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老甘做饭已经抱有极大的宽容态度了。本次怀孕志在培养人才,必须持有宽容、等待的坚忍精神,让我违心表扬实在太难,但是可以做到不指点不批评。无奈他的进步实在太慢,慢到考验一个人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的那种意志力,慢到我不得不担心肚子里的这位还没起名字的家伙的营养问题。
他实在无志于厨艺的精进。有时候瞥一眼看他刷锅,里面上一顿的菜的痕迹犹在,直接就开炒。我努力咽下一口唾沫,压下实际想要说的话,非常小心翼翼地喃喃自语,锅刷成这样行吗?老甘耳朵倒很灵,他马上做出反应,“怎么样都行,又不是你做饭,我做饭,没有什么不行的。”我默默走开,吃人嘴短,不干活,在家里确实有点没地位,老甘后面补上一句,“重要的是保护我的劳动积极性。”
有时候见他切片,本是从当中一切两半的,他化作四瓣,所有的菜,都切成一种形状,就是一劈四半,然后切成很厚的片。无论什么菜,从茄子到洋葱到土豆到黄瓜到辣椒,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均是这种刀法,于是,如果碰上细长条的菜,比如莴苣,经他切完后,满盘子碎片,用筷子很难夹起。我婆婆则所有菜全部切丝,无论什么形状,均以丝的形状炒出来。我用筷子细心地夹起一片极小的茄子,放到嘴里,内心涌动着喷薄的力量。我默默压抑自己,心里想,千万别批评,千万别做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睁一只眼是得看着夹菜,不然两只眼全闭上。
闺女作为一张描画人生内容不多的纸,吃得倒津津有味。这让我记起以前我家养鸭子的故事。我上大学的时候,有阵我娘在家养了一群鸭子,下蛋来卖。我爹为了让鸭子下得蛋又大又多,他舍得下血本,给鸭子喂粮食,我娘更是精心照料,每天赶去我家旁边的池塘遛鸭子,嫌鸭子在岸边沾上了污泥脏水,她回家用澡盆一个个给小鸭子洗澡,被邻居看见了,叹为观止。但是邻居奶奶同期也养了一些鸭子。她不舍得给鸭子喂粮食,每天就是剁一些野草野菜给鸭子吃。她笑话我爹说,鸭子怎么样养怎么长,你如果一直喂野菜叶子,它们也一样下蛋,但是如果你现在给它们换了,它们就不下蛋了。我爹当然不信不服。最后我家的鸭子下蛋确实比隔壁奶奶家的鸭子早了几天,似乎也大了一点,但是区别不是很明显。隔壁奶奶拿着她家鸭子下得蛋去我家比较,一再证明吃野菜长大也一样,我爹坚持说我家的鸭蛋大。我娘被隔壁奶奶的舆论宣传轰炸多时,她时常念叨,貌似两家的蛋一样大,咱们也不该喂粮食,这么多鸭子,吃多少粮食啊,还不如一开始就一直喂菜叶子。隔壁奶奶坚称,怎么养怎么长,从小吃啥就是啥,一样能长大,她养了多年鸭子,比我们家有经验。我娘后来偷偷也掺过菜叶子,鸭子马上罢工不下蛋了。那批鸭子最后以赔本告终,最后整体卖给了养鸭场。我娘说,就是挣了一坛子咸鸭蛋。
现在闺女就跟隔壁奶奶家养的那群鸭子一样,吃她老爹做的菜,跟吃菜叶子一个道理,但是我作为我家养的鸭子,就受不了这种菜叶子了。从养孩子省事来说,老甘的菜自然更省事。但是这又让我联想到祖国的现象。祖国的领导们,特别希望他的臣民像隔壁奶奶家的鸭子一样傻,怕他们知道的太多了,变聪明,网络令他们头疼,想方设法地建防火墙来封锁,小金胖的臣民们就是吃草长大的鸭子,低投入、严控制、让子民高忠心,多有利于统治。
说远了。继续说老甘炒菜。有一次,他在炒茄子的时候倒入了过量的水,把鱼切完后,把锅放到地上准备去拿平板来边听边干接下来的活,我受不了那个茄子,也受不了那个鱼的形状,也受不了他把锅放到地上,忍无可忍,说,你不尊重食材,做事要有章法,该切片切片,改切丝切丝,该大就大,该小就小,你这样毫无规矩,自由过度,让人看了难以接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既不方也不圆,弄些奇形怪状来糊弄,既然要做,就做好,都是炒菜,都要讲究色香味俱全,我对你要求不高,但求尊重前人的章程,既然前人已经总结出经验来了,你只需循着前人脚步,照样模仿就行,何必非得弄得乱七八糟,既然已经有桥,你非要摸着石头爬过去,让人觉得很难理解和接受。
老甘当然是不会被我说服的,他就我的观点有分层次、有高度地逐一批驳后,还是不改。有时候还颇为自得地说:“要不是生二胎,我的改变绝对不会这么大,你瞧,下面条我都知道爆个锅了,我还能给你们炒个菜。我都无法相信我自己能做到这些,我一个人也是不容易,又做饭又刷碗的,桌子还得我来收拾了,现在我眼里全是活儿。”听完我沉默不语,因为我实在无法赞同他的话,槽点太多,但又不能破坏我处心积虑、布局已久的形势,用一句话来说,我跟中央一样,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盘很大的棋,走向越来越不明朗,但是我要一直下下去,最后能不能顺利收官,现在看来,我也没底。因为有次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饿了,我说你去给我煮两个鸡蛋吧。他问,俩鸡蛋吗?还有别的吗?我大为惊喜,心想,这家伙居然要深夜为我精心炮制夜宵吗?还问我要不要别的。当时几乎要热泪盈眶了,我于是体贴地说:不要了,煮鸡蛋是最简单的,我想来想去,就这对你来说是最省事的。结果他说,“我是说家里还有别的吗,还有没有面包什么的现成的,你凑合吃点,非得让我煮鸡蛋吗?”当时我气急,心里担心这盘棋算是白下了。
周末,想到闺女不能总吃老甘做的饭,即使她从不抗议饭菜质量,我还是用电饼铛给她炸的鱼和肉丸子,煮了盐水虾,只要不是炒菜,我还是能操作的。让老甘炒了一盘莴苣,本想有菜有肉有鱼,结果菜端上来,老甘说,他这次有点过失。我问,什么过失?我以为又是水多了醋多了之类的过失,结果他说,当时有点迷糊,就先倒了醋,后倒的油。我说,啊,你不会倒了醋,重新炒啊,他说,我干事,错了就错了,下次注意,哪能重来呢?我说,那你倒油的时候,没油花四溅,崩你一身吗?他说,这你就别管了,我反正炒完了,嗨,没事,你就吃吧,怎么样不是吃呢?我说,这都不是章法问题了,这变成性质问题了,谁能炒菜先放醋再倒油呢?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啊,我就这样啊。
我还是忍住了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还象征性地夹了两筷子吃了进去,为了让他干活,我也豁出去了,因为隐忍,快憋出内伤来了。
生二胎就是人生重新洗牌,不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就换不来老甘的脱胎换骨,我这是在为我的晚年生活布局,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就没机会了。现在改造不好,等退休以后,我不可能坐着摇椅慢慢摇,等着他把菜端上来。想当年,刚结婚的时候,我无智无勇,在较量中败下阵来,当初我俩都是从零起步,之前我也没做过多少饭菜,但是因为不注意策略,不讲究以退为进,而他无欲则刚,他什么都能吃,什么口味都不嫌,最终我落得天天下厨的下场,这次,我要忍平时之不能忍,用壮士断腕的壮烈,换来老甘家务上那一丁点的进步。如今的一小步,就是我晚年的一大步。但如今的斗争是有点投鼠忌器,现在闺女和肚子里的这个家伙就是器,想抓住老甘这个老鼠,还真害怕伤了这俩器,想想他也是这俩孩子的亲爹,营养上不至于伤害太大,看来我还是继续忍吧。
这是去年我二胎怀孕期间写的,我的战略布局是借怀孕之际培养老甘的下厨房意识,下了一个孕期的很大的一盘棋,最终走向了失败,随着二子的出生,他又不进厨房了。那一个孕期的对劣质厨艺的坚忍,失去了意义。
不过,凡事都要往好处想,他在我怀孕的时候肯下厨房,就说明在我需要的时候他能挺身而出。至于厨艺的好坏,那是另一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