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联系的陈静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几十张形色不一的照片里,背景不断变换着。但人,却总是那么两个。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配有一段简短却条理清晰的文字。该照片拍于何时何景,情不自禁按下的快门又是因何动的情。
看得出,她很用心地想把结婚请柬做成产品说明。
邮件里共有27张照片,附着27段波澜不惊的小故事。吓到我的,倒是开头那个大大的喜字。
她竟然要结婚了!
邮件内容大抵如下:
月初,她在七大姑的不烂之舌下与一个男人相了亲;而后,亲爹亲妈轮番蛊惑,两人半推半就地趁着休年假结伴旅行;旅行归来,双方父母拉着自家儿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着。“想当年……我为了你受了多少多少委屈,碎了多少心云云”,俩人疲惫不堪的心灵瞬间炸裂,一妥协,便定下了结婚的日子。
陈静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上了女人这一生中的盛宴,婚礼。
整段故事,共一个月左右。紧凑地让他们都来不及去互相了解、争吵、谈理想、谈未来。好在只要结婚的舞台神圣无比,台下的故事仓促与否并无大碍。
很是遗憾,我很诚心的想介绍一番那个走运的男人,却发觉自己对他近乎一无所知。
我之所以不了解他,也许,是因为吴生的关系。他让我下意识地逃避着与陈静有关的任何男生。毕竟,在我近半的懵懂青春里,随处都是吴生牵着陈静的影像。
我曾多次戏言,被称为“命运”的那名剪辑师,做事向来极为草率。在很多故事还有大半,未完时,它便不耐烦的减掉了后半部,应付成片,糊弄天下人。
比如,他们俩的故事……
我和陈静同住一个院儿,打小便认识。
记忆中的她,通情达理,招人喜欢。脸有些婴儿肥,从不施粉黛。她属于久处型,很难给人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但熟识后,必定终身难忘。
我们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对方于某年某月被父母打过,也记得对方父母在某年某月大吵着“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太多太多的喜怒哀乐,我们共同经历过。
仅凭这只言片语,已经无需我再赘言来形容和她的熟识度。
小学那会儿,我们还没熟到在门口撞见会微笑打招呼的地步。彼此都是很酷的双手插兜,在院儿门口交错而过。愣是把多彩的童年活成了黑白无声的江湖。
直至初一下学期的第一天……
吴生以转班生的身份出现在了讲台上,不低于173的个头在当时显得很是高大。他手里抱着一颗沾满灰尘的篮球,老师略显嫌弃的眼神被他直接无视。
依学校那不成文的规定,老师赐予了吴生自由选座儿的权力。他的火眼晶晶对上了我乱挑的眉头,我俩成了同桌。
其实,我俩在球场上早已相识。
从那天开始,每逢下课,陈静便有意无意地往我这儿窜,聊着我们院儿老王家的八卦。我明白,她是打着和我感情好的幌子,试图接近吴生。
我并未恼怒地拆穿她的小伎俩。一是对她真的不来电,二是吴生确实很优秀。
吴生属于一帅到底的那种男生,无论是单纯的学生时期,还是之后的社会大染缸。关于他帅的碎言碎语,一直没消停过。
不巧的是,跟绝大多数人一样,陈静给吴生的第一印象,恐怕连一颗篮球都不如。
抱着好人做到底的慈悲心态,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充当起了说客的角色。丑化着被吴生瞟过两眼以上的女生,言不由衷的赞美着陈静,唾沫星子乱溅。
夸到最后,我常恍惚以为陈静真的很完美。
悄然间,所有伏笔已经埋下,坑也挖好。他们到底能不能成,只能静候佳机。
机会比我预期的来得要早。一次课间闲聊,吴生说起一款特爱的篮球鞋,他连叹哪怕是让自己在梦里穿一分钟也是幸福的。奈何他的梦不受控,加上并不富裕的家庭,他只能时常通过意淫来满足心中那难以抑制的欲望。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此事告诉陈静。毕竟在02年,以一个地级市的消费观来算的话,一名初中生每天的生活费(非住读,三餐在家或学校)有10块都算是富裕的。而一双700多的篮球鞋,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未免有点奢侈。
陈静最终还是知道了。我不知道是女人神奇的第六感,还是我拙劣的表现出卖了我。相谈不过一个小时,陈静便坚信我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瞒着她。
自她知道这个消息后,整天神秘兮兮地,上下学都不愿跟我同行。脑袋里满是浆糊的我忍不住想,她会不会是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怕连累到我?为此,我默默感动了好长时间。
佯装007两个月之久的陈静,终于主动“现身”,在一堂物理课开课前借走了吴生的物理课本。其实她是向我借的,但我当时心理比较变态,主动抢过吴生的书递给她,希望她借着书上吴生残留的体味儿,和吴生浪漫的“相处”一番。我为这个机智无比的举动,窃喜不已,险些笑咧了嘴。
书还回来时,吴生漫不经心地丢到书堆上。几张百元大钞从书本中散落出来。此时,陈静早已走开。我放弃寻找早已躲开的陈静,向吴生凑了过去,他手上正拿着一页纸,本是夹在书中的。
纸上附着一小段话,虽不感人,却刻骨。
吴生:我不想添油加醋的去描述对你的喜欢,毕竟我是女生。虽然此刻的我在你心中已不再矜持。今天是你生日,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之前听李恒说你很喜欢一双篮球鞋,拿着这笔钱去买你心爱的鞋子吧!你不必有任何感动或恼怒的情绪,我只是单纯地以一个朋友和爱慕者的双重身份,希望你过的开心,仅此而已。
没有华丽辞藻的一段独白,却能轻易读懂陈静对吴生深切的爱。
吴生撇了我一眼后,双手僵硬的把书合上,陷入沉默。我猜不透他此刻是在感动还是愤怒。
一个女生给钱一个男生,能解释的纸面意思大抵两种:她喜欢他,希望他开心;她同情他,不想他吃苦。
两种解释。一种感人,一种伤人。
兴许是太喜欢那双鞋,也可能是吴生比较粗神经。他拿着钱,买下了那双令我俩儿着迷的篮球鞋。
人多的地方,是非自是难避。陈静攒钱给吴生买鞋的事不胫而走,从此,她便落下“不要脸”的名头。这件事,着实令我和吴生头疼了一阵子。
但当事人却毫无所动,依旧悠哉的过着她甜蜜的小日子。忘了说了,他俩已经开始交往了。
没有刻意去统计过这段不被看好的恋情维持了多久。某一天,陈静告诉我他和吴生分手了。我满嘴跑火车,嘻嘻哈哈的说着与主题毫不相干的话题。
陈静突然站定,眼神迷离的盯着院门口的铁门,语气轻飘地说:“我和吴生真的分手了,我是认真的?”
我呆楞在原地,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我依旧不敢肯定陈静是认真的。
直到第二天,吴生在教室告诉我相同的消息,我才敢断定他们真的分开了。
对于分开,他俩儿只字不提。
自那以后,陈静再也没往我们这儿窜,即便是迫不得已非得来此,她也会选择远远的绕开走,不愿多吸一秒这边的空气。
上下学,她也不再与我同行。
一切好像回到了小学阶段,彼此只是认识,但并不相知,也无心相识。
十几年光景,转瞬即逝。陈静家早已搬离那个小院儿,在“遥远”的青岛定居。
15年,在我以为陈静即将从我生活中消失之际,她突然发来邮件,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新郎就是邮件里那名男生。
结婚当天的酒宴尾声,陈静把我拉到酒店逃生通道,我俩儿带着醉意聊起了学生期的往事,她终于说出了一直未曾讲过的秘密。
陈静和吴生与每一对陷入爱情中的恋人一样,整个交往期间如胶似漆。每逢夜晚,两人便放空自己,给对方在脑中腾出一片天地。在网络与手机还未普及的那个年代,两人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缓解思念的点子。
每晚,他们都会把对对方的思念与想说的话记录在纸上。第二天,彼此交换。
好景不长,吴家风云涌动!
吴妈妈出轨,爱上了一个美国男人,吴爸吴妈协议离婚。吴妈决定带吴生前往美国生活,吴生陷入两难,犹豫不决。一个是当下他非常在乎的女生,一个是坚定不移的篮球梦,他不知该如何抉择。
第二天,从美梦中醒来的吴生有了决定,前往美国。这一决定,他并未思忖多久。听完故事的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沉默间,陈静开口呢喃道,“其实,在我24岁的时候那年,我非常渴望结婚。我无数次告诉自己,只要吴生一个电话,无需他道歉或做什么,她心甘情愿立马嫁给他,即便他当时正在大街上要饭。但整整十年,他都未曾联系过我。”
我酝酿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你还爱着吴生,是吧?”
陈静没有说话,因为逃生通道的廊灯坏了,我只能借着通风口照进来的微光依稀看清她的脸。她嘴色微翘,笑地有点阴森。“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吗?”
我还未整理好脑中突然涌出来的大篇言论和故事,她自己接茬,“我一直觉得最残忍的爱情,莫过于双方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跑道上闷头向前跑,谁也不主动找谁,心中都认为自己才是最酷的那个。”
我张了张嘴,陈静再次抢话,“十年来,吴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我希望你能体谅一下我,那是我的梦想。’我也未曾说一句‘我等你’。我们都很酷,拼了个势均力敌!”这次,她笑出了声。“这些年走过来,我发现自己当初的定论是错的。其实最残忍的爱情,是庸俗。庸的地分手;庸俗的以为没有明天,哭到死去活来;庸俗地应付一次又一次相亲;庸俗的觉得自己该结婚了;庸俗的娶(嫁)一个无法令我们心跳加速的人;庸俗的不愿也不想去为自己争取任何一丝机会;庸俗的已经忘了我们有说‘不’的权利。”
我向陈静挪了挪,试图安抚一下她。
她没理我,转身拉开逃生通道的大门,一段令我毛骨悚然的话被忽然涌进来的微风迎面吹来。“李恒,你知道吗?十年前,我们比谁更酷,难分高下。十年后,我们比庸俗,我完胜他,我嫁给了他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