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后悔这个时候出门。
九月份的天气依然属于夏季,下午一点的太阳穿过树叶直直打在脸上,蒸发掉嘴唇上刚刚吃葡萄留下的汁液。风很少,我眯着眼试着看了一眼光圈,觉得很适合配电影中某一个镜头,操场上稀疏的篮球每砸一下地面的声音显得干燥无风,让人昏昏欲睡。我把眼镜摘了,晃过熟悉的小道,听着蝉鸣心里不觉裹着一丝焦躁。这个时候,我通常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走着,行人也很少,有一两个跟我一样,手里拎着东西,步子缓慢又细碎,整个午后显得愈发安静了些。我突然想起,也是一个午后,安静的午后,我遇见过一个人。
那是我走在去自习室的路上,午后阳光依然充足,青苔石板上可以看见投射在上面的树影,风一吹,树叶的阴影跟着晃动,簌簌的声音感觉像是从地面传来,我踩在一块块斑驳上,隐隐感觉有人在看我。我抬起头来,果然看见一个人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出于本能反应,我低下头,等走近两步再抬起来。她依然站在那,眼睛眨也不眨,我认出了她。
她也许并没有在看我,她只是找了个点把视线定在了那里,伫立着。她凝视的专注又直接,丝毫不客气,或许她在想着什么又或者只是在放空大脑。突然一阵大风呼一下从她右方吹来,我看着她的头发像放飞的气球的绳子一样,盖住了她的耳朵,鼻子,嘴唇,下巴,脖子,以及视线。
我匆忙跑上楼梯,我想找到她,我有事情要告诉她。我已经用我最快的速度奔上二楼,却上到一半时,不小心被台阶绊了一脚。
我经常被学校公共浴池的门槛绊脚后跟。
这次也不例外。我拎着洗澡的东西穿过半个校园的蝉鸣,到了澡堂。把卡插入卡槽,温水哗啦一下喷出,一股热流从头顶直泻而下,我闭上眼睛,任水流把脑袋冲成一颗光洁的圆球,头发紧紧贴在脸上胸上背上,耳朵也开始升温。我喘着气,跟那天一样,等我跑上二楼时,我喘着气,整个走廊空空如也,我害怕我记错了,又跑上三楼,依然没有一人。我又跑下去,站在刚刚看见她的位置向上看去,那层走廊此刻安静的连风声都没有,确定了是二层的走廊,我不死心把二楼的所有教室找了一遍,却依然落空。她像被风吹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喘着粗气,汗流满身,突然有种预感,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可我不认识她。
我第一次见她,所保留的唯一印象是一串脚链。那时我并未见到她的样子,我走路不喜欢看人,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我害怕与人对视时的尴尬,我认定眼睛会出卖我的紧张,可是我又想极力掩饰故作淡定,与其这样,还不如不看,专心看着地面思考着我的东西。有时我会觉得走路是一件很浪费时间的事,除了正在行走,什么也干不了。如果想要思考,总会被形形色色的人注视打断,即使我在看着地面,我依然能感觉到别人目光的注视,我厌恶这种敏感。如果不思考,我不知怎么把眼睛盛放的得体又安然,看着地面也像是木偶一般,我的视线不具有胆量和表达力。
我也是在上自习时注意到她,不,是脚链。我很少看见有人戴着铃铛脚链,是铜色的小铃铛,一股密密的棕色丝线穿住,衬的脚踝异常白皙,我只瞟了一眼,她坐在我旁边的旁边,像一只藤,脚上挂着一颗果实。
我很愿意上自习,如果我真正融进我的独立思维空间。
我曾混淆学习的真正意义在于什么,我上自习的时候,拿着手里的书,我读过很多诗集散文小说杂文或是历史传记,在我阅读的时候我都惶恐不安,当然我肯定自己非常喜欢文字里的细致的表达和作者的感情与想象的碰撞,可是我依然没有底气,我潜意识里觉得这些没有生产力。
我承认我很享受读这些书的自我理解,有时候我感觉我的思维和想象空间像被放大一般,我能感觉思绪像一股丝绸戴着香气在我头顶上方流转,我喜欢这种自我的思维意识,可是我依然心底发虚。这些与我的专业知识和书籍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觉得唯一能支撑我有能力去独立的知识还是要回归于现实,那种要不停的通过考试验证,要资格证书,要实战经验才可以获得的财富,可是当我真正要学习这些的时候我必须要把自己变成白纸一样,要把脑袋挖空,然后再让这些新鲜的知识充入我的知识体系里,我不能丝毫有自己的想法,因为我首先要遵守那个知识体系里的知识规则和定义才能真正理解并熟练运用,我的感官此时处于关闭状态,自我的触发像死了一样,我的大脑是被另一个知识体系带着走,思考和记忆也是由这些体系有关,我大脑也充实,像一只被做实验的白鼠,被放在一个高速运转的齿轮上,而这是一种社会需要的生产力和价值。
我有时候很奇怪并耻于自己沉缅于自己对于感觉的敏感和文字的表达,我觉得这些过于狭隘,这只不过从自我的解读和角度出发,不可以放之四海皆准的,而历史的理解更是在前人对于事实理解的基础上抒发自己的观点,这依然像是一股自由的溪流,它需要想象与启发而没有什么定论。这更像是探讨人与人之间的种种联系和矛盾,因为每个人的价值观和独立的想法不可能会和谐的一致,放之集体和国家种族,所以才有政治和文学,还有为人与人服务的各个管理行业比如法律制度、经济、运输、教育、新闻等等,其实不过想想这人际活动和国际活动,就像是玩一个庞大的游戏,需要人去解决各个出现的问题,而真正发出声音的却是学问与科学。其实很多人一生都是碌碌无为的,只不过为人与人产生的问题而服务的时候贡献自己的力量,像是对自己的加冕,有种价值的存在感和对等的交换而不具有直接生产力。
有时候我不得不觉得生命造就的这个自我感到一丝无奈而又因此庆幸,我并不是重要的而又是不可替代的个体,最起码我轻舒一口气,我不具备有直接生产力的才能与责任,我的世界可以无比的自由,我向往的应该是为自己的精神世界去创造更多选择的能力和体验的机会。
可我现在力量依然弱小,我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把上午看的笔记收好,又把刚看的书折了一个角盖上,把书包背起后,撇一眼这个戴脚链的姑娘依然还在位置上,我只看到她的侧面的半张脸,中午的阳光大好,在她头发上反射成好看的金色,我喝了口水静静离开了自习室。
我一点都没觉得学校是个什么脱离社会的象牙塔和乌托邦,有多少信念和理想萌芽,我知道自己在意着什么,那些实实在在的道理,那些实实在在的结果,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和功名,这才是社会反馈给我们奋斗的动力,如果不是以做学问为出发。我们根本不需要强调那些感性的思维与激荡的呐喊,虽然我小心翼翼维护着心里的那团火,我也知道自己处处敏感的原因,和那点易受伤害的自信。
我习惯带着一本可以取火的书,像是带着一瓶维生素,要不总觉得书包只是个搬运的工具。回到宿舍,我把今天看过的书换下,准备另一些要看的书,等等,如果我不是眼花,为什么这会有两本一模一样的书?
我面前躺着两本书,一本是《抚顺故事集》,另一本也是。
可我不是鲁迅,要不然这应该是个好句式。
我发现我错拿了别人的书,确切的说应该是在收拾书包时下意识把这本我以为是我的书拿进书包,我们坐的那么近,我完全有可能就这样酿成了一个误会。
那个小小的铃铛浮现在我眼前,我暗暗想到,她居然跟我同时读着同一本书。
可是,重要的是,我要把书回去…
我开始了第一次奋不顾身的找她。
或许,她还在那个自习室里。
风簌簌的从耳边穿过,我像一只兔子,如果可以,耳朵应该会尖尖长长的跑飞起来。
当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