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从前读《宋词三百首鉴赏辞典》,在读到姜夔的选作时产生了不满的心里,原因是为何千古绝唱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没有入选,反倒是同样描写思念所爱之人的姜夔词入选了数首。全书共二百九十二首词,名为“三百首”,姜夔一人便独占了十七首,总数量位居第三。
姜夔所怀念的是一名合肥歌妓,在收录的十七首词作中,多数都是为此女子而写。我素来偏爱“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在见到一首又一首怀念合肥歌妓的词作,总是带着几分不满情绪,甚至都有些厌烦(这编选的人是怎么回事?)。这倒并不是不喜姜夔词作,只是觉得如此之多的为同一人而写的词作,完全可以删去一首,将《钗头凤·红酥手》加入。
而现如今回想当时的“义愤填膺”,不免觉得有些小家子气,自己都想要偷笑几分。或许,也是当时并未细细体味这些伤情之作,回味那句“人间别久不成悲”,而对于姜夔本人,也没有多做了解。
青楼女子,大多逢场作戏,当不得真,你为美色,人也只为钱财,满足了各自的需求后,什么也无需留恋。然而,这个叫姜夔的人,却怀念了整整一生,最能诉诸万般心事的词章,也永远都有着这个影子。
屡试不第,终生未仕,这是后人对他一生除却艺术上成就评价之外的概括,寥寥数字,就似乎走完了他的一生。年少孤贫,一生漂泊,或孤独无依,或闲散无伴,到最后连安葬的钱都没有。姜夔并非不恋功名,能大展宏图,光宗耀祖,如何不愿尽力为之,然却始终无果。一生以布衣开始,仍旧以此结束,这算不算就是给自己写的墓志铭。
风流才子总是少不了艳遇,姜夔一生的牵绊就是早年客居合肥时,遇上的一对精于琵琶的姐妹花,更是与其中一位惺惺相惜,情谊甚笃。只因为生计所奔波,终没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写这首词的时候,姜夔已经四十二岁了,而初遇合肥歌妓时,他只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旅客,不知不觉间,竟已相隔了二十年。
二十年,足够让太多事沧桑变化,这一路该是如何走来?“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这些年的伤怀就如滔滔不绝的水流,昼夜不歇,开始怨怪当初许下的这份相思,然而已深入骨髓,梦里都不曾遗忘,只是这梦也太过吝啬,都比不得纸上丹青来得真切。
“人间别久不成悲”,又是一句惊艳了时光的词句,许是道出了红尘之中那些或可言说或只能深埋于心的前尘过往。假如曾有某人,曾有某事,忧伤了你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请不要悲伤,就让它逐渐沉淀,沉淀成回忆里最美的画面。然而,果真能否,在回忆成殇里学会坦然?离别的太久了,一切的伤痛都渐渐被时间风化了,可仍旧是岁岁红莲夜,沉吟各自知。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写这首词的时候,姜夔已过而立之年,却依旧漂泊无定。鸿雁闲散无忧,哪里如他有着愁绪万千,远处几座孤峰看在眼里,都觉得如人般带着无解哀愁。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姜夔的拟人化手段用的极妙,“商略”二字让原本青山无心,瞬间就成了如他一般,在凄苦风雨中感慨万千。“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怀古,就免不了伤今,姜夔虽然只是一介布衣,然而这衰弱的国家,又如何不让人挂心,残柳参差,似乎已是南宋国运之写照。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旧时月色》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苔枝缀玉》
姜夔不但文采斐然,词作绝佳,还精通音律,能自度曲目。这是受范成大相邀,遂自度了《暗香》,《疏影》二曲。这两首词,不但将个人生活之不幸尽数倾诉于此,也表达了姜夔对国家的忧虑。
梅,是历代文人诗词中不可或缺的印象,与梅倾诉,将所有情绪寄托在梅上,是所有文人的通病。而宋朝呢,那是最爱梅也是最为敬佩梅的一个时代,诺大个江山,积贫积弱,倘若能多一些如梅花般纵然风刀霜剑严相逼,依旧傲然挺立,绝不屈服的战士,又如何会让祸害社稷的主和派独揽大权,如何会任由敌人欺凌践踏。
除却这些感情,单论词的意境,亦实在美如梦幻,一开篇就将人引入了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境地。南宋最后一位著名词人张炎在《词源》中说道:“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
然而,读这两首词,却也无法不为其深感到悲凉。“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往事依旧历历在目,无处遁藏,而如今也越发苍老了,当初携手同游的人,什么时候能再见呢?想要攀折一枝盛景,寄往远方,可惜道阻且长,而这景象,不久也就会消失不见了。到时片片吹尽,再次相见,又待何时?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花开花落,终是无法久留,一切挽留都只是白费苦心,等到随波而去,只留追忆,吹一曲哀怨《梅花落》,可有知音人来聆听?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淡黄柳·空城晓角》
这也是姜夔的自制曲,清冷号角,寒意袭人,客居他乡,孤独惆怅,彷佛是被遗弃在苍茫天地间。“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一切景语皆情语,远离故土,满眼都是回不去的旧时相识。“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虽然当时正值春天,然而姜夔确已倍觉冷落,甚至都惶恐于萧条秋季的到来。
春去秋来,花开亦花谢,繁华转眼凋零,寂静无声。晚年的姜夔,更加穷困潦倒,他曾感怀:“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而他这一生,又为的是谁呢?长亭短亭,若重来,还是不要再辗转四方了,携手在月下,攀梅听曲,那时便不再惧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何潇湘 201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