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的说,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我变得越来越沉静,象夏天午后的某片树林,用沉默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多愁善感的毛病在我读卫校期间更加严重,我喜欢把自己关起来,整整一个周末的上午或者漫漫长夜,我和我所钟爱的文字为伴,我沉浸在一种阅读或者写作的快感之中。同龄的伙伴三三俩俩骑着单车奔驰在乡间的公路上,而我还不会骑车。我不会骑车是因为我不愿出门,主动放弃学习的机会,以至于刚进大学校门的时候,我不得不抽出一个星期的时间背着人去突击,我还没有完全掌握骑车的要领我就壮着胆子上街了。后来当我去回忆的时候,那些无边的长夜,那种青黄苦灯之下我冒着炙热或者寒冷的天气饶有兴趣地与文字亲近的日子是多么遥远,多么美丽伤感而值得怀念啊。当我有一天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段很小资的文字——我喜欢夜的深处——我突然明白自己少年时代的大部分光阴原来都是在夜的深处度过的。简单、清贫、孤独、充实的夜的深处。
卫校的生活枯燥乏味。我读的是成人班,年龄在班上最小,有许多已经成家甚至有孩子的同学。他们大多来自各自所在的乡镇卫生所。我有一个伙伴,姓陈,也是高中的同学,成绩很差,家庭也贫穷。高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告诉他,我父母不打算我继续读高中了,因为我从小就眼睛不好,高度近视。父母希望我早点工作。我下学期就去读卫校了。他听后觉得不错,想跟我一起。我回去告诉父亲。父亲也同意了。父亲在当地卫生部门工作,跟卫校的领导很熟。后来我和他没有参加所谓的考试就直接入学了。报名那天我一直等到下午才看见他和他父亲出现在学校。我埋怨他为何这般拖拉。他告诉我刚把家里过年的一头猪买了才来缴学费的。我觉得他特别可怜,以后和他走得更近了,周末常常邀请他来我家打牙祭。
卫校快要毕业的那年春节。他从农村打来电话,请我和丁姓同学去他家玩。丁姓同学不仅是我同学,还是我邻居。我们都同意了。他来接我们。我记得我们是在一个下午出发的。春节刚过,还在正月,汽车站很拥挤。我们又是卡位又是推攘,才在四点钟左右挤上车。中巴车很快驶出县城,一直在一条狭窄的乡间公路上摇晃,腊月里飘了几天细雨,地面依旧潮湿,高低起伏的车辙让我们象坐在急流中的小船。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前下了车。暮色四合。除了我们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几幢青瓦房关门闭户,里面没有透出一丝光线,弄不清屋内是否有人烟。我看着陈姓同学,希望他告诉我们他家的位置。
还要走一段路。他露出不好意思的声音。
于是我们开始了徒步。一开始我认为只有十多分钟的路程。当我听见自己已经加重的鼻息和丁姓同学不停地叹气,我明白我们的行走还将持续相当长的时间。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漫长夜行。我甚至怀疑我无法走完这些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有阵阵寒风与我们擦肩而过。
离开香樟树我们拐入田间小道。依旧坑坑洼洼的路面让我很不适应。我必须埋着头瞪大眼睛去分辨地面的障碍,但没过多久我就可以象陈姓同学那样自如了。天空很低,湛蓝如海,繁星仿佛就在头顶,虽然没有月亮,但我发现其实夜黑得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么深。我们可以看见不远的山峦和山脚下的一片斑竹林。几声狗吠从很远的村舍传来是那么清晰而旷远。身边的水田倒影着天空,随着我们的移动变幻着奇怪的形状。有时候小路爬上一段缓坡,闲置的庄稼地散落着几堆草垛,让远远的我们误以为是蹲着的农人。我奇怪几乎每座房屋的近旁都有许多高高的坟墓,他们就不怕夜间回家的时候被吓着么。陈姓的同学告诉我,那些坟墓里埋葬的都是屋里主人的祖先和过世的长辈。他们是不会害怕自家人的。
我们终于听到了一些鞭炮声和急促的狗吠,从很远的一条河湾传来。我以为是村里的小孩在玩耍。陈姓同学却说,有人去世了。丁姓同学和我的看法一致。陈姓同学说,这么晚了没有人出来玩了。鞭炮声很急很长,一定是有人去世了。我们都往声音的方向张望,什么都看不见,河湾的大片树林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天空依然晴朗,风时有时无。我们都走出了汗,把外衣脱下来拴在腰间。
一条不宽的河流横亘在我们面前。我没有看见桥,对岸石桩上倒是拴着一条渡船。陈姓同学站在河边,弯着身子向对岸高喊:过河——,过河——。对岸没有人影,只有一条发白的泥土路从岸边伸进河里。陈姓同学继续高喊。还是没有响应。我和丁同学有些着急,也跟着向河岸呼喊。我们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飘向天边,象滚滚烟尘贴着大地随风而去。终于竹林里亮起了一盏灯。我这才看清原来那里有一座草房。发白的泥土路上走下一个披着棉袄的老头。他登上渡船,解开缆绳,用一支竹蒿把船撑过河。我看见陈姓同学递给他五角钱。老头一声不吭将我们送了过去。
我们继续向前赶路。我们的步子都没有先前那么激越轻快了。丁姓同学先前还要问问还有多远,现在索性不问了。陈姓同学也不做声。我们就这样前前后后行走在一个冬夜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