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猫，生于2001年，卒于2012年，这些照片拍于2010年前后】
火盆挂在西天，远远儿就把暖融融送到这庭院月台东北角，春天仿佛近在咫尺。
二小姐头也不抬在看书，我蹲在桌上小憩。猫不服老可不行，瞌睡越来越少，精神越来越差，也越来越不想动弹。怀抱会更安逸，可尊严和自由同等重要，被奉为宠物不是我的追求。
不抓老鼠也不约会的时候，我常常观察二小姐，思考我们的关系。她曾试图成为我继母、主人和朋友，我有权选择接受、拒绝或改变，最后成了猫人合伙——共度岁月，互相拥有，且各自独立。
据她讲是2001年。我记忆犹新，一个巨大阴影提拉着脖颈后面那层皮，把我从母亲乳头上拔下来，掂到这里来，瑟缩着偷眼看去，是令人生厌、愤怒和绝望的红色监狱。那年夏天，二小姐一直穿红裙子，我就在裙兜儿里与命运抗争。尖锐的爪子，抓断纤维，抓破裙子，剐蹭她的腿，挠破她的手。
我没能如愿以偿回到母亲身边，反为填饱肚子做出让步。出生23天，一颗牙齿都没长，不想饿死就只能吃她嚼碎的饭。好在，反抗奠定了我们相处的底线，那就是保持距离感。在随后的十多年里，她很少过度亲昵，我也未沦落成玩偶。在和人类接触时，她刻意遵循我的规则，让我快速顺利离开。
我的一生中，有几次惊心动魄的经历，哪一次都跟偷吃有关。
有一次，在灵敏嗅觉的指引下，我穿越火线找到一条鱼。那过程实在太精彩，可以拍成猫莱坞经典动作片。前一关是进入两重门的房间，小黑那笨狗从来都没进去过。站在几米开外朝门口奔跑，速度要快；后脚立定，伸手拉门，得用倒刺抓紧；头钻进外门，手推里门，身子跟上。整个过程，要一气呵成动作流畅，不然就会被门夹住。后一关是上柜子，又高又宽又光溜的柜子比爬树难多了。你可以依次跳上床、桌子、矮柜和高柜，想想此生了无情趣，不如改变轨迹试试看。我用的这招是借力打力：使劲跃向墙面，蹬住墙体借力反弹，顺势转身飞往柜顶。啊哈，藏私的地方真不怎么高明。我叼着鱼准备溜走的当儿，二小姐来了，她把鱼倒扣在筛子下，我只能绕着转圈流口水。这次冒险的后果是我被永久禁止进入房间。凭我开门的功夫，溜进去很轻松，但我可不想挨骂。
还有一次，在外面偷东西，差点丢色送命。那是个黄昏，我从傻老太家墙上经过，闻到肉味儿，决定下去看看。谁知那老太太贼眼鼠目竟看上了我，暗中布下天罗地网。等我发现房门紧锁，她才慈祥温和地说，想吃你就多吃点，然后在我脖子拴上绳子。丧失自由和羞辱感涌上心头，悔时已晚，拼命咒骂“傻老太”、“死老太”都没用。再也没肉吃了，只有残羹冷炙。一天、两天、三天......二小姐没来救我，她怎么知道我被囚禁在死对头家。漫长的两周过去了，我饿得头眼昏花，奄奄一息，傻老太连绳都不肯解，就把我踢出家门，还“傻猫”、“死猫”骂不绝口。拖着身子回去，二小姐眼泪都掉下来了，她跟我说：“谁把你栓住了，绳子要是挂在树上可就太危险了，瘦得皮包骨头了.....”她又笑着说：“幸好别人不知道你的习惯，不然就不会放你回来了！”说着她就准备食物：一把花生米伴着馒头嚼碎，嗯，没有花生米，我宁肯饿着，除非给我吃肉。关于帮忙咀嚼，猫人都乐意，别人的眼光也就不重要，但老鼠和麻雀是例外，我情愿自己嚼。
我还曾被人关了一个礼拜。那户人家去城里，就被锁在屋里出不去，如果再久些恐怕就得饿死。我也曾被人捉住又放掉，只是因为跟大狸猫感情纠葛。这不算偷吃......。爱情这回事，我不想谈，倒可以谈谈孩子。
没有成为母亲，不能称之为女猫。有了孩子，我更懂母爱。
首次当母亲，我吓坏了。肚子老难受，身手不灵活，二小姐说是怀孕了。果然生了一只小狸猫！小狸猫！！镜中的我是纯白色，浑身上下没有杂色，这胖胖的独生子竟然是灰黑夹杂的狸猫！！！二小姐想照顾它，母爱从心底涌起，我把小猫藏起来，后来再也没找到它。二小姐替我难过，她说我是“月子婆娘”，特意做月子餐给我吃。
第二年生了对双胞胎，简直是天使下凡。二小姐说，比猫妈妈漂亮，浑身洁白，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它们没福分享受，相继病逝，被埋到了菜地深处。宝贝们，下个轮回再见。
还曾生过三胞胎。一只黑色，两只黄色，它们肚皮和脚趾上都有白色花纹，这是继承了我和他父亲的优点啊。老手母亲已经知道，每个孩子都是神的馈赠。期间我还领养了一个狗娃子，它刚满月，起名小憨。我已经是成年猫了，不再像年轻猫那样，天天和狗打架。我带着四个孩子，无忧无虑玩耍。
天有不测风云，猫有旦夕祸福。小黄宝不见了。我四处排查，在很远的一处宅子里找到了，它被栓起来，还有一只狗看守。我心如刀割，拟定了救援计划。凌晨潜入院子，唤醒小黄宝，咬断绳子，让它跟我走。由于刚断奶不久力气很小，我们走得很慢。为避免被人和狗发现，只能走墙角和墙壁，翻山越岭好长时间，才回到家。二小姐一下子抱住我们，她又哭了。小黄猫回到了身边，我没有眼泪，只是傻笑。幸福总是短暂，那户人家又来索要，二小姐哭哭啼啼，终究没有拒绝。我明白了，分离就是命运，多年前我不也是这么从母亲身边被带走的么？
分离使我痛苦，但并不悲伤，我知道孩子会被温柔以待。无论它记不记得，我都曾经是一位好母亲，在我能掌控的命运里，完美无瑕。
最可怕的是死亡。小憨又不见了。以我的智商推断，它是二小姐抱养的，必定不会再送人，那会去哪里呢？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天天寻找。房子下面的排水道，它喜欢在那里躲猫猫，可是没有；地上几米深的红薯窖，它喜欢在周围打滚，也没有；二小姐的杂货间，它喜欢在那里翻箱倒柜，还是没有。它像小狸猫一样丢了，没有留下气味、声音、哪怕是屎尿的线索。我打了个寒战，刚出生的小狸猫没有奶吃，是死了吗？狗狗小憨的体型和黑黄三宝差不多，没有我的照料，会死吗?二小姐再次冲我掉眼泪，她说：“别再找了，小憨它不会回来了，它被车撞死了......”我听得懂，其实我猜到了。猫终有一死，小憨是狗，也终有一死，愿它和我的那些孩子们一样，下个轮回再见。
我是一只猫。
我的一生，独立而自由。爱也被爱。我12岁，垂垂老矣。如果二小姐给我写个墓志铭的话，我希望上面写着：这只猫度过了独立自由且有爱的一生。
二小姐常常在别人面前谈起我的战绩：“12年家中没老鼠，整个街道没老鼠，房顶没麻雀，从来不吃鸡。”抓老鼠是每只猫的天职，我恪尽职守。光抓老鼠实在辱没了我的才智，每天抓几只麻雀，看守房顶上的粮食，举手之劳而已。很多猫分不清麻雀和鸡，常常把家里的鸡仔吃掉，而我从来不动这个念头，这应归功于二小姐的调教，使我此生品德高尚。
西天的火盆被什么东西打翻，滚到了山后边，红彤彤的火花洒满天际。春天来临之前还有倒春寒，我已紧缩成一团。二小姐早放下了书，抚摸我不太光滑的背，她叫着“咪咪”，我懒洋洋没动。
对了，二小姐认为圆圆的猫才漂亮。我耳朵有点长 ，脸也有点宽，但这无碍于我的猫生：独立、自由、有爱、恪尽职守、道德高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