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错剑峰周围一带忽然热闹起来。
峰前小镇有一处不大起眼的小酒肆,店小生意也小——就搭在门前,三张桌子六条长凳,一块挑篷一竿旗风。浊酒四个当三钱一大碗,清酒八个当三钱一大碗。你要有余钱呢,三个当三钱安排一碟卤豆腐卤蛋,管饱有白饭馒头。你要没余钱呢,开酒肆的老王有条竹筏,他五更起下河撒网,一网,两网,三网,只撒三网。那时的河伯对这些在周围讨生活的人还算厚道,三网虽不多,将就着也能弄一篓鱼虾,小的一指头,大的也不过半尺,倒在锅里煮了拌些盐蒜,讨个方便他会送你一小碟下酒。巷子太深,酒也平常,座头常不满。不过老王是老派人,酒虽不好,倒是地道地不羼水,也能把主顾喝得一吸一吐,龇牙咧嘴,唉声叹气。
主顾都是老主顾,偶尔有新的,这些天尤其多。都是拿刀带剑的江湖汉子,别处找不到位置,闻着酒香便摸到这里来。老王喜欢这样的主顾,不计较小钱,酒量又好,也不管座头没擦干净,几个人大马金刀地占住桌子就催:“好酒好菜赶紧上!”
老王提着一坛子酒几个碗过去倒上,安排好两盘下酒菜。汉子们看看自己铺碟底的卤豆腐卤蛋,再看看邻桌上一个八九岁小姑娘捧着碗白饭就着一碟堆得冒尖的卤豆腐卤蛋,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甚至嘲弄,隐忍不住,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喊:“掌柜的!做生意都是一样价钱,好歹也差不多些吧!她那盘那么多!”
老王靠着酒垆看看汉子涨红的脸,轻轻吐出几个字:“那是我闺女。”
江湖汉子被这个蛮横到天经地义的理由击垮了,无言可对。
老王又说:“小店没荤菜,桌子后头有坛熬小鱼,要吃自己装一碗,白送。”
江湖汉立刻装上一碗早上打来的鱼虾,吆五喝六地喝上,一吸一吐,龇牙咧嘴,唉声叹气。大喝一番后,起身投店,算了酒钱,还额外多给几文:“哪能白吃掌柜的鱼!”
老王笑着收下,这是一种礼仪,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礼仪没什么实质功效,但确实能让人心里暖洋洋的,一买一卖也套缘法,老王信命。你不能改变命运,但你可以让自己在命运里尽量愉快。
老王喜欢所有的顾客,但最喜欢的,却是一个从来不买酒的老主顾。他是一个很奇怪的江湖人——其实也很难称得上是什么江湖人。十来年前,他还是个孩子,衣衫褴褛,矮小瘦弱,在寒风里冷得瑟瑟发抖,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他带着一条狗路过老王的摊子,问去浣剑山庄的路。老王上下打量他,没有回答而是开口反问:“后生,你多久没吃饭了?”
“大概两天。我没什么钱,又不想要饭。好在快到了。”那孩子的声音很镇定。
老王无语了半晌,转身装了两碗饭,拌了些杂鱼,一碗放在桌上:“你吃这碗。”一碗放在地上,“狗吃这碗。”
黄狗欢快地摇着嘴巴,一头扎在饭碗里,急速吞咽的声音让人听了都馋。孩子看了看狗,又看了看桌上的饭,咽了口唾沫谨慎地开口:“那不是我的狗,它在野地里看到我就一直跟着,跟了有九里半。我真的一个子儿都没有,这身衣服你老怕是也看不上吧。”
“是看不上。”老王看看孩子,把自己身上打了补丁的旧褂子脱下来,“这衣服我早就想换了,可它一直不破,所以找不到个由头换。你不嫌弃吧?”
孩子的泪刷拉一下就下来了,但他没哭。他用力擦擦眼睛,倔强地站着,半晌又说:“你老……不是人吧?是……观音菩萨?我不信世上有好人。”
老王走过去把衣服披在孩子身上,再把他推到桌前:“世上有没有好人我不知道,我也没碰上过什么好人——可是世上有穷人,满眼都是穷人,穷人就得相互照顾。”他绕过孩子,在桌子的对面坐下,自己拿过一个酒壶倒了一碗,“我有个闺女,今年只有三岁,她娘死得太早了。我这么老了……我在想,有一天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她也难免去投亲靠友,也难免像你一样吃苦,我忍不下心……孩子,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就是忍不下心。”
孩子终于吃起饭来,老王从未见过一个人在不断发出哭声的同时能够如此迅速地吃食,看得他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又添了两碗,盛了一盘鱼。孩子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看样子是一直吃到饭堆嗓子眼才推开碗,然后谢了他,问明白去浣剑山庄的路,和狗一前一后走进夜色里。
半晌,老王自己盛了碗饭,试着一边干号一边扒拉,试了两次,擦擦汗摇着头放弃了:“太他娘的厉害了。他到底是怎么吃下去的?”
从此以后,孩子就常来了。看样子他还是没什么钱,不过不像第一次那样吃白食。有时他带着个馒头,来要一个大子的卤豆腐,自己吃一半,分一半给九里半。有时他带着块咸菜,来要一个大子的馒头,自己吃一半,分一半给九里半。最穷的时候,他带着个馒头来弄一碟不要钱的杂鱼,自己吃一半,分一半给九里半。九里半就是那条黄狗,还是一直跟着他,因为在遇到老王之前它跟了孩子足足九里半,所以名字就叫九里半了。
“那你叫什么?”老王问。
“我姓……杜,行七。就叫杜七吧,上头的六个哥姐全死了。”孩子只在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会跟老王说话,“爹娘也死了,我来投奔浣剑山庄,本想拜入门下,结果他们只收我当帮佣,管吃住,没工钱……”孩子就着杂鱼咬一口馒头,“王伯,这地方在江湖上很有名吗?”
“有名极了。”老王抿一口酒,他很爱聊天,“每月每年都有江湖好汉打听怎么上山……四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山,后来一个有名的大侠卫悲回来了,盖了座宅子,叫浣剑山庄。卫悲回这人不错,我见过。那时魔教的势力还很猖獗……”
“魔教到底是什么?”杜七打断他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也就见过几拨。以前他们有几回想烧了浣剑山庄,怎么说呢……跟江湖汉子差不多,就是头上包着块青布,也是一样坐下就喊上酒上菜,自己盛碗鱼喝个颠三倒四,也是非要给鱼钱。江湖中人都说魔教为非作歹,烧杀抢掠,会把孩子的嘴角切到腮帮子上,叫‘开口笑’……大概我碰上的都是不那么坏的?”
“这些人后来怎么样了?”杜七问。
“头几批全叫卫悲回给杀了,最后一批把卫悲回杀了……后来他们就不来了。最后一批……嗯,我还记得。”老王一笑,“那里面有个年轻后生跟你生得挺像。是个挺好看的后生,魔教的人把他抬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分成了好几块。当江湖人有什么好的,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要打来打去的。”
杜七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卫悲回是怎么死的?”
老王严肃起来,再抿一口酒:“我也都是听来的。”
卫悲回在把老幼及伤者送进地道的时候,便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那一天暮色四合,他恍惚间记得自己将要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如今大愿得偿,了无遗憾。他手上没剑,半边身子都已被血染红,他累得手都抬不起来,坐在台阶上看着这处小院。院子里长满二尺来高的草,他记得自己曾经把剑埋在这里,但隔了这么久,确切的位置已经毫无记忆。片刻前这里还是温暖舒适的家,但现在已成了修罗场,偌大的山庄里到处都是尸体:有浣剑山庄弟子的,有佣工家人的,也有不少是前来突袭的魔教教众。敌人人多势众,战到最后能拿剑的只剩下他自己。他不知杀了多少人,剑已经残缺不堪使用,内力也几尽枯竭。他带着残存的老幼退入最后的小院,逃进院后松林里的秘道,掩住门,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他们迟早会找来的,他刚才用尽全身力气在墙上弄出一个缺口,指望对方杀了他之后以为老幼们已经逃下山。他本来以为自己不恨他们,正道中人杀魔教弟子,或者魔教弟子杀正道中人,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确实非常恨这些和自己素昧平生的人。可他杀了他们那么多人啊,他们想必也恨他。那么就恨吧。
傍晚的山野中掠过凄凉的风声。门被推开了。
魔教中人冲进来,在距他一丈远处停下脚步。卫悲回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他们手上的刀剑还是亮的,但眼睛里却写着多么显然的恐惧啊。卫悲回几乎想放声大笑。他提了最后一口真气,信手从身旁掐下半根草茎,勉强站起来,慢慢摆出个架势。他们谨慎地后退了几步。大侠卫悲回内力到处,摧枯拉朽,手上是剑还是草茎,差别不大。
我还有一剑的力气。卫悲回想:我还有一剑的力气。我该把这一剑留给自己,还是给第一个冲上来的人?他没有想多久,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沸腾的斗志最后一次在他身上燃烧,在卫悲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挥出剑诀,冲了过去。
什么都没发生,他已经没有力气完成这次攻击,七八把刀剑在同一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
“后来呢?”杜七问。
“后来……后来能怎么样,后来他就死了。不过他派出去求援的弟子带着几大门派的援军到了,杀退了魔教的人,他最小的那个徒弟,叫什么来着,也没哭,背起他的尸体送进剑冢——那时还是一片林子,然后就在他旁边抹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