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每到夏天晚上,父亲总喜欢在阳台上拉琴。
无非那么几个曲子,赛马,江河水,兰花花,二泉映月,空山鸟语。赛马最常拉,也拉得最好。好几次朋友们打电话来,都以为是背景音乐,还让我把音量调小些。
父亲有一个愿望,开着拉风的大吉普四处走,车上放着他的宝贝二胡。天苍苍野茫茫,开累了的时候就下车来拉几曲,然后倒头就睡,醒了继续上路。
太老派了!现在谁还开吉普,都开越野车啦。
北京吉普挺好,能开上草原。你想象一下,孤零零的长河落日,孤零零的大吉普,一个人拉着二胡,风吹草低……
恐怕牛羊没招来,倒是招来了一群野狼吧。
父亲的这个愿望,每次聚会闲聊的时候都会被拿出来说。去草原,去草原,要去草原。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他真正去一次。所以他每次一说,大家就揶揄他,老杨啊,心动不如行动,你再不动,很快就动不了喽。我从来没有笑话过他,我也有想去不能去的地方,同是天涯沦落人,即使我再想凑热闹也得使劲憋着。
后来叔叔来我家,瞧上了那把二胡,非要父亲送给他。父亲思索再三后忍痛割爱,从此再没买过二胡。慢慢地,也很少说开吉普上草原的话了。
有一年除夕,大人们照旧在年夜饭的桌边高谈阔论,时事社会,体育文艺,工作生活,天南海北侃侃而谈。父亲照旧提起他的草原梦想,才起了个话头我就忍不住了,从桌子另一边跳将出来,得意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草原,喜欢马,喜欢二胡和赛马,因为草原和马象征着自由和激情,人如果无法在现实中拥有洒脱的生活,激情得不到释放,比如你,就只能爱好那些关于草原和马的音乐,以寻求心灵的寄托……
我一直很为自己骄傲。瞧瞧,年纪小小就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能轻松看透高高在上的父亲的想法,轻易给他的人生下准确的定义。
那次年夜饭过去了好久,如今我也成了中年人。前阵子听说父亲终于办妥退休手续,好几份返聘邀请也婉拒了,心里一惊。他终于愿意承认自己老了吗?我印象中的父亲事业心很重,工作在他心里是永远的主角。正因如此,他才会有一个多年实现不了的,只能寄托于二胡的梦想。
然而母亲说,不是那样。父亲一直想离开我们所在的城市去外地发展,也确实短暂地离开过,最后还是回来了。不是贪恋小城市的安逸,而是因为这里有他需要照顾的一大家子,年迈固执的爷爷和体弱多病的奶奶,常年住院的叔叔和无业独居的姑姑,还有从不省心的我。这里有一个比梦想更加重要的,不得不背负起来的东西,家族责任。
梦想,就如同那把二胡,再舍不得,也没有家人重要。这样一个家在依靠着他,即使心里有过怨愤,他也无法一走了之。
顿时心里有些压抑。我终于还是理解了父亲内心的真正想法。他不是去不了草原,是不能去。怕草原太美,去了就不愿回来;又怕草原不美,毁了多年的梦想。
我也有一个想去不能去的地方,想了十几年,虽然机会一直不缺,但从未真正出发。甚至,我连向大家宣告它的勇气都没有。一度我曾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个梦想之地是我虚构出来欺骗自己的。我并不像父亲,有那样隐秘而至深的感情。我也必须感谢他,因为他有的承担,我才有自由不负责任地东奔西走。
每一次的停靠都是为了再出发,没有到达过终点,也不知道什么是极限。但是,如果真的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或许我也会像父亲那样,终其一生也到达不了梦想中的地方。谁知道呢?草原也好,沙漠也罢,亦或水乡,还有雪山,都是源自现实而经过自我再创造的桃花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最终的快乐和忧伤,都将埋藏于此,至于桃花源在哪里,自己知道就好。
我知道这听起来近乎找借口,如此便不说下去了吧。我要继续出发了,奔向下一个地方。毕竟,虽然和父亲的性格不像,心里也一直有个声音提醒着我,走吧,走吧,去寻找你梦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