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滇池之水已经几近干涸,所有生灵都要离开了。
这是被我的叶子缠住腿脚的一只蚱蜢告诉我的。
果真,这几日来河岸的人越来越少,我所能听到的除了泥土的龟裂声便是各种蚱蜢青蛙的逃窜声。
我突然变得很惶恐,所有生灵都会离开,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要离开了呢?
他叫子熙,是我生在这岸边后遇到的第三十八个能用声线吸引住我的人,第一个已经死了几百年。
最初的时候,并不觉他的声音会让我如何迷恋,对于已经被声音惯坏的一株草来说甚至有些嘲哳。
直到那日,他趁着暮雨潇潇,吟咏了一首满是寂寞无奈的诗,我便知道,我这株顽草的一生怕是再忘记不得他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经常会在我身侧吟唱。
有的时候晚风吹过来竟像是正正好好合着他的节奏般,起起伏伏。
再后来他好像不再喜欢吟诗了,只是静静站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我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琢磨不出他心中的想法,却能真真实实感受到他的存在,无需画面,无需气味,甚至无需声音,只觉得有种魂之所依,心之所属的安全感。
他也曾消失过一段时间,不明原因地,就突然没了踪影。
我在河岸边日复一日地等待,终于在另一个暮雨潇潇的傍晚再次听到了他吟诵的诗句。
这次的曲调已经不再是苦涩的味道,宛转悠扬得像是另一个他发出的声音。
只是并没有维持几日,他便再次消失了,我无法追寻他的踪迹,只能继续等着。
如今我才意识到,他好像,不会再回来了。
我开始疯狂地想要离开,去寻找那些笑声,寻找那些留下过笑声的人们。
可惜,我只是一株草。
没有手脚,没有翅膀,走不得,飞不得,无法离开,无法寻找。
也许此生注定孤独,并注定最终以一株枯草的方式结束这种孤独。
倘若再找不到身侧欢笑的声音,那倒不如趁早终结。岁岁年年的等候虽已成了习惯,却也成了梦魇,也许,等待,对我来说才是最折磨的一种惩罚。
我张开自己所有能存住水的地方,让它们面向太阳。
这是植物仅有的一种自杀方式,也是身为植物最大的悲哀。
连死亡,都要一寸一寸。
我等了许久,依旧没有迎来想象中被抽干的痛苦,似乎是因为什么东西遮挡住了身前的阳光。
我苦笑,就连最接近死亡的一刻都不是自己可以操控的,生而为草,真是莫大的不幸
不过,他总会走的吧,毕竟这样荒芜的地界是留不住人的。
至于我自己为什么可以存留到如今,想了几百年,仍是不知。
都说死亡来临之前是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候,我慢慢回忆着这些时日里所有听过的声音和感受过的气息,身体轻颤。
渐渐地,竟什么也不知道了,陷入一片馄饨。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未曾想醒来时眼前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云雾缭绕的房间里摆满了各式书籍,一位裹着白衣的小孩儿正趴在地面一本一本地整理它们,口中还一本正经地念叨着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自己竟突然能够看见东西了,难不成因祸得福,自杀未遂的我竟生了一双眼睛?
我想走近一点听他到底在说什么,顺道问问他可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又是如何生得的这双眼。
可惜我没有手脚,动弹不得,只好暗自叹息。
没想到那小孩儿竟发现了我,一张没有瑕疵的脸渐渐靠近,放大,眯着眼睛说道:“姑娘,你醒了?”
我很纳闷儿,姑娘?他能把一株草看成是姑娘,莫不是干活儿干太多,魔怔了?
“姑娘不会说话么?我去叫师父过来。”小孩儿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我的回答,扔下这样一句话便匆匆跑出去了,走到门口时似乎被绊了一下,诶哟一声,便再没了动静。
“你现在已经有了神识,说句话来听听。”就在我对着地上成摞的书籍发呆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话。声音温润,和之前在滇池湖畔听到的任何一种都不一样。
“不晓得如何说话么?明明是株仙草,按理说慧根应当不浅,怎么这样笨。”男子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然而我只顾在心底暗叹他的容貌和嗓音,竟都忽略了他在说什么。
“罢了,你或许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化成了人形,先睡下吧,醒过来后便一切都了然了。”他捏指成诀,将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对着我。
我看着那两根手指,突然觉得很困倦,也不同这倦意挣扎,渐渐阖上双眸,满意地睡着了。
这次沉睡似乎要比从前的每一次冬眠都要长久,安稳。
我感觉自己仿佛变回了一颗种子,静静地蜷缩在一处柔软中,灵魂深处满是空白。
不知道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渐渐地,我竟也慢慢发了芽,生了根,只是心中仍旧模糊一片,似乎记得很多东西,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样的状态虽然安逸,我却不喜,使劲儿回想自己应当记得的事情,心口深处疼得厉害。
突然,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身影,衣袂飘逸,步履如风,却看不清容颜。
我下意识地揉搓自己的双眼,依旧看不清他的样子,却见到了自己的一双手。
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竟不再是一株草,而是一位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