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的那些日子

北方的空气干燥炎热,明晃晃的阳光洒在老家的院子里,洒在村里的硬土地上,洒在镇子的街道两旁。墙上的钟,一刻不停的走,人们像往常一样下地、劳作,在吵闹的街道讨价还价。自奶奶一代下来,后面的生活已经越来越好了,三餐里的肉食不断的增加,直到过年的时候,人们避开一盘盘热气腾腾、鲜嫩欲滴的荤菜,只捡了蔬菜啧嘴。不断有翻修的房子,新砖亮瓦,大大的落地窗,腰上的手机换了一个又一个,很多贵的便宜的小汽车,常常挤满了狭窄的小镇街道。这个不知名的小镇生活,似乎越来越好了,烫了头发、穿小皮裙的主妇们在吃过饭的傍晚,三五成群的坐在就近的门台子上拉家常,有时候办舞会,是在谁家的客厅里热情洋溢地跳广场舞,男人们则在酒足饭饱以后,大腹便便地坐在门厅里打牌。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日子,炎热的午后,能听到苍蝇嗡嗡叫的声音。迎面赶来的大姑妈拦下了帮母亲买家用往家走的我与妹妹,“父亲临终的寿衣该做了…”

一句夷今为止我听过的最残酷的话,它像一鼎大钟,敲向我的身体,撞击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大脑,将它们一一粉碎,我只感觉到不自主的崩裂,不知道怎么来反应这句话,反应这个现实,我坚决的重复着:“不,不会的。”这种绝望的希望,这种心虚的笃定,这种对奇迹的哀求,顺着眼泪一起滴落,我说:“不,不会的,他会好的…”

时间倒回到三个月前,农家春天播种的季节,我从学校请了假,坐12个小时的火车回家,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暑假呢,我回家心切,有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很独立,有时候却特别的恋家。我们兄妹三个同妈妈在玉米地里铺了膜、撒了种子,才看到父亲晃晃悠悠的自远处走来,一脸的严肃和无情打采。因为对农活的怠慢,和嗜酒的加剧,父亲已经被母亲呵斥了很多次,他们对着吵,吵的厉害的时候,父亲将母亲才做熟的饭,全泼在院子里,他愤怒的眼神盯着砸破的玻璃窗,我们不敢看。于是,我们渐渐的疏远父亲,觉得他懒惰、蛮横、不讲理。

我还记得回学校的那天,父亲母亲刚吵完架,父亲醉醺醺的样子,神情恍惚,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在院子的墙角下吐痰,后来,又进到他独自睡的屋子合衣躺下。傍晚,没开灯的房间,乌蒙蒙一片。我心里气恼,对父亲这样的状态不解和失望。我狠狠的将自己写的纸条扔向父亲,上面写着:“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你是干大事的,小活你瞧不上,郭英(我母亲的名字)算个屁,没有酒,你就活不了。”能想起来的就这几句,我那时候大有种义愤填膺的感觉,为母亲常要负担很多家务,还要承担父亲的暴躁和嗜酒,为弟妹在家时,对父亲越来越多的恐惧,为家里越过越差的光景。

父亲气的燃了纸条扔向火炉,那以后的几个礼拜,母亲看着父亲抑郁,躺在床上肚子渐渐地胀起来,焦急的给我打电话劝劝父亲,嘱咐一下大叔、三叔、小姨,让大家联合起来劝父亲去医院检查。

让父亲去医院检查的想法已经提出来很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腿很容易淤青,吃饭的时候,他撩起裤管打趣的给我们看,他的眼睛也开始不好使,他说晚上看不清东西,他变得懒惰没有力气,常常脸色黑沉,奶奶说,看到父亲的大便里面有血。一切的症状令大家都意识到,该去医院检查了,却都因为浅显得归究于喝酒,觉得大概不喝酒了,这些体征都就好了吧,所以没有执意令父亲去检查,父亲自己是不爱去的,因为要花钱,因为不爱体检的习惯,因为怕,说是“一检查,没病的都能查出病来,不去。”

直到那一天,父亲的肚子明显的胀起来,母亲在电话里慌乱地说,约了大家去医院检查。我迅速的手机百度各种症状,所有的症状都毫无偏驳地指向一串词,肝硬化腹水,仿佛量身定做的一样,所有的症状都恰好吻合。早期、晚期,我一遍遍的翻看,我在电话里讲给妈妈听,早期的可治疗,没有太大要紧。我似乎从始之终都沿着最轻的、最理想的、最有希望的一条思路走,无论是查出病情的时候,复发的时候,还是看到父亲神魂颠倒,自省会城市的大医院拉回家的时候,到躺在床上好几天不说话不睁眼不吃饭,我始终想着过段时间就好起来了,他还能对自己的身体重视起来,有一个健康的生活习惯,从此我们的家又能像早先时候一样,和和美美的了。因为傻,因为无力,因为电话那头母亲部分的隐瞒和独自的背负。

病查出来以后,父亲就开始住院接受治疗,亲戚们各种凑钱想办法,母亲在电话里随时给我说情况,有时候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有时候疲惫到在医院附近公园的躺椅上睡着。给父亲的电话由开始的一天一个,到后来几天一个,因为有一天一位叔叔说不要一下子表现的很关切,这样会使他压力大,我觉得也对。我是这样的人,常常自己没有主见,别人说的话,觉得合适便默默认同。所以,我想回去照顾父亲一段时间的想法,被母亲说了各种理由劝解,我便没有过去,这令我至今还无比的悔恨,我恨自己没有在父亲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陪在他的身边。他那么爱我,那么对我好,或许我在他的身边,他能笑容多一点,我总是能想方设法、死皮赖脸的逗乐他。

等我真正回去见到父亲已是暑假,父亲在医院治疗了三个月,医生让他回家好好修养。我的头发由原来的短发,到能扎起来一个小尾巴,我轻轻的爬在奶奶的土炕上,看着安静躺着的父亲,我沉默地剥葡萄给他吃,他看着我,声音很弱的说:“你头发的样子怎么变了…”我从家走一条五百米的坡到奶奶这里,来见父亲的时候,弟弟一路在左右,他说:“你怕见爹妈?”我觉得莫名其妙,有什么可怕的,还不是原来的样子。但其实,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的父亲同印象里强大、壮硕、生猛、骄傲的父亲已经不一样了。

似乎是为了惩罚我的无知,我回到家的当天,父亲的病就复发了,急匆匆的赶到镇上的医院,不行,车又径直向市肿瘤医院开去,亲戚们让我陪同去,空气凝重、大家的表情都严肃的使我战栗,很严重吗?为什么当时我竟没有意识到。我只看到父亲望着远方的眼睛空洞,他坐在医院走廊尽头的窗前,向外眺望,像个孩子一样的指给我看满天的风筝,大的、小的、自动的、带光的。他那时手里捧着不加辣不加菜,少盐淡味的牛肉面,每餐都是这样,白兮兮食之无味的面饭,而且只能吃一点,一多便会腹胀,那时候的积水,已经到了要用药物利尿来缓解。三人病房里,他坐在靠窗的病床上,我为他按摩,我跪在他的身后,他身上独有的烟草味道已经没有了,取之而代的是陌生的药水和病房的味道,我怀念那烟草的味道,它令我感到踏实、安全而有力量。我手扶在他的肩膀,想要帮他按摩,却抓到了一把骨头,我吃了一惊,肩膀、锁骨到上臂,都是松沓沓的皮和咯手的骨头,以前这里都是密实硬朗的肉啊,父亲竟然瘦了这么多,我一边鼻子酸,一边说着调皮的话逗父亲笑,好喜欢父亲笑的样子。

妈妈、叔叔他们让我回家去,一是因为父亲的病带有传染性,二是因为家里的弟弟妹妹需要我,我怎么能顺从了妈妈的意见就回去了呢。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晚上,刚回家的晚上,夜里十一二点,父亲不断的给我打电话,一个又一个,每次都说不了几句便挂断,他很难过的语调,说:“菲菲,我有话跟你说,菲菲,我有话跟你说…”他呜咽起来了,我听到旁边有人要他挂了电话安稳睡觉,他在挣扎,他说:“菲菲啊,我有话跟你说…”连夜,亲戚们叫了车将他送往省城的医院,我后来才知道打电话的那个晚上,父亲已经神志不清,恐慌、焦虑和病痛使他无所适从,他想要倾吐心中的话却说不出来,他想要抓住什么,他站在床上扯电线,扯挂药水的架子,他光着脚在医院的走廊里跑,他似乎在寻找一根救命的线,仿佛在逃离一个令人恐惧的黑洞,他绝望而无助。而我多想那个时候守在他的身边,抱住他,告诉他不要怕,多想抱住他的肩膀,抱住他的头,哪怕给他一点点的力量也好。

很快的,亲戚的车要从省城回来了。一车的人抱紧他,才能使他不挣扎着下车,而他用尽全力挣扎的车厢的空间,竟被他以为是入敛的棺,他不要在那个里面,迷糊的大脑剩下唯一的对死亡强烈地抗拒,他强烈的要逃脱漆黑的、无路可走的四壁。在那之前,他像我一样充满希望地坐在医院的凉椅上,对我说:“等病好了,要去…”这是一句没说完的话,他被表姐女儿的一声:“大姑爷”唤的回过头去笑了,我们的话题就没有继续下去,他那样喜欢小孩子,以至于很快的忘掉病痛,他笑的像个孩子,我当时隐隐的有一种遗憾的感觉,没想到真的成了遗憾。

我在家里的走廊里来回的走,弟妹在旁边的椅子上沉默地坐着。午后的阳光照进走廊的玻璃,半边光半边影,窗台上有父亲悉心种的花,君子兰有了白嫩的花苞,绣球的红花朵已经绽放,有一年,父亲兴致勃勃的要我们看绽放的绣球花,在开的最艳的时候,他将其摘下,悄悄地送给母亲,母亲高兴的说了好几天。现在,这盆健壮的君子兰花,兴致勃勃的又要开了,周围太安静了,时钟在墙上,滴滴答答的有节奏的响着,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顾不上想过去,也来不及想以后,只等着发生,让一切发生,等着父亲的车回来。握着的手机随时响起来,父亲语言含糊,二爹在边上说:“这是菲菲,你记得吗?”父亲才慢慢的叫:“菲菲…”我的眼泪大把大把的流下来,父亲已经认不清人了。

父亲回来以后,由轻度昏迷到深度昏迷,躺在床上没日没夜的睡。轻度昏迷的时候他还能说话走路,只不太认人,他腹胀的成一个皮球,按着是硬邦邦的,医生已经建议不用药,母亲还抱有希望,给父亲输蛋白,输利尿的药,输了精神会好很多,我们都还抱有希望,那个时候谁是最清醒的人,我不知道,我们这些人似乎都觉得会好的,就像传言里面说的,谁家的谁谁谁严重到医生放弃,回家后竟奇迹般的好起来,我们在期盼这种奇迹,我们在相信着这种奇迹。

有一天,他特别清醒,似乎整个人都好了,他思路清晰,格外镇静。他爬在床边上说想吃西瓜,想吃大卤面。他把脚伸下来,左边一支腿满是淤积的血,并且肿起来,皮肤紧绷,能清楚的看到血管与血丝。我为他洗了脚,问他是不是还记得初中的时候给他第一次洗脚,他不说话。我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流,太难过,我强忍着,洗完脚就走开了。他令我出了大学自己找一份工作,令妹妹以后去学计算机,令弟弟跟着我姑姑混口饭吃,他淡淡的说完这些,说你们走吧,离开他的房间。

后来,他又陷入更深的深度睡眠,我们只每天拿着棉签蘸了水,抹在他一次又一次干裂的嘴唇上。我有一次坐在沉睡的他身边叫他,忍不住大声的哭出来,我看到有泪珠从他的眼角滚下来,他大概知道身边发生的事,可就是醒不来,我们姊妹三个坐在地下的沙发上一起陪他,轮流陪他,看着他,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2013年7月12日,下午15:32。父亲睡着的房间里面很安静,我们三个一样坐在沙发上陪父亲,父亲突然发出干呕的声音,头上下起伏,我们吓坏了,我们悬着一颗心,在绝望挤兑的希望里,在混沌不可名状的现实面前,在一分一秒有节奏的时间深渊里。

有人在喊,有人在跑,有人在哭,我没有流眼泪,立在走廊里,看到这一切,真的还是假的已经分不清楚。父亲被放在租来的冰柜里,脸用红布蒙起来,只一双整齐的脚穿了新布鞋露在外面,我有时候走过去,俯在脚的地方,想他的脚要是动了,他要是突然挣扎着站起来,我就在身边。太安静了,他一动不动。

一年以后,我手机里还存着他的电话号码,有时候忍不住的拨过去,“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号码已暂停服务…”,盲音、盲音…找了很多以前写父亲的文章和日记,里面有清清楚楚的当天的事情,当天的对话,鲜活的场面就仿佛还在昨天,翻出父亲以前穿的衣服,去闻他衣服上残存的味道,没有了,竟一件也没有了,那个熟悉的烟草的、强壮男人的味道,被洗衣粉的味道覆盖,一点也不剩。我躺在那大大厚厚的可以将我包裹起来的军大衣里,眼泪不断的往下流,流到两边的头发都湿透,那段日子,多的时候是不说话。

后来,我大学毕业,找了一份在亲朋好友中看起来体面的工作,这会令您多么骄傲,然而,您不知道。我去了杭州,见到各种各样特色的酒,想买回去给您尝,却做不到了。我发了第一份工资,以前拿着您给的生活费想为您买点东西,又觉得不够心意,留着以后自己挣钱了买给您,然而,再也没有机会了。

两年来,我飘飘荡荡,有时候不愿意回家,不愿意面对没有您在的地方,我像是一个流浪儿,渐渐的远离很多人,将自己封闭起来,我想逃离,逃离那个熟悉的圈子,逃离和您相关的一切,我想到处去走,去找您,我一边抗拒着这种无边无际地哀伤与寂寞,一边又被重重的笼罩在里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这种几乎要抑郁的生活。

我一点一滴的写下来,我想,写下来就当是翻过去了吧,将这份回忆封存在一个盒子里,放在我认为最宝贵的地方,我还得继续上路。

对于我来说,对于尚存的这个生命来说,还有无限的可能,我得好好珍惜,去创造自己生命的轨迹。

在此向您,我亲爱的父亲,致敬。愿您无论身在何方,都能更好的照顾自己,我也将微笑的、大胆的生活,请您放心,弟弟、妹妹和妈妈,我会尽我所能的照顾好。我们还会见面的,对吧?几十年后,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肯定在等我伴您左右,让我先完整地过完这一生,然后,去找您。

爱您的女儿

2015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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