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年少佯狂之际,爱煞了杜少陵的此篇《望岳》,遥想当年,“裘马轻狂”的小杜是怎样的雄心万丈,气吞云天,闲看东岳万里豪情?然而,奈何时光催老了的容颜,岁月把心灵和路程磨的苍老,思维和沉默把万重青山抹上一层白雾,盖上许多可怕的声响。生命的空虚和充实原是不容易说清楚的,我常常会迷失了方向。泰山于我,仅仅是青春碎片的遗骸中随手丢弃的一个残梦罢了。我不知道,我还该不该去寻梦?
仲春五月带来我的泰山之行,诚惶诚恐,暗揣了寻梦的心。鲁中之城泰安者,因山得名,取“泰山安,四海皆安”,国泰民安之意也,城在山南,山城一体,磅礴的泰山旁,泰安如少女显出无尽的美丽 。岁月无声,沧海桑田,城市静静地卧在山的脚下,经年浸染了泰山的神秀之气,而那些拔地而起的现代化高楼又展示着她古代文化与现代文明交相辉映的美。城中回旋弯弯曲曲蒙荫的大道,起起伏伏如在山中行走。高大粗壮的国槐(市树)正在飘香的季节,它一任斜枝曳出,左顾右盼。那细碎稠密的花瓣呢,在风中摇摆着纤细的小手,俨然是热情的欢迎大使。市中心竟似郊区般的荒疏,可能是随处可见的青山翠影给我的潜意识造成置身郊外的假象,也可能是正值午休时间的原因。
出发前翻阅了史书,古代神话传说记载,天地万物之祖盘古氏死后,头部化作东岳泰山。据梁人任日方撰的《述异记》:“昔,盘古之死也,秦汉间传说:盘古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从而,泰山成为五岳之首。泰山是我国古代唯一受过皇帝封禅的名山。古代历朝历代不断在泰山封禅和祭祀,并且在泰山上下建庙塑神,刻石题字,碑碣计2200处之多。从夏、商时代开始,各朝皇帝登位后首件大事,就是朝拜泰山。从秦皇汉武,到清代帝王,或封禅,或祭祀,绵延不断。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讲,登临泰山极顶已成为拥有至尊王权的象征。因此,如我草民一个,自是怀有忐忑的惴惴之心了。好在,无知者无畏,无欲者无所求也。
欲登泰山,必先览山下岱庙。岱者,泰山之古称也。岱庙是祭祀泰山神的地方,为泰山主庙,处泰安城心脏部位,历代君王临登泰山,必先到岱庙祭祀瞻拜。由此步步登高,渐入佳境,而由“人间”进入“天庭仙界”。庙内供奉林林总总的碑碣,其中以李斯篆书的秦刻石最为古老,原有222字,因乾隆年间毁于火,而仅存“斯臣去疾昧死臣请矣臣”10字,唯望之兴叹的份了。岱庙的古桧、侧柏实乃奇观也,其时阳光正好,汉柏翠影,葳蕤大观。更有虬龙蟠曲者,如今扭结上耸,虽已肤剥心枯,却新枝继生。谁言草木无情?紧相依偎的两株龙柏,一枯一荣,无言地见证着亘古泰山的历史变迁。殿壁绘有泰山神出巡的巨大壁画,传为宋代作品,描绘了山神从出发狩猎至满载而归的盛大场面,气势恢宏,神采飞扬。恍惚之间,洪荒郊野,天地泱泱,我们的先人正驰骋骏马,啸傲山林。行程疲乏,及至卧榻,昏然睡去。半夜时分,却听得潇潇雨声。心下默默祈祷,但愿明晨老天开颜。
天光大亮,蒙蒙细雨浸润着干竭的齐鲁大地,山风带雨拂面来,竟似江南深秋的丝丝凉意。从天外村乘车至中天门,盘山公路九曲回肠。匆匆瞥过,那些苍松翠柏掩映下若隐若现的槐花,似浅紫素妆的婀娜女子,宜人恬静,含羞不语。乱石嶙峋处尽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用说山林恬噪鸟声啁啾,也不用说潺潺而下瀑布流泉,但见那云烟缭绕的灰蒙山色,刚刚象碧霞仙子翩翩玉带长袖善舞,一转眼,却又象奔腾的骏马撒开四蹄,气象万千,形态各异。伸出手来想要捉住她的美丽,她却又象个调皮的顽童不着痕迹飘然逝去了。
沾衣欲湿,竹杖芒鞋,我在迷离的雾海里轻快地跳跃前行。“快活三里”四个鲜艳的楷书瞬间跳入我的眼帘。古人有"冒雨游山也不嫌,游山遇雨景更添"的诗句,可我毕竟莽夫一介,又不禁生出埋怨之心,恼人的山雨哦,泰山的神秘面纱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壮美秀色呢?
山势直上,脚步越来越沉重了。况摩肩接踵,山色空蒙,“回望所来处,苍苍横翠薇”只不过是浪漫的遐想而已了。耳边呼啸过的是阵阵松涛,凄厉悱恻,风声里述说着多少静穆中的神奇,多少肆意追狂的魂灵再度登临的消息?
风风雨雨,山道弯弯,无数的摩崖石刻间鲜红的字体触目而惊心。在我国的名山中,石刻最多且最好的,当数泰山。从岱庙到山顶的碧霞祠,沿途有无数的碑刻和古建筑。其中的天贶殿壁画、经石峪石刻、岱顶唐摩崖,被人们称为“泰山三瑰宝”。在碧霞祠东北大观峰的石崖上,摩崖碑刻遍布,其中《纪泰山铭》为唐玄宗封禅泰山时所书,字为唐隶,全部贴金,日光照耀下,金光灿灿,洋洋大观。倚靠在避雨石边小憩,和同伴相互打气,下山的游客中有和善者提醒我们还有1/2的路程。稍倾,牙齿打颤,瑟瑟发抖,饥寒交迫。三里小雨,四里阴云。行进到五松亭(传说当年秦始皇游山至此避大雨于松下,感恩于松使其免于淋雨之苦,遂封之为“五大夫”,得名于此也。)半山腰突然云开雾散,苍翠欲滴,崖畔上的粉色桃花格外耀眼,仅仅短暂的几分钟却又恢复了原先的灰蒙暗淡。许是始皇帝体谅民之苦难还是提醒后人牢记他的足迹呢?一次性雨衣在狂风的奋力撕扯之间,早已褴褛之态,索性扔了束缚轻装上阵。是了,不能把握的我们必须泰然放弃,顾虑太多往往会得不偿失的。
近十八盘时,雨点一阵紧似一阵,纷纷弹丸朝我铺头盖脸砸过来,雨水和着汗水下滴,我成了真正的“湿”人。游人相顾,狼狈而笑,在那些陌生的笑容里我能感受到彼此慰籍的温暖。“拔地五千丈,冲霄十八盘。”只见台阶两侧山壁陡峭,中间蹬道盘旋,每跨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气力,行人几乎直上直下,前面人的脚跟宛然就踩在我的脑门上。赫然听见儿童不肯前行的痛声大哭,我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艰难地蹬上去,那一刻的腿始终保持着略小于90度的角机械地往上抬。
终于爬到了通往玉皇顶(传说中黄帝祭天的地方,也是泰山最高峰。东亭可望“旭日东升”,西亭可观“黄河金带”,可我终与之擦肩而过了。)的第一道重门:庄严雄浑的“南天门”口,班驳的楹联朱颜已改穿越历史的时空昭示着风霜利箭严相逼的无情。人声鼎沸,我竟无立足之地,精疲力竭的我,全然没有“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气概,更没有昔年孔夫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千古豪情,淹没在人海的嘈杂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望着陡峭的山崖间数不清的台阶,那些曾经走过的路,一刹那间我已经泪流满面。这一刻且让我静静感受山的沉默,我喜欢这样的静止、安静连同没有太息的寂寞。曾几何时,以为所有与梦有关的情结已经在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中湮灭,原来它一直在长风的耳语中生长,在夜晚的呼吸里醒来,在远方的山头上沉思。是了,山在这里,我相信,在不可预知的前方一定会有别样的星光重新点燃我追梦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