出真相。
已经没有什么能牵制住我了。
我缓缓的把烟吐出去,此时才注意到手机在包里的振动声。
“喂?”
“我去询问了女孩的同学,得到了一些线索。那个女孩喜欢看灵异的小说。”这是和我一组的警员。
“所以呢?”
“然后,她前不久,被她的班主任……”
我愣了一下,“是这样吗?”
“是的,她的几个闺蜜都知道。女孩最近一直说想逃。”
“逃?她能逃去哪呢?我这里没足够的线索啊,目击者太少了。按理来说小巷子的人应该……”
“另外,我们在学校找到了,她的日记本。”
“这些小女生都有写日记的习惯,真是太好了。”
“看看吧。”
[06]
这么说来,她是自己跑的。但不知道跑去哪,或许日记上会有答案。
她也是经历了很多痛苦吧。但不是所有痛苦都能将人推向死亡,她选择了逃避。越是痛苦,越是无法反抗,人就越是无能为力。
不如逃走。
我这无能的十年,没有一点结果。自己熬到深夜去调查,以为的曙光显现却一次又一次熄灭,再次坠入黑暗陷入迷茫中。
没有任何办法。
最后,嫌疑人死了。我没有证据说明他有罪。
他曾经跟我说:“有些东西,是你无论如何都调查不出来的。它已经过去了,所以,它变得完美了。”
可恶。
这样的无能,这样的压力,死死地压住我。我已经要窒息了。
如果能逃,我也逃走吧。
但却还要忙着别人的事情。
最后一次吧。
[07]
女孩的日记里写了很多。最近的写了很多痛苦的东西,她被老师侮辱,跟同学倾诉,纠结该不该说出来。
但老师已经给了她各种各样的威胁,并且不断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她心中已经被恐惧填满了,来学校都战战兢兢。
她却又怕死,但又痛不欲生。
之后有一篇,她写到:
“我害怕极了。我害怕他那具丑陋的脸和身体。每晚都被同样的梦吓醒,然后恐惧到根本不敢继续睡。我更不敢说出来,将这样丑恶,肮脏的我说出来。
上瘾,而又恐惧。
我试过了,该怎么样死去。但我就算死去,他也不会放过我吧。
我只能逃走吧。
我不信佛,也不信上帝。但我这次要去试一试。
如果是假的,我就逃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只是对不起朋友,对不起父母。我没办法开口。”
所有日记里,只有这一篇提到了逃跑。她要试一试?试什么呢?
我去问了她的闺蜜。
“这句话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闺蜜说:“她的确不信神,但却很喜欢一些灵异的东西。她很信那些都市传说,而且很喜欢伊藤润二。她的试一试,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才去试这个的……”
还没说完,她又哭了起来。
“什么?试什么?都市传说吗?”
“是……是啊……她以前和我们讲过……我们也是才反应过来……而且她居然真的消失了……她真的消失了,真的消失了!”
“别激动,你仔细想想,那是什么传说?”
[08]
我们将日记还给了女孩的父母。老师也落入法网。
而女孩仍然没有任何下落。
我辞职了。
一步一步觉得自己的无力。无依无靠,最后真相也永远无法揭开了。
重要的不是女孩去哪了。而是我该去哪?
十年。整整十年。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也已经无法调查任何案子。因为一陷入调查,我就感觉到自己的无能。就像十年间调查的那样。付出了这么多,全国各地找人,关系网一步步铺开,背景一层层揭开,最后却回到原点。
一切都是徒劳。
如果,李婶说的是真的。女孩的闺蜜说的是真的。
女孩,真的消失了。
[09]
活在这残酷的世上,没有了任何动力促使我前进。没有人值得我等待,我也不被人期待。真相永远,消失在了这雨中。
雨下得是那么突然。巷子里的行人纷纷跑开,躲在屋檐下,或者进到了店子里。路上只剩下了水花。
我撑着一把黑伞,来到了小巷的尽头。两边的房子阴阴的耸立着,在雨线中若隐若现。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被雨声盖过。雨雾从脚底腾了起来,将视线笼罩。
水顺着伞流下,吧嗒吧嗒的将周围的坑都填满。只剩下我脚下的一块地,周围全部被水给淹没。雨点全部消失在半空中,那水池一点波澜不起,平静如镜,顺着延展开,扩到天边,与天相接。
一个打着红色纸扇的少女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水面,周围响起风铃的叮叮声。
雨还在下着,雨线在我的面前越来越密集,一颗颗的雨珠似乎在空中静止,将我的样子映射在上面,最后组合起来。雨组成了一面镜子。
我站在镜子前,打着一把黑伞。伞遮住了我的面庞。
少女轻脚来到镜子前,将手伸向镜子,却直接进入了镜中。
“没人知道那一面是什么,但它可以逃避你现在的痛苦。”
“远离这个世界。”
“逃到另一个未知而已。”
我将手伸向镜子。
雨打在身上,将我推了进去。
[10]
每座城市,底层都由那些错综复杂小巷组成。它似乎与外面的繁华格格不入,但也必不可少。
小巷的尽头,被一堵墙死死封住。在暴雨中,打一把黑伞来到这里。墙会变成一面镜子,看到真正的自己。会有一个少女引导着你。打破镜子,出现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世界是什么。如果想知道,就自己亲自去试一试吧。
也许会很好,也许会很糟。
未知比不上已经确定的绝望。
无可奈何,逃避而已。
……
一把黑伞摆在路中间。
雨停了,伞上沾满了泥水。李婶将它捡起来。
“又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