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的时候，阿莲托我帮她三十出头的儿子找媳妇，说四十岁没关系，有孩子的也没关系，有残疾可能自己照顾自己的也没关系……
01.
阿莲的故事，从她十八岁开始。她以为，她人生的苦难终结于十八岁。
那年娘一定要把她嫁给唯一的侄子，她执意不肯，娘足足缠了她三天三夜，最后披头散发地跪在她面前，决绝地扔下一句话：你如果不嫁，我死给你看！
阿莲认命了。她的青春与梦想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母亲执意要她嫁给她亲哥的独养儿子阿贵，原因是因为她当医生的亲哥死了，临终前唯一的儿子尚未婚娶，他死不瞑目，握住妹妹的手含泪拖付她：“阿贵的终身大事就交给妹妹了，如果实在找不到，就把外甥女许配给阿贵吧，我们林家不能断了后呀。”
阿莲的婚姻大事因为舅舅的离世而变成母亲回报娘家的礼物。娘对着阿莲的那一跪，震碎了她坚如磐石的反抗，她知道自己拗不过母亲，拗不过命运。
自从清秀本分又勤奋能干的阿莲，样样农活都不在话下，因为父母勤奋持家，家境尚可，十六岁一过，上门来提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可娘总是说要给她寻一户最好的人家才配得上她的俏阿莲。因此，媒妁之言的八十年代初，阿莲十八岁都待字闺中。
可是，没想到到头来，娘却以死相逼，要她嫁给自己的侄儿阿贵。其实那个年代，阿莲身边也有很多女伴嫁给自己的表哥，可人家是两情相悦，两厢情愿。她死活不肯嫁给表哥最重要的原因是表哥阿贵长得突在太丑了，一张鞋拔子脸，二十岁的年纪密密麻麻地都是褶子，眉毛不知怎的，全部都是倒着往额头方向长，塌鼻梁下安着一个大蒜鼻头，更要命的是牙齿还是龅牙，再加上两个招风耳，整个人看上去阴森恐怖，以往阿莲去外婆家的时候遇到表哥都是低头避开的，娘一开始逼她嫁给他时，她脱口而出：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他。
可在娘的死与嫁给阿贵之间，阿莲还是选择了嫁给表哥阿贵。
阿莲以为嫁给阿贵，是她的苦难人生的全部，她不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02
唢呐声声。
鞭炮阵阵。
阿莲披红挂彩，出嫁了。所有的喜庆与她无关，她的心在娘给她下跪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她如木偶一般让人扶着上了花轿，又由着其他人木偶一般地把她牵着进了曾经的外婆家，她现在的家。
就连被掀开盖头，被拖进洞房，至始至终，她不笑也不哭，闭着眼睛，她就是那个被提线的木偶。
不带着心，至少就不会那么痛，那样才能生活得下去。
天黑就闭眼，天亮就睁眼。阿莲到底把日子过了下去，舅舅把小药铺留给了阿贵，从小耳濡目染，看一般的头疼脑热用药阿贵倒不在话下。阿莲也帮衬地守着药铺，沉闷温和的性子让生意愈发好了起来。
婆家在人口密集的小镇，无需干农活，日子反倒过得比做姑娘时滋润多了。
第二年的夏天，阿连生下了大儿子大强，大强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很多欢喜，听到接生婆手里的孩子哇哇啼哭，阿莲终于躺在床上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来帮她做月子的娘这次没拦她，颤抖着伸出手，用自己衣服的袖口一次次帮她拭去汹涌的泪水，自己也一把把抹起眼泪。
阿莲哭什么的，当娘的，心里全明白。娘为什么抹眼泪，阿莲也懂得。
这次决堤的泪水，和为人母的喜悦，冲淡了阿莲的委屈，冲走了阿莲的不甘，冲走了对娘的怨恨，阿莲的心一点一点地回暖，逐渐有了一个女人该有的温度。
她又会笑了，她坐在药铺里，低着头逗宝宝的样子美极了。
03
每个周六都是镇上的赶集日。
乡镇四面八方的农民把自己手上的农产品，蔬菜瓜果，猪羊鸡鸭拿到镇上去卖钱，顺便也换点油盐酱醋回去。有候，阿莲娘家村里面的女伴也会抽空来药铺找阿莲聊上几句，她们看到越发细皮嫩肉的阿莲，再对照自己脸朝黄土背朝天后粗糙的自己，对阿莲竟然有了几分羡慕。在女伴艳羡的目光中，那个瞬间阿莲恍惚了也觉得身为药铺的老板娘，身份到底和农妇不一样。
婚后第三年，二儿子小俊出生了。跟大强遗传了爸爸的样貌不一样，小俊长得真俊，和她一样白，眉眼间一样秀气。街坊邻居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抢着要抱他，小俊不怕生，谁抱都可以。 阿莲的笑容更甜蜜了，身旁有这两个可爱的宝贝，拉扯孩子的苦一点都不算什么，甚至于连阿贵的丑，也不再那么不可忍受。
毕竟，关了灯，闭上眼，也就那么一刻钟的事。
阿莲有儿万事足，更何况还是俩。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孩子，让阿莲看到崭新的希望。
可生活还是剥开了此时温情的外衣，把残酷一点一点地暴露在阿莲的面前。小俊两岁还不会站立，三岁不会开口叫妈，街坊们心虚地安慰她：没事的，孩子开口迟是大器晚成，贵人语迟嘛。
阿莲抱着三岁多的小俊心里明白，是近亲结婚的恶果来了。大强长得越来越丑，母不嫌子丑，可大强在学前班里好几次哭着回来，告诉妈妈，同学们都说长得丑不愿意和我玩，我每次都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个座位。呜……妈妈，我不要上学啦。
阿莲听得心都碎了，可也只是抱着大强抹起眼泪。
04
阿莲的笑容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脸上呈现出一股悲凄之色。对儿子们的担忧让阿莲变得魂不守舍，对与阿贵之间那唯一的交流也愈发不上心，每次都草草了事。后来，甚至直接拒绝。一次两次以后，阿贵倒也不强求了。
阿莲也难得自在，反正在这事儿上，自己从来没觉得这是件可期待的事，只是在尽一个妻子的义务罢了。现在，她除了药铺里的帮衬工作，一股心思全放在俩儿子的身上。儿子长得再丑，再傻，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把他们拉扯大。
药铺里，阿莲低着头进进出出，话语越来越少。
日子从来不会因为谁的悲苦就停滞不前。九十年代初期，市场经济下，有经商头脑的阿贵去了市里药材批发市场进货，药铺在镇上最先引进东北的人参鹿茸，生意一时红火，阿贵的心也渐渐活络，身旁的人话里有话对着阿莲说些要看紧自己老公，男人有钱就变坏之类的话语，阿莲只是浅浅一笑，旁人识得无趣，自觉闭口。
05
在夫妻的关系上，阿莲选择了鸵鸟政策，把自己的头深深地缩进去，没看见就当作不存在。直到有一次，阿莲在阿贵的一张就诊单上看到了那种不好的病，阿莲什么都没说，她把自己和孩子的床铺搬到了旁边的房间，从此，彻底与阿贵分床睡。
那一年，阿莲才三十虚岁。
阿贵看到了枕头上放着的病历单，也没说什么。对于表妹阿莲，阿贵有着兄长的感情，可对于妻子阿莲，不管她如何待他，阿贵始终恨不起来。
对于家庭孩子，阿莲尽心尽职，可对于阿贵，不吵不闹的阿莲至始至终不冷不淡，冷得像一块冰。
这个家离不开她，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从拒绝反抗那天起，阿莲就认命了。可是多少个不眠之夜，阿莲睁眼到天亮，只是千头万绪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出口。
天亮后，所有的情绪平息，日子照旧过，阿莲还是那个药铺里文气内向的老板娘。
06
春去冬来，时间无声地流淌。
坚强的人哪，承受苦痛的能力总是超乎想像。
嫁给死也不愿意嫁的表哥，生下一个“基因突变”的儿子，再生下一个智障又行动不便的男孩，阿莲还是把日子过了下来。
男孩大强十岁那年，阿贵把平房推了，率先盖起了一幢四层的小洋房，比别人都早地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邻居们尤其对阿莲家的冲水马桶，和镶嵌着白色瓷砖的外墙称赞不已，啧啧有声。
从小平房换成大平房，阿莲倒没有特别多的感觉，对于生活，她一贯逆来顺受。生活于她而言，也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大强很艰难地把书读到初中，就再也读不下去了，每次考试都是个位数甚至是0分，终于在初二下半年辍学。而小俊因为身体和智力的原因，去上了几天学后就再也没去过学校，一直呆在家里阿莲自己照顾着。
镇上很多年轻人成年后都出去经商或打工，大强也出去过，帮开味卤味店的亲戚去除动物身上的毛发，老板嫌不干净，把他辞了，后来去帮做建材的表兄家送货，很多时候又找不到城里的路。只能选择回家，一开始学做泥水匠，也是被师傅各种嫌弃。后来，阿贵干脆把大强也放在家里，学习他配药，卖补品。
于是，阿贵和阿莲带着成年后的两个儿子，在家传的小小的药铺走来走去。
阿莲还是意识到了这种平静生活下的危机重重。在2006年，她四十岁，在别人的牵线下，不顾自己体弱多病，收养了一个健康的女弃婴。
取名小聪。
07
小聪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聪明活泼又懂事，阿莲把她当做自己亲生的女儿一样养着。不骄宠也不打骂，和带大强小俊一样。
阿贵也很疼爱小聪，小聪再次成了这个家庭的希望，阿莲的眼睛里渐渐又有了笑意。
可生活还是不愿意放过阿莲，露了更狰狞的一面。
2010年时，一个重病的人在药铺里挂了一次水后，回家没多久就一命呜呼，病人家里的人一口咬定是医疗事故，是阿贵的药水要去了他们家人的命。他们一群人气势凶凶地把药铺团团围住，扛着花圈，手捧遗相，扬言事情如果不解决就把死人拉到家里来，把阿莲家的药铺给砸了。
阿贵怕激发事态也怕挨打，更想找解决方案，去找族里人帮忙，二十几岁的大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而另外两个孩子躲在里屋，瑟瑟发抖。阿莲只能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她细声细语地道歉，不停地赔不是，可声音总是很快就被他们激动的嚷嚷给盖住了。那几天，阿莲不眠不休，事态总算没有进一步恶化。150元的盐水，最终赔了80万。这个80万，让这个小康之家一夜之间赤贫。
事情平息后，阿莲强撑着的身体彻底垮了，终于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几天后，终于又挣扎着起床。一大家子人要吃饭，要洗衣服，药铺要守。
不管怎么样，日子终究要继续。
几十年都靠药铺吃饭，除了这个，阿莲也不知道他们能做什么，只是经过这次惨痛教训，再也不敢看病了。
08
小聪上小学后，阿莲觉得自己两夫妻都没文化，把小聪花重金晚托到镇上的老师家，希望小聪能够好好学习，改变命运必须从学习知识开始，这道理阿莲一直都懂。
阿莲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已成定局，她希望学习能够改变女儿的命运，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
09
“这么快，一晃我已经五十岁了。”前两年，这样想的时候，阿莲总是会有些感慨，岁月不饶人。
女儿小聪已经五年级了。不知为什么，学习成绩每况日下，总是处于班级末几名。
阿莲苦笑：也许我们家就没有读书人的命。不过不管如何，我就供到她到读不下去的那一天为止。
女儿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养女。阿莲这样想，现在小聪还小告诉她这些，会给她生活学习带去困扰。等她成年后，懂事以后再去告诉她也不迟，毕竟她也是别人身上掉下的肉，生她的人才是她的亲生父母，至于长大后，愿不愿意相认，那时她自己再做决定好了。
前年，有一阵子阿莲病重，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阿贵送她去了上海在医院治疗，动了大手术后又活了过来。只是，再也受不得颠簸，也做不得用力气的活。从床上爬起来后，阿莲跟药铺的一个老顾客，一个老太太吃起了长斋念起了佛，她不知道菩萨到底会不会存在，是不是真得可以保佑家人，她只知道信了佛后，自己的心情不会像以前那么苦了，毕竟，这世间的人，比她苦的还有千千万，自己有吃有穿有住，也不算最苦的。
每每这样想的时候，阿莲就觉得心头没那么憋着气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认命了才能活得下去。老了老了的时候，表妹阿莲和表哥阿贵越来越像亲人了。彼此互相依赖，互相承担生活重压，一起养儿育女，那么不情不愿的婚姻倒也走了几十年。
后来，药铺里播放的都是一些佛教的音像视频，屏幕上经常看到净空老法师在弘法，或者是一些宣传因果报应，素食之类的，睡觉的床头也有一只听佛音的录音机。阿莲自己也打从心里喜欢佛的世界，心里头倒比年轻的时候更加清净些，毕竟，人这一辈子也只是活在自己的念头里。
可还是会有一件事情深深地困扰着她。儿子大强已经三十出头了，小儿子也马上三十，至今都找不到老婆。阿莲觉得小儿子这样的状况就随他去吧，她也不敢奢望什么，可大强怎么也总得给他说一门亲事。
10
大强长相略显怪异，再加上不高的智商，导致了无数次相亲失败，更不用说自己找对象了。阿莲看到来药铺的人就托人家，有合适的一定得给大强帮忙介绍下。阿贵心里也着急，好几次，有人给个号码就打电话过去，好几次碰到骗子，没见面就说要路费礼物，阿贵宁被骗也不愿意错过机会，好几次都直接把钱转过去后就再也拨不通电话。
还有一次，有人说起有一个山西的女的刚离异，带着个男孩愿意来，阿贵立马叫大强过去谈，竟然入了一个传销的窝，幸亏大强抖了个机灵，逃了出来。
夫妻俩还托在城里的亲戚登征婚广告，去福利院找有没大龄的孤儿。想尽一切办法只为给儿子找上个儿媳妇。
后来别人还真给介绍了一个，长相不好， 还年级比大强大很多的，大强觉得不合适，阿莲擅自做主还带来家里住了几天，竟然是个精神分裂的女人，大强后来怪她妈：都怪你们，近亲结婚，现在好了吧，找老婆都得找精神分裂的，这样的人来家里，家都被她吵翻啦，我恨你们！
大强咆哮着说完，抱着头蹲在屋角呜呜地哭了。
阿莲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给大强说上一门亲，略有残疾的也不要紧，不太聪明也不要紧，年纪大点的也不要紧，带着孩子嫁进来的也不要紧，长得丑得也不要紧，外地的也不要紧……
“不管怎么样，再难，我都得给儿子找上个媳妇啊，否则我这个做大人的心又怎么过意得去。”嫁给了亲表哥的阿莲对着邻居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眼圈又红了起来……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