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黄昏落日时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寻小说篇。

风透过村庄,雪飘落在屋檐上,顺着滑落下来,落在村门口的沙子路上,那排车轮印早被雪覆盖,一名将近十岁的孩子缩着身子,手放在裤兜里不断摩擦取暖。他退到村门口的那面墙旁,一张又一张寻人启事被风掀起来,其中一张经不住寒风的摧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只隐隐约约瞧见“刘喜”两个字。王婶盯着那孩子许久,嘴角上扬,没瞧见人,愈发高兴。她连忙走向孩子,对他说:“走,我带你回家。”孩子一句话也没说,死死地盯着她。她小心撕下一张寻人启事,牵着孩子的手走到李琳家门口,大声喊道:“李琳,快出来,你娃找到了。”她瞄了一眼寻人启事,再看了看那孩子,咧开嘴笑着。

李琳猛地打开门,一瘸一拐从屋里走出来。

李琳不到四十却已经满头白发,脸色白得似一张纸,眼皮浮肿,眯着眼睛看向那孩子,手里紧拽着金镯子,干咳了几声,眼泪冒出来。

李琳的娃叫刘喜,不见了十年。

十年前,她丈夫死于一场意外,而那一年也是冬天,村里路滑,雪不停地下着。刘喜那会刚满六个月,家里没面粉,李琳丈夫又是孤儿,便孤身一人冒着雪开车去镇上买面粉,但在途中却发生了意外。李琳抱着孩子赶到时,她丈夫已经断气。她抱着孩子哭了许久,孩子也跟着哭。安葬好丈夫后,她和孩子回到村里,因忙于丈夫的丧事,她将孩子放在摇篮中,可等她回过神时,孩子却不见了。她找遍村里,都没有瞧见孩子,那时正逢黄昏,落日的光很柔弱 ,埋进晚霞中,像迷失方向的孩子,在晚霞里不断地寻,直到黑夜降临,都无法探出头来。天黑时,路灯亮起来,空中飘来雪花 ,路上没有多余的车轮印,孩子应该还在村里,可到底是谁这么狠心抱走她孩子!

李琳每逢黄昏落日时都会在村里找,边找边喊着:“喜儿,你在哪?”声音每天都在村里回荡,热心的人一开始会帮她一起找,可日子久了,只有她一个人坚持着。她的亲朋好友都劝她另嫁,可她没有答应,一天又一天地找、一遍又一遍地喊。村里有人认为她魔怔了、也有人认为她太固执,还有人认为她很可怜——各有各的想法,但认为她魔怔的人居多。在这些人里头,还传出另一种说法:觉得是他老公的鬼魂带走了娃,毕竟她老公刚走,娃就不见了,过于巧合,也显得离奇。但李琳从不信这些,她花钱打印一沓又一沓寻人启事,然后将寻人启事贴在村的各个角落。不仅如此,她每隔一个星期都会到镇上的派出所询问情况,可询问这么久依旧没有消息。而近几年,她脚伤复发,走不远路,才没有再到镇上,只留在村里不停地找。没有人劝得动她,也没有人再劝她。她就这般活着,也靠这般活着。

十年了,终于听到娃的消息。她瞧着眼前的孩子,鼻梁确实有几分似她丈夫。她欣喜若狂,拽着那孩子的手,“喜儿,还记得妈妈吗?”可她仔细一想,理应是记不得的 ,当时娃才六个月,怎么可能记得,还有……娃后颈有一个胎记,如果没意外的话,胎记应该还在。她慢慢地走到那孩子身后,拍了拍落在他背后的雪,手慢慢伸向他所戴的黑色围巾里。当李琳准备掀开围巾那一刻,那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推开李琳,摇了摇头。王婶拽着那孩子说:“别瞎动,让你妈瞧仔细了,好让她开心。”李琳轻轻取下围巾,看了一遍又一遍,将金手镯小心放进裤兜里,哭喊道:“他不是我的娃,我娃颈后有胎记。”

“胎记?都这么多年了,说不定胎记早没了。”王婶盯着那孩子,“娃,你说,她是不是你妈?”那孩子不说话,痴痴地看向李琳,嘴巴张开,露出两颗泛黄的门牙 ,傻笑。

“他不是我娃,不是。”李琳边摇头边冲进屋里。

“我看村里人说得不错,你定是疯了,这好端端的娃找到了,你还不认,我可不管你,娃就搁你这,还有那十万块奖金,你可要给我。”王婶把那孩子留在李琳门口,心想这娃八成是个傻子,才被人丢到这里来。反正现在李琳疯了,一个疯子,一个傻子,变成母子也怪合适。再说,都十年了,谁能确定这不是她的娃!想到这里,她边走边嚷嚷着:“各位乡亲们,李琳的娃给我找到了。”

几户人家开了门,狗在屋里吠着,关于李琳娃找到的消息一瞬间传遍整条村。可屋外还下着雪,他们都缩着身子围在火炉旁议论着。

雪越下越大,那孩子傻傻地站在李琳门口,什么也没说,缩着身子望着李琳屋内。

李琳轻轻将门打开,看到那孩子身上都是雪,连忙把他拽进屋,“你进来取取暖,等雪小一点,我帮你找你的爸爸妈妈。”

屋里的火炉冒着光,娃的手快冻僵了,往火炉里伸,快碰到火时,又迅速将手缩回去。

李琳打开衣柜,里面全是儿童衣服,从一岁到十岁的衣服,她都为喜儿准备好了,她取下一件羽绒服递给那孩子。那孩子依旧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李琳。李琳说:“我不是坏人,你放心。”孩子眼神呆滞,盯着那件衣服,慢慢将手伸过去。李琳站在窗前看着雪,一滴泪落了下来,不知看了多久,她担心那孩子饿着,便从屋里拿出一个热馒头递给他。

孩子盯着她,依旧什么也没说。她将馒头放在孩子身旁的桌子上,说:“你饿了,就吃。”她转过身,孩子才慢慢地拿起馒头往嘴里塞。

孩子吃完馒头后,雪便停了。她牵着孩子的手,“我们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好不好?”孩子痴痴地笑着,露出泛黄的门牙,把手缩回去,摇头。她感觉这孩子有点不正常,摸了摸他额头,不烫,应该不是发烧,莫不是他智力有问题?她不敢往那想,牵着他的手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外似银白色的地毯铺成一条又一条的路,道路两旁的草垛沾着雪,草貌似已经全部枯萎。她问孩子:“你爸妈叫什么?”孩子依旧不说话,痴痴地笑着。她深叹一口气,喊道:“谁家的孩子,为什么不要呀!”她喊的时候,眼泪落了下来。住在她家附近的王婶听见,连忙走出来,“不就是你的孩子吗?你可别想赖账,那十万块钱你得给我。”

“孩子是你带来的,理应你帮他找父母。”

“我帮你找到娃,你还不认了,一看你就不讲信用。”

村里人听见争吵声,纷纷前来围观。围观的人很多,有村长、有许先生、有王婶的孙子及其他大人。

村长先发话:“嚷嚷什么?”

王婶撑着腰说:“我帮李琳找到娃,她死不认账 。”

李琳急了,将那孩子推开,“他不是我的娃,你们谁要谁就带回去。”

许先生问那孩子:“你爸妈是谁?”

那孩子依旧不说话,傻笑着。

王婶的二孙子(二柱)说:“这怕不是傻子吧。”

那孩子还在笑,似乎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看来是别人家不要的傻孩子,我看交给派出所吧。”村长说。

“不是,这孩子分明就是李琳的。”

“咋就成我的了,你别瞎说。”

许先生阻止住王婶与李琳的争吵,说:“好了好了,你们先别吵,如今雪刚下完,地上滑,我看等明日再到镇上派出所报个案。”

“不是,你们怎么不信我的话,反而信这女疯子的。”王婶指向李琳,急跺脚。

“我没疯。”李琳急着咳嗽了几声,脸上青筋暴起,指向王婶,“你不就为了我的钱吗?竟然把孩子硬塞给我。”

“我不是……”

“好了,先别吵,听听许先生怎么说。”村长喊道。

许先生是城里来的,还留过洋,人不仅有学问,还十分有礼貌,在村里用自己的私房钱开设学堂,教育村里的孩子。别人想不到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笑着说:“造福乡里。”没人知道他目的,只知道他讲课很好,对那群孩子也十分上心。因此,他得到全村人的尊重。他说:“我看这样,王婶不是觉得这娃是李琳的吗?我明日等雪融化了,去镇里托我朋友做个DNA检测,到时候就有结果了,只是还要李琳和这孩子配合。”

王婶不依不饶道:“我看不用检测,这孩子就是她的。”

李琳不理会王婶,看向那孩子,“他怎么办?”

许先生挠头,他虽快三十,但没结过婚,也没带过孩子,只好叹了一口气,“要不辛苦你带着?”

王婶板着脸,牵着她的孙子走回屋里。

村长见李琳不说话,“我看这孩子就先住在你这儿。”

李琳眼里含泪,“可我家喜儿……”

“我知道,会帮你找的。”村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离开。

“你家喜儿的事,你也别太执着,小心别累着自己。”许先生说。

李琳看着眼前的孩子,“麻烦许先生了,明日还要你帮忙。”

“不碍事,取血送检就好,我顺路去镇上报个案。”许先生说完拿出手机,给那孩子拍了一张清晰的照片。

李琳牵着孩子,眼看天快黑了,便像以往那般喊着:“喜儿,你在哪?妈妈等你回来。”

王婶打开窗,嘴边黑痣动了动,说:“看看,疯病又犯了。”

许先生朝王婶挥手,她却猛地将窗户关了起来。

李琳牵着那孩子,哭喊着:“喜儿,你在哪?”

那孩子依旧不说话,光傻笑着。

二柱隔着窗户看向那孩子,笑着说:“奶奶,你看,一个疯了,一个傻了。”

大柱推开二柱:“让我看看。”

王婶将窗帘拉上,“一个疯子,一个傻子,有啥好看的。”

许先生跟在李琳身后,也跟着喊:“如看到刘喜的乡亲父老们,一定要转告李琳。”

冬日的黄昏十分短暂,只剩下一阵又一阵风,没瞧见夕阳,更感觉不到温暖,三个人的脚印从村里延伸到村外。李琳的脚疼得再也走不动,停下来瞧那孩子,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不是喜儿呢?”那孩子朝她傻笑,弯下腰,捧起雪往脸上抹。李琳拍了拍他的手,拽着他回家。

许先生朝他们挥手,目送着他们离开。

天上又飘起雪,村里的墙,每隔三米左右便能瞧见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着:

我叫李琳,我孩子六个月大时走丢了,他手上戴着刻着“李琳”两个字的金手镯,后颈还有一颗胎记,如找到他的人,我会付上十万奖金,还望你们多多帮助。

寻人启事下方附上李琳和刘喜六个月的照片,还有她的地址及电话。


第二天,雪融化了,地上湿润润的,许先生用两支试管取到李琳和那孩子的血便开车去镇上。

时间很漫长 ,等待也是,李琳拽着喜儿的金手镯,痴痴地望着窗外。想起,那一年去庙里还福,大师给了两个金手镯,一个手镯上刻着“刘喜”两字,另一个手镯上刻着“李琳”两字,她觉得手镯贵,又没必要给孩子两只手都戴,只给喜儿右手戴上刻着李琳两字的手镯,而自己却保留着刻着刘喜两字的手镯。她盯着手镯默默流泪,嘴里念着:“喜儿,十年了,你在哪?”

那孩子坐在一旁痴痴地盯着她,视线慢慢移到手镯上。李琳瞧见外面的雪又开始下起来,起身给炉里加些碳,谁知那孩子竟然站起来,迅速伸手从她手里夺过手镯。她急了,喊道:“还我,这是我喜儿的。”那孩子像疯似的跑出去,李琳边咳嗽边追,她腿脚不便,跑不过那孩子。门被孩子推开,外面的雪堆积在门口。

那孩子脚底一滑,手里的金手镯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李琳急了,连忙翻看路旁的草垛,一个劲地咳着,嘴里时不时喊着:“我喜儿……”那孩子呆呆地看着她,嘴里冒出:“喜、喜,好看。”

王婶听到喊声,穿着水鞋走了出来,脚刚跨出门槛,鞋踩在地上,印出一个奇怪的印子,她低头一看 ,又迅速抬头瞄了李琳一眼,连忙往回轻踩几脚,立在原地朝李琳喊道:“下这么大的雪,这是闹哪出呀?”

李琳不停地翻着草垛,说:“我,一定要找到,那是我喜儿最后留下的东西。”

王婶立在原地看了一下  “疯了,定是疯了,你不怕冻,可别冻坏这娃。”

“这傻娃,若不是他,我喜儿的……”李琳急得哭出来,又一阵干咳。

那孩子竟然笑了起来,李琳没忍住,朝他骂道:“难怪你爸妈不要你,我若是你爸妈,也将你……”李琳想到那两个字,说不出来,眼睛湿润地瞧着那孩子,深叹了一口气,将他从雪地里拽起来。

雪下得越来越厚,王婶像木杆立在雪地里,双脚颤抖却不回屋。她一直盯着李琳,等李琳转过身,她才弯下腰松了松自己的鞋,又抬头看了一下李琳。

李琳怕那孩子冻着,便牵着他的手回到家。那孩子打了一个喷嚏,朝李琳傻笑。李琳关上门,想到金镯子没了,心里隐隐作痛,可却恨不起这傻孩子,在他心里定不懂什么是开心,什么是伤心,也不懂别人说些什么或对他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傻笑。李琳怪不得他,从屋里拿出一条没用过的毛巾为他擦头发。他头发很厚,像黏在一块,李琳肺有些疼,嗓子痒得厉害,把脸转过去,干咳了几声,又继续给孩子擦头发。

到了黄昏时,雪还在下着,李琳从屋里拿出一把伞和那孩子走了出去,又开始喊着:“喜儿,你在哪?”那孩子跟着喊:“喜,喜”,可他喊不出一句整话,声音又小 ,听起来却像是“嘻嘻”两声在笑着。

李琳走了几步,脚疼得厉害,停下来歇了一会。她的脚是在找刘喜第二年,因不注意前方的车辆,在镇上被车碾的,以至于现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而且走久了便疼痛难忍。她叹了一口气,心想:喜儿会不会在城镇里?可这十年来,她在不同的城镇找了三年,再到其它村里找了两年,才回到喜儿丢失的地方。她始终相信,孩子会记得这里,虽然希望很渺茫,但他毕竟在这里待过六个月,说不定村里哪个好心人捡到他将他送回来。她含泪笑着,不管是希望也好,奢望也罢,总得做些什么,才能心安 。因此,李琳在每一次黄昏日落时,便在村里喊着:“喜儿,你在哪?”


等了三天,许先生还是没有回来。李琳不知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想着该给他取个名,可她识字不多,想来想去,只想到“喜”字,可那是她儿子的名,所以她便在前头加了一个“盼”字。李琳想喊出“盼喜”两个字,却眼泪直流。她感觉胸口堵着,呼出一口气,说:“以后你叫盼喜,怎么样?”那孩子笑了,说着一句不完整的话:“喜,喜,找,喜。”李琳权当他同意了。

等许先生的第一天,没见到许先生回来,她总感觉心里悬着,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闲来无事时,她便教盼喜习字。她拿出纸与笔对盼喜说:“阿姨教你写字好不好?”盼喜看到空白的纸,眼珠子转了一下,摇了摇头。李琳小心把笔递给他,握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一个“盼”字,可准备写“喜”字时,她的眼泪落在纸上。盼喜趁她不注意,甩开她的手,傻笑着。李琳拿他没办法,盯着他,却想起喜儿,“我刚怀喜儿的时候是春天,那时他还在我肚子里踹我,我时常很小心,怕晃着他。他在我肚子八个月的时候,晚上我都是坐着睡觉,总担心他在肚子里不安全,便时常去大医院检查,那时我先生也在,他总会陪我去体检。我不能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心里便挂念着,我先生会想办法给我解馋,实在没办法时,他会安慰我,说等我把娃生下来,想吃什么都给我加倍补上,可他却……”李琳声音嘶哑,咳了几声。

盼喜盯着她,似乎在听她的故事。

李琳接着说:“那一年喜儿六个月大,好不容易给他戒了奶,让他习惯吃面粉,我还想着娃说不定很快就能学会走路、说话……说不定他会追着我满街跑……他还会喊妈妈,一直喊妈妈……”

盼喜忽然喊了一声:“妈,妈。”他喊得不连续,声音干巴巴的,却刺进李琳心里。

李琳猛地摇头,朝他吼道:“不许喊,不许喊我作妈妈,不许喊。”

盼喜笑了一声,又喊道:“妈,妈。”

李琳走到盼喜面前,捂住他的嘴,“叫阿姨,我不是你妈,你也不是我……”

“儿子”两个字卡在李琳心头很多年,她松开手,抱着盼喜哭了起来。

在这三天里,李琳有盼喜陪着反而没有以前那般孤独,有时候她在想,要是盼喜真的是她苦苦寻找的喜儿那该多好,就算他傻了,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医治他。想到这里,她开始期待DNA检测结果,可许先生还是没有回来,估计是因为大雪封路 ,或是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情,又或者去派出所报案耽搁了……

李琳不敢往下想,心情十分复杂,心里舍不得盼喜,又害怕他亲生父母把他带走,可她深知失去孩子的痛,所以她不想别人也因此痛着。

在这空荡的房间,盼喜不在时,李琳常常忘记吃医生给她开的药。她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又默默地流下眼泪,其实她心里早就有了最坏的打算,只是自己不愿承认。

在失去喜儿后的一个月时,她变得十分憔悴,那头乌黑亮发变成如雪一般白。她还不幸被病魔缠身,咳嗽不止。

在找喜儿前两年,她还能按时吃药、调节身体,可后面几年,她却像失去魂魄,时常一个人哭,又一个人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情绪不受自己控制。她在这反反复复的日子里找,靠不断寻找而活着,从希望到绝望再到奢望。她已经变了,眼里没有光,在这个丢失喜儿的地方一年又一年,直到盼喜出现,她才想起藏在抽屉里的药,可拿出来看才发现过期了。

她时不时咳着,胸口像裂开一般疼,可在夜里她睡在盼喜身旁时,却活生生将咳嗽咽下去,身子抖动厉害,却紧拽着被子,指甲印似钉子一样钉进被子里,可疼的不是被子,是她自己。

盼喜有时候会学她咳嗽,也会学她一瘸一拐走路。她不让盼喜学,可盼喜还是学着,那姿势有些搞笑,她伸手要打盼喜扮瘸的腿时,却笑了一声。盼喜也笑了,坐在她身边假装咳嗽着。

她这几日依旧在黄昏落日时,绕着村子边走边喊:“喜儿,你在哪里?”盼喜跟着她说着一句不完整的话:“喜,喜,找,喜。”但他们还多去了一个地方,那便是许先生家里。许先生家在学堂附近,听说他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了地,然后开设学堂,自己留着一个房间给自己睡觉,但还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平日许先生和村长来往比较多,所以村里人都跑去问村长,可村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此时,许先生的家里依旧没人。

今日已经是第四天,许先生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第五天,天气回温,下了点雨,许先生才开车回来。他瞧上去有些憔悴,皱着眉头走到李琳家门口时,王婶恰巧出门瞧见他,连忙迎上去,“怎么样,是她的娃吗?”许先生摇头,停在李琳门前。李琳听见是许先生的声音,迅速开了门,看了看睡在床上的盼喜。“他是……吗?”李琳说完,咳嗽了几声,盯着许先生手里那份文件。许先生把文件拿出来,说:“他不是你的孩子,不过……”李琳接过文件,盯着那一栏“不合格”,笑了一下,手拽着衣服,什么也没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许先生瞧见她不说话,接着说:“派出所已经找到他父母了。”李琳又后退一步,眨了眨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说:“那把他还给他父母吧。”她声音哽咽,假装咳了一声,生怕被许先生瞧出她难过。许先生叹了一口气,“他父母不要他了。”李琳嘴角上扬,又强忍着心中喜悦,看向许先生说:“那让他留下吧。”王婶感觉他们忘了自己,连忙说道:“我觉得你养着行,你不是缺个孩子吗?”李琳瞪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许先生朝王婶使了一个眼色,看向李琳,“要不先让他住你那,白天你送他来学堂念书,我教他。”李琳连忙说了几声:“好。”可王婶一脸不乐意,嘴里喃喃自语道:“一个傻子念什么书?”

“他不是傻子,我给他取了名,叫盼喜。”

“他怎么看都像是傻子。”

“好了,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教他念书的是我,不是你们,所以请你们放心,我会教好他。”许先生连忙阻止道。

“那明日我带他去学堂。”

“好,我那儿有多余的书包和书,这些你都不用准备。”

王婶急了,“许先生,你不能区别对待呀,我家大柱和二柱……”

“你家大柱和二柱能和盼喜比?”说完这话,许先生便离开了。

王婶瞪了李琳一眼,走回屋里,关上门。

翌日,李琳给盼喜洗漱好,为他穿好衣服便牵着他的手一瘸一拐地来到学堂门口。许先生瞧见盼喜来了,连忙上前和他打招呼:“你是盼喜?”盼喜又重复着那句不完整的话:“喜,喜,找喜。”许先生要去牵盼喜的手。盼喜连忙缩回来,退到李琳身后,拽着她的衣服,又喊了一声:“喜,喜。”李琳转过身,握着盼喜的手,“听阿姨的话,留在学堂好不好?”大柱和二柱从学堂的窗户探出头来,纷纷笑道:“哈哈,傻子也上学。”

李琳朝大柱和二柱喊道:“他不是傻子,他有名字,叫盼喜!”

盼喜不知怎么的,忽然甩开李琳的手,朝李琳家的方向跑着。李琳一瘸一拐跟了过去,可她没有盼喜跑得快,许先生担心盼喜走丢了,让学堂的孩子待在座位看书,自己便追了过去。

盼喜跑得很快,看到草垛连忙弯下腰翻了翻,嘴里喊着:“喜,喜,找喜。”

道理两旁的草垛,长得密密麻麻的,盼喜一根草一根草地翻,他的脸冻得通红。今日虽不下雪,但温度还是很低。许先生追过来,瞧见盼喜似乎在找什么,可不管怎么问他,他还是那句:“喜,喜,找喜。”

李琳小跑过来,脚疼得越来越厉害,她瞧见盼喜在翻草垛,立刻上前抱住他,“别走丢了,好不好?”

盼喜的手沾着土,瞧见草垛,说:“喜,喜,找喜。”

李琳这一次终于听清了盼喜说的话,将他抱得越来越紧,边流着眼泪边说:“不找了,不找了,我们回家。”

许先生也跟着落泪,说:“要不让他回学堂。”

“不!我带他回家,我亲自教他。”李琳拽着盼喜的手往家里走去。

盼喜傻笑着,扑在李琳怀里,喊了一声:“妈,妈。”李琳这一次不让他喊阿姨,只是抱着他,边哭边在他耳边说:“下一次记住,喊我阿姨。”

盼喜笑了,这一次笑得和以前不一样,他的眼睛眯起来,似乎在享受李琳怀里的温暖。

李琳牵着盼喜回到家,开始教他穿衣服和识字,一教便是一个上午,到中午时,她给盼喜炒菜,还边炒边说着下一步要做什么。吃完午饭,她便继续教盼喜,直到晚上,她才想起,她没有到村里找喜儿 ,但她没有特别伤心,因为还有盼喜陪着。


第二年春天,门前的草垛长密了一些,枯死的草重新染上绿色,似两条又长又绿的地毯铺在道路两旁。盼喜以往路过时,都会去翻草垛,嘴里还念着那句话:“喜,喜,找喜。”这一点,盼喜没有变,不过他倒是学会了自己穿衣脱衣、自己吃饭用筷子夹菜、还学会了喊李琳作“阿姨”。

盼喜的进步,李琳看在眼里,笑容也比以前多,可她病得比以往严重,尤其在夜里,她总是咳得厉害,时常会咳出血。而这几日,她躺在床上起不来 ,感觉全身疼痛,她撑着身子找到许先生,说明自己的情况。许先生得知后,立刻扶着她回到她家里。

李琳嘴唇发白,连忙拽着许先生的手说:“我时日不多了,盼喜就交给你了。”李琳望着天花板,似乎看到喜儿在她怀里笑的样子。

“你会好起来的,我送你去医院。”许先生拽着她的手(冰凉得似刚从冰箱里取出的冰块)。

她望向站在许先生身后的盼喜,“他不傻 ,他只是学得比别的孩子慢。你就当我自私一回,帮我带着他。”

“那喜儿呢,如果你走了,谁帮你找他?”

“都找了十年了,不管是镇上还是村里或是其它地方,都找遍了……”李琳咳了几声,将头埋在凳子上早准备好的一盆清水。血从她嘴里吐出,滑进清水中,染红一片。

许先生叹了一口气,“说不定他在大城市呢,或者在其它地方呢?”

“找不到了,我走不远,他却不见踪影。”李琳哭了起来,想抬起那条疼痛难忍的脚,可却没有力气抬起。

盼喜喊了几声:“喜,喜,找喜。”

李琳瞧见他,“盼喜,你以后好好听许先生的话,好不好?”

盼喜看着许先生摇了摇头,“姨,我,听你的。”

李琳声音哽咽,伸手拽着盼喜的手肘,“今天别喊姨了,喊我一声妈妈可好?”

盼喜挠了挠头,一旁的许先生眼睛泛红。

李琳挤出一丝微笑,“没事,是我不让你喊妈的。”

盼喜张开嘴巴,一股空气溜进去,他将要闭上嘴巴时,挤出两声:“妈,妈。”

李琳哭了,又咳了几声,朝水盆里吐血。

许先生拍了拍她后背,“你休息一下吧。”

李琳摇了摇头,指着床头柜底下一个上锁的抽屉,“里面放着我辛辛苦苦存的十万块钱,你用点把我丧事办了,剩余的就留给你和盼喜。在村里头,别人我信不过,我只信你,你愿意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许先生深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琳挪了挪头,从枕头底下掏出两把一模一样的钥匙,“钥匙就交给你了。”

许先生接过钥匙,看向盼喜,“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盼喜,我会帮你找喜儿,如果找到,我……定将他带到你坟前。”许先生哭成泪人,头不敢看向李琳,偷偷地擦拭眼泪。

李琳说了一声“谢谢”,看向盼喜,眼里写满不舍。

夕阳的光落下来,盼喜像往常一样走了出去,他回头看向李琳,“姨,喜,喜,找喜。”

李琳想起之前黄昏落日时都带着盼喜在村里找喜儿,但她深知喜儿不在村里。可这一切都变成习惯,她习惯找、习惯骗自己,便一直重复喊着:“喜儿,你在哪?”可现在才发现,自己只是织了一场梦,而这场梦也把盼喜拉扯进来。

盼喜瞧见李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自个便走出去,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喜,喜,找喜。”

李琳朝许先生挥了挥手,“去看看他吧,我怕他找不到回来的路。”

许先生将方才的钥匙放进口袋,走出去。

李琳在迷糊之际瞧见喜儿了,他穿着尿不湿,躺在她和丈夫身边,好似是很久之前的事,又好似从未发生过。


盼喜走到王婶门口时,一直翻着她门前的草垛,嘴里念着:“喜,喜,找喜。”大柱猛地开了门,差点撞到盼喜,可他不在意,只拽着手里的金镯子,朝屋里喊道:“我是你哥,你也跟我抢!”二柱从屋里冲出来,扑倒大柱,“是我先发现的,就是我的。”大柱死死地拽着那金镯子,“奶奶定是给我的。”他们两人缠在一块,盼喜瞧见那金镯子,立刻冲了过去,拽着大柱的手,“喜,喜,是喜。”大柱踹他,盼喜瞪着他,使劲掰开大柱的手,将金镯子拽进自己手里。大柱和二柱互看了一眼 ,打算“一致对外”,便对盼喜拳打脚踢。可不管他们怎么打,盼喜都不松开手里的金镯子。

“住手。”许先生从后面赶了过来,“你们给我住手。”

大柱看向许先生说:“许先生,这傻子抢我们东西。”

许先生看向盼喜,只见他蜷缩着身子,将金镯子拽在怀里。许先生走到他身旁,“盼喜乖,让我瞧一瞧这镯子是谁的。”

盼喜摇头,朝许先生喊道:“是喜,是喜。”

许先生瞧见他不肯松开,又看向大柱和二柱,“这镯子,你们在哪拿的?”

大柱推了一下二柱,“他在奶奶房里找到的。”

二柱看了看许先生,又看了看大柱,不知道该不该说。

许先生盯着他,“去把你奶奶喊出来。

二柱摇头,像犯了大错,不敢喊。

大柱却笑了一下,喊道:“奶奶,许先生找你。”

王婶从屋里走出来,“许先生找我?”

二柱连忙缩在许先生身后。

大柱迎上去,“奶奶,二柱偷了你的金镯子,还跟这傻子抢起来。”

二柱急了,探出头,说:“你胡说,明明你也有份。”

“好了。”许先生神情严肃,站了起来,有礼貌地对王婶说:“这金镯子,是从你屋里取出来的吗?”

王婶瞧见金镯子,生怕别人知道是她偷藏李琳的镯子,连忙朝二柱使了一个眼神,“这金镯子,不是我的。”

二柱站出来,摇头,喊道:“不对,我明明是在……”

王婶脸羞红了,连忙拽着二柱回屋,“你好端端的拿什么镯子,跟我回去。”

大柱觉得事情不对,也跟着回到屋里。

许先生朝盼喜伸出手,“让我瞧瞧那镯子。”

盼喜连忙站起来,拽着金镯子往李琳屋里跑,三两步便进了屋,来到李琳面前,拿出金镯子说:“姨,是喜,是喜。”

李琳不断呻吟,两只眼闭着,似乎睁不开来。

盼喜摇着李琳瘦弱的身子,“姨,是喜,是喜。”

李琳听到呼唤,睁开眼睛,瞧见那个刻着“刘喜”两字的金镯子,缓缓地伸出手。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手快到金镯子时,仿佛瞧见喜儿在天上向她招手。她连忙喊道:“喜儿,回来,好不好?”

许先生走到盼喜身旁,听见李琳呻吟声越来越弱,连忙挡在盼喜面前,生怕他亲眼瞧见死亡。

许先生想起自己第一次瞧见死亡,死者还是他班上的女学生,可她却当着他的面从教学楼一跃而下。他想不到,那名女同学会死在他眼前。在那之后,他过得如地狱一般,在城市里遭到严重质疑,所有人都说是他害死那名学生。他没办法,只能离开城市 ,离开质疑,来到这偏僻的村庄。只是没想到他再次见到死亡,却是李琳的死。

李琳眼珠子望向天花板转了一下,呻吟声却停了 。她在死前还喊着“喜儿”,可喜儿在哪呢?他是否还在人世?

许先生流出泪,拽着盼喜的手。盼喜似疯的一般,扯开他的手,想把金镯子交给李琳,可不管他喊了多少遍:“喜,是喜,是喜。”李琳都听不见了。

十天后,许先生办完李琳的丧事,准备带着盼喜离开时,只瞧见他盯着天上,举起那个金镯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喜,是喜。”许先生告诉他:“李琳去了天上,变成白云或者星星了。”于是,盼喜白天就盯着白云看,到了晚上便盯着星星看,还时不时举着金镯子喊:“喜 ,是喜。”

许先生想带他去大城市里,将他的东西收拾好后跟他说:“盼喜,我们去大城市找喜儿,好不好?”

盼喜将金镯子举到许先生眼前,不断地摇头,说:“是喜,是喜”。

许先生看了一眼金镯子,发现上面刻着“刘喜”两字,眼中含泪,说:“盼喜,它不是喜儿。”

盼喜摇了摇头,将金镯子拽得很紧,坐在门前,任凭许先生怎么拽都不肯离开。

许先生托城里人发布了寻人启事,上面写着:“我的学生刘喜于某年某月在某地丢失,她的母亲叫李琳……”

寻人启事是按照李琳之前那份定制的,不仅有李琳本人的照片,还有刘喜小时候带着金镯子的照片,只不过在联系人和联系方式那两行改成了许先生的。

又过了几天,盼喜还是不愿离开。他在每一次黄昏日落时,举起金镯子对着天空大喊:“姨,是喜,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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