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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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横斜出来的枝丫,碰到汽车顶棚,发出闷闷的敲击声。弯曲狭窄的小路在树丛的掩映下神出鬼没,眼见被茂密的树林拦截,成了断头路,走到跟前才发现路又延长了,汽车绕来绕去走不到尽头。会不会走错路了?还是自己迷路了?疑惑让苏桐把车速降到了20码,她担心导航万一报错,她开太快刹不住,连人带车掉进沟里。

半个小时前,苏桐跟着导航,从宽阔的大路转进这条树林里的小道。满目的青翠,啁啾的鸟鸣,让她感到新奇。苏桐打开车窗,凉爽的风迎面吹拂,她大口呼吸着满含负氧离子的空气,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哼起了小曲,感觉自己像一条在绿色光影里穿梭的鱼。

汽车正行驶的小路是水泥铺成的,沿着隆起的山体,细窄处仅容两辆轿车并排通过。苏桐看久了,单调的小路像一条灰色的飘带,钻进稠密的树丛里。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打下来,小路上撒满斑驳的光影,一明一暗的光晕在车窗前交替闪现,苏桐的视线也跟着恍惚。如果不是确定自己开着车一直在走,她一定会认为自己迷失在巨大的绿色屏障里。

这个偏僻的地方她是第一次来,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让唐逸给她派个伴儿呢?怪只怪自己思虑不周,净想着在唐逸面前显眼,却忘了自己是一介女流,看来干什么事儿都不能意气用事。可唐逸的话太让人沉醉。苏桐好像看到身材颀长,精明干练的唐逸站在会议室的圆桌前,目光灼灼,面朝部门三十多名员工,提议道:

“我认为这个工作苏桐可以去试试,七窍玲珑心,擅长沟通,没准能成。”

冷不丁被自己暗暗喜欢的人点名,苏桐顿觉心脏骤停,立马又狂跳不止,耳根发烫。她气血上头,想也没想,站起来在唐逸面前夸下海口。

“感谢领导看得起,我保证完成任务。”

小路蜿蜒伸展,阒无人迹,空寂让苏桐害怕,她强行告诉自己,没走错,下一个转弯就到了。她需要转移注意力,多想想唐逸。

部门会议结束,苏桐坐在唐逸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心更慌乱。她不敢正视唐逸的面容,视线落在办公桌上的笔筒上。唐逸又夸赞了一遍她的勇敢,肯定了对她平时工作的欣赏。接下来语气凝重,跟她说这次任务艰巨,苏桐要是完成了,就是整个部门的功臣,年末表彰他单独给她庆功。苏桐抬头,看到唐逸鼓励的眼睛,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别处。

“听一期项目的同事说,老太太独居久了,性格孤僻冷漠,自私固执。你去了要多与她沟通交流,了解清楚她到底需要什么。只要她肯搬离,让我们二期项目如期开工,钱不是问题。”

唐逸的话灌进苏桐的耳朵,苏桐听得失神。唐逸的话音落了,苏桐沉默。唐逸用指关节敲击桌面,苏桐回神,尴尬笑一下。唐逸问她:

“是不是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提出来,整个部门一定做好后勤保障。”

苏桐连说没有,跟唐逸表态,明天就可以出发。唐逸不可置否,问她会做饭吗?苏桐被唐逸问得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点头说会。

“那就好,你去了住在一期的民宿,每天会有一个村民去打扫,就是吃饭需要自己做,需要到镇上买菜。所有费用保存好发票,回来报销。你这一趟去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条件肯定比不上城里,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把手头工作交接一下,尽快出发。”

苏桐笑唐逸不食人间烟火,没去过菜市场,没听说哪个菜贩子开发票。唐逸说都是小事,没发票,苏桐回来只要说个数,不管多少,公司不报,他报。苏桐的心一颤,感觉又被唐逸这句话俘获了一下,她抬手撩发,来掩饰内心的秘密。苏桐走到唐逸办公室门口,准备出门时,唐逸似乎刻意喊她:

“苏桐,注意安全!我等你成功的消息。”

唐逸是苏桐让自己内心安定下来的镇静剂,也是让她奋起努力的提神剂。她一想到自己这次的任务,还肩负着唐逸的希望和期待,觉得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

唐逸去年年底才提的部门主管,许家院项目又是集团紧跟当下的文旅热潮,投资开发的重点旅游项目。一期规划为媲美五星酒店的民宿,已经完工,即将投入试运营阶段。为配合一期的住宿,拓展整个项目的可持续发展,二期规划主打休闲娱乐,预计利用一年时间,建设完成。如今二期项目开发建设分到唐逸部门,项目能否按期开工,这是唐逸就任部门主管后,上交集团的第一份答卷。苏桐当然知道这个项目的份量,就算为了唐逸,她也会全力以赴。

二期项目不像一期,都是村民不住的老房子,只要找到原户主,协商一致,打印合同,签字付款,就可以统一施工装修。二期项目的规划范围内还住着一个孤寡老太太,不管集团出多少钱,给什么优厚条件,老人家铁了心不搬离。眼见项目开工日期越推越迟,唐逸怎能不着急。既然钱财劝不动,只能打人情牌。

苏桐平时工作能力一般,但自带人畜无害的亲和力,跟谁都能处得亲切热络。在工作能力彪悍的唐逸眼里,苏桐属于“万金油”,放哪里都行,又哪里都不精通。看见唐逸,苏桐都绕着走,却又抵挡不住唐逸身上那种强势凌厉的诱惑。

唐逸工作能力强,家庭条件也好,她的母亲是集团董事会的董事。苏桐明知道自己跟唐逸不是一路人,可每天却像做贼似的怀揣着这份暗恋欲罢不能。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这只工作上的笨鸟有一天也能帮上唐逸,窃喜让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车子绕着山路又转了个大弯,看见了房屋,目的地好像到了,苏桐长舒一口气。

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藏匿山林,远离尘嚣。苏桐进入村子依旧没遇见一个人,几声公鸡的啼鸣,好像在告诉人村里并非荒芜人烟。许家院项目很显眼,重新修葺的十来栋房子依山而建,崭新的立面与山林融为一体。远观,十来栋房屋簇拥一起,近看,石头拼砌的围墙组成一个庞大的院落,每栋房屋分散独立,房子的每扇窗都看得见山景,既有公共空间的清幽之境,又兼顾个体休闲的私密性。

苏桐将车停在围墙外,拎着行李箱朝院子大门走去。苏桐心里纳闷为何大门不关严实,难道不怕闯入的陌生人搞破坏?推开虚掩的大门,苏桐知道了大门为何不用锁,也明白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许家院偌大的院落像分裂的两个世界,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成为分界线,一边一期项目的民宿光鲜亮丽,另一边是一所破旧的石头房子,顶多三间,房子虽旧却也干净。屋前的泥土地里种满了花草,都是些极易成活的凤仙花、鸡冠花、月季花之类。紧邻花草,是一棵粗壮挺拔的泡桐,像一把大伞,挡住了初夏的炽热阳光,洒下一片阴凉,树下放着一把靠背的矮竹椅,正安静地等待着主人。

苏桐轻唤一声有人吗,没人应。她拉起箱子,准备往院里走,身后的大门响了,苏桐惊吓。回望,是个女人,黑白掺杂的头发向后纨成一个发髻,一身粗布衣衫朴素洁净。女人的面容看起来平静柔和,说不上漂亮,但苏桐觉得她自带一股山野清冷质朴的气质,女人拎着一个竹编篮子,篮子里放着豆角、黄瓜之类的蔬菜。苏桐想她可能是那位被集团视为“钉子户”的老奶奶,她得主动打招呼。大婶、大妈、阿姨、奶奶……所有能想到的称呼在苏桐脑海里过了一遍,她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最后只蹦出两个字“你好!”

女人打量着苏桐,好像明了她的心思。

“看你这年龄,喊我姑姑吧,我姓许。昨天花婶过来打扫,跟我说了,今天有个姑娘要在这院里住一段时间。花婶打扫完,中午回家吃饭了,她把你要住的房子的卡片放我这里了,说万一你来了就给你。你进来先等一下,我这就去给你拿。”

苏桐客气地跟女人道谢,跟着她走进院里。女人进屋里拿出一张房卡递给苏桐,指给她住哪栋屋。苏桐看着被安排入住的那栋屋,跟女人住的三间房屋连在一起,若不是开了两个门,会让人误认为这就是一栋房子。

苏桐走进房间,将行李收拾妥当,坐在床边的沙发上,迷茫又孤单,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学步的婴儿,她不知道先迈那条腿。那个女人分明不是个老奶奶,面相一点也不冷漠,唐逸从哪里得来的信息。想象和现实的差距,打乱了苏桐原本设想的交流。苏桐起来打算烧壶热水,又去房间独立的小厨房看看,除了现成的米面油,没有一根青菜,看来第一顿饭,苏桐只能靠自己带的零食打发了。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苏桐心里紧张,她还没想好跟那个女人说什么。出于礼貌,她不能不开门,门口的女人,拎着刚才的篮子,递给苏桐说:

“我昨天见花婶只留了米面油,没有菜。村子偏僻,得去镇上买。这是我自己种的菜,你先吃着。”

苏桐生硬地接下。

“谢谢……许……姑……姑!我给你拿钱。”

苏桐转身,小手臂被女人一把抓住,冰冷从手臂处传来,苏桐一阵毛骨悚然,她惊异地看向女人,女人尴尬松手,又连连摇手。

“这个不值钱,你吃就是了,不够地里还有。”

苏桐笑着点头,想关门,女人没有要走的意思。苏桐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她,女人搓着两手,面上挂着笑容。

“我还不知道姑娘叫啥?一……个人来吗?”

“我叫苏桐。对,就我一个人。”

女人欲言又止,笑了一下,走的时候帮苏桐把门关上。苏桐从白纱窗帘的缝隙看着女人离开的背影,走了十来步,女人好像知道苏桐在偷看似的,又转过身盯着房子。又是一个惊吓,苏桐赶紧朝屋里别处躲了躲。

一直到晚上,苏桐没敢再出门,她时不时透过窗户朝院里望望,不见动静,那个女人仿佛也消失了。晚上九点,苏桐百无聊赖地上床准备睡觉。她拿起手机,翻来覆去地刷着唐逸的信息,她在犹豫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可打通了说什么呢。电话突然震动起来,看到唐逸的名字,苏桐没拿稳,手机从手里滑落,她迅速捡起来,电话还没断,苏桐坐直身子,忐忑地接通。唐逸问她安全到了吗?苏桐嗯一声,问她住得可行,苏桐又是一声嗯。十几秒的沉默,唐逸才开口说话。

“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如果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联系。”

“嗯。”

挂断电话,苏桐懊恼地皱着脸,面对唐逸,她怎么就哑巴了,这么好的机会不应该多说点吗,唐逸肯定会小看她的。可她今天确实什么事也没干,工作没啥可汇报,总不能聊那个女人吧,可这种仅凭苏桐自己揣测的八卦,唐逸怎么会感兴趣。苏桐用被子盖头,带着苦恼,窝进了床里。

乡村的夜漆黑静寂,天上散落的星子不惊不扰,偷瞰向大地。嘤嘤的哭泣声在许家院响起,格外入耳。苏桐从屋里跑出来,捂着脖子,蹲在院子中间无助又惊恐。吱扭一声门响,隔壁女人也从屋里出来,她披着一件薄衫,拿着手电筒,弯下腰轻声问苏桐怎么了。眼前的女人仿佛是救命稻草,苏桐疼得眼泪哗哗往下流,委屈地哭着说:

“姑姑,我正在睡觉,突然就疼醒了,好像什么东西从我脖子上爬了过去。我起来再一看,脖子已经肿了,我快要疼死了。”

女人把手电筒的光源照向苏桐的脖子,看了看,摸了摸。

“没事儿,被蝎子蜇了一下。”

苏桐更害怕,嚷着要去医院,蝎子有毒,会死人的。女人反而淡定。

“黑灯瞎火的,医院人也睡了,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

苏桐没动,女人直接伸手拽苏桐胳膊,拉着她朝自己的屋子走。屋门口的门槛太高,女人提醒的话还未说出口,苏桐一个迈步,穿着拖鞋的右脚尖重重地踢在石头门槛上,疼得又是一眼窝泪。朦胧的水雾里,苏桐隐约看到屋里光线暗淡,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泡发出橘黄色的光亮,局促逼仄的小屋,阴凉中混杂着陈旧的霉味。女人把苏桐安置在一把矮椅上,转身进里屋,苏桐难过地靠在椅子上,对自己充满了担忧。可是唐逸什么也不知道,苏桐逾想逾觉委屈心伤。

女人出来了,一手端着针线笸箩,一手拿着油灯,油灯放在地上,女人拿起一根针在火上燎一燎,朝苏桐的脖颈处扎来。苏桐双手捂紧了脖子,害怕地向后缩。

“你莫要怕,要信我,我是村里专治蝎毒的。我给你看看就不疼了。”

苏桐犹豫着放开手,女人挨近苏桐,一针刺下,苏桐连惊带怕哭出了声。女人的脸上却露出隐隐的笑意,昏黄的灯光下,苏桐顿觉一阵诡异可怕。不知道是惊怕,还是疼痛,苏桐忘了自己还能逃跑,或者阻止女人。事后她不止一次想过此时的情景,她怎么就把自己交给了一个类似于敌人的陌生人呢,这个女人难道会巫术?当时蛊惑了她的心。

针刺疼痛过后,女人用手指使劲揉挤被针扎的地方,脖颈处传来热辣辣的痛,苏桐感觉自己的脖子的皮肤要着火。女人停止了揉挤,又拽起一根红线,朝着苏桐发烫发热的脖子刮来刮去,嘴里念念有词,苏桐听不清她说什么。刮完,女人又从笸箩里拿出一个瓶子,倒在手掌心一团黑乎乎的粘稠液体,抹在患处,一阵清凉传来,缓解了痛感。苏桐的心也落了地,哭红的眼睛朝女人投去感激的一瞥。女人并不在意,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递给苏桐一个瓶子,交代她回去屋里,把瓶子里的药倒出来,洒在床的四个角,就能踏实睡了。明天再来把脖子抹一下,就好了。苏桐接过瓶子,跟女人连说谢谢。

“你要真谢我,就明白地告诉我你一个小姑娘来这儿干什么?也是赶我搬走的吗?”

“不不不……不是的,姑姑别误会,我是来体验一期项目的,你看刚来第一天我就被蝎子蛰了,回去得赶紧把情况汇报给公司,这要是客人住进来被蛰了,影响的可是公司信誉。”

女人盯着苏桐看,苏桐看着地面,她感到脖子处又滚烫起来。女人收回了目光,苏桐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赶紧回去休息吧,离天亮还早着呢。”

苏桐答应着,起身朝屋外走。刚出屋门,她觉得自己不能错失了和女人套近乎的机会,立马又回去,女人已走进里屋放东西。苏桐朝里屋喊一声“姑姑”,掀开里屋的门帘,苏桐剩下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她站在里屋门口,看到仅一间的里屋摆放着一床一柜一桌,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件红裙子。里屋的灯光比外屋还要暗淡,那件红色的衣裙在这间简陋阴冷的屋子里,带着恐怖的气息。女人察觉到身后的苏桐,头也没回,问苏桐还有事,苏桐强压内心的惊恐,说话有些磕巴。

“我……明天想到镇上……买点东西,不知道路,想问姑姑……能不能……给我带一下路,我现在只认识……许姑姑。”

“你明天啥时候想去,来叫我。”

“谢谢许姑姑。”

苏桐再从屋里出来,疑窦丛生,这是个善良的怪女人,她好像有故事,可怎样才能让她讲出来呢,也许那些故事里能找到让她不想搬离的缘由。苏桐又感到自责,她骗了许姑姑,若她知道苏桐说了假话,会不会后悔帮她解蝎毒呢?来第一天,事情就变复杂了,苏桐心重,她有点怀疑,有点胆怯,她不确定她当初跟唐逸的保证,还能完成吗?

苏桐第一次去镇上的集市采购,是许姑姑带路,她好像认识镇上所有的小商小贩,跟他们聊着聊着顺带把价钱讲下来。苏桐走在许姑姑身后像个跟班,只管操心买什么,然后付钱结账,拎东西。苏桐想买些豆角黄瓜,许姑姑拦着,跟苏桐说她地里种的有,吃不完,不让她花冤枉钱。苏桐走着的时候,偷偷观察许姑姑,她越来越不相信唐逸的话,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让他认为自私固执呢?是之前的人误传了信息,还是这个女人城府太深,连自己也被瞒骗了?许姑姑喊她,苏桐才回过神。回去的路上,苏桐凭着与许姑姑的这份热络,趁热打铁,装作不经意地问她,她的家人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我没有家人,只有一个人。”

许姑姑习以为常的语气,让苏桐一时失语,仿佛冒犯了别人的隐私。她将目光投向车外,眼前是昨天路过的那片丛林,斑驳的树影从车窗上掠过,后视镜里,她偷瞄到许姑姑面容沉静。苏桐想这真是个奇怪又神秘的女人,她想了解她,又无从下手。哦,还有花婶,她一定知道,等下次花婶来打扫,她可以跟花婶侧面打听打听。哎,自己也成了扒人隐私,爱八卦的人。生活中,苏桐很讨厌这种人,现在自己却成了这样的人,无奈又讽刺的感觉涌上心头。可是唐逸的影像也浮了上来,压下了苏桐心里的负疚感。

花婶那里苏桐什么也没问出来,花婶说许姑姑是个苦命的好人,苏桐的工作又陷入僵局。她每天若无其事地跟许姑姑友好相处,许姑姑带她去自家的菜地摘菜,苏桐请许姑姑吃烤箱做出来的三明治,两个人说了很多的废话,过着时日悠长的乡村生活。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苏桐其实很享受这种日子。一星期过去了,唐逸几乎每天都会打个电话询问情况,毫无进展的状况让苏桐有些害怕接听唐逸的电话。尽管他宽慰苏桐不着急,慢慢来,可苏桐知道对言出必行的唐逸来说,一件事情过了一星期还没有眉目,差不多也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唐逸史无前例对员工表现出的这种隐忍不发的“好脾气”,令苏桐压力陡增。

许姑姑爱干净,喜欢晒被褥,她帮苏桐在院子里的两棵树中间也拉了一根尼龙绳。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清早太阳升起来,许姑姑就把被褥晾起来。苏桐也扛着自己的被子出来凑热闹,她是想跟许姑姑套话。还没等苏桐开口,许姑姑直接问她:

“我听花婶说,你跟她打听我的事儿了?”

苏桐语塞,脸刷一下红到耳朵根儿。许姑姑喊她过来。

“我知道你是来劝我离开的。这些天,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不像先前的人,冷冰冰地呵斥,用钱势压人。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活了大半辈子,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他们。你过来,我给你讲我的事儿,你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劝我搬。”

苏桐诧异地看着许姑姑,她没想到事情可以这样顺利。许姑姑站在阳光下淡然地回望着苏桐,仿佛要说的是别人的事儿。就是那个早上,泡桐树下的两把矮竹椅上,苏桐和许姑姑并肩而坐,许姑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很多年后,乃至苏桐的一生,她都无法忘记那个场景,就像许姑姑挂在床头的红衣裙,永远挂在了苏桐记忆的墙壁上。后来,苏桐明白了,人这一生,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会伴随生命,永不凋零。

许姑姑说以前的村子不像现在这样荒寂,那时候村子里到处都是人,尤其孩子多,哪一家没有三四个孩子都算人丁单薄。可偏偏就有那么两口子,自从生下一个儿子后,再也生不出第二个孩子。虽然遗憾,却也庆幸,好在家里的香火续上了。为了让家里热闹些,夫妻俩就想着再抱一个女孩,那时候的女孩子不值钱,女孩子多的人家,为了活人口,给一斗粮食就能抱一个。而打算抱孩子的人家为了防止孩子长大以后再回头认亲,都会从离家远的地方抱。

这对儿夫妻花多少代价抱回一个女孩没人清楚。女孩只知道她的父母不要她了,4岁的她哭得嗓子哑了,背着她走的中间人没有停下脚步,他们走过好几座山,趟过好多条河才走到抱她的人家。幸运的是家里人口不多,除了爹娘,还有一个大她三岁的哥哥,一家人都疼她,把她当亲人待。时间长了,女孩渐渐忘了原来的家,就在后来家安心住下来,这是一个清贫简陋却也幸福的家。

眨眼间,哥哥成人,妹妹及笄。少女的心事从来都是深埋心底,不为外人道,只有少女自己知晓,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有那么一个少年走进自己心里,时不时撩拨起心弦,让自己患得患失,辗转难眠,甜蜜又痛苦。尤其是当女孩发现令自己心动的人是自己哥哥,这是怎样的震惊和害怕。压抑的痛苦就像地下的岩浆,烧灼着女孩的心,她无处诉说,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慢慢等待。直到三年后,哥哥定亲,女孩表现出的喜悦比任何人都甚,她期待着新嫂嫂的进门,她渴望一个女人的介入可以斩断她不该有的心思,她痛苦地看着哥哥与嫂嫂琴瑟和鸣的婚后生活,她应该死心的不是吗?

仿佛窥到了她的心思,她的嫂嫂待她并不好,背地里总是处处跟她作对,刁难她,可不管多委屈,她都忍下,她不想让爹娘和哥哥为难。何况自从哥哥成亲以后,爹娘又把心思转到了她的身上,他们下定决心要为她寻一个好人家,也盼着她将来也能过上哥哥和嫂嫂这样的好日子。

一年后,女孩的亲事定下来了,是邻村一户普通的人家,彼此知根知底,也算门当户对。媒人说定了日期,嫂嫂此时也怀了身孕,真是双喜临门,对一个庄户人家来说,这就是平淡日子里最大的幸福。哥哥似乎比任何人都开心,他进了趟城,给妹妹买了一件红色的衣裙,那时候乡下人的女孩子结婚,还没有人穿过这样的红裙子,嫂嫂也没穿过。女孩看到哥哥送来的红裙,激动地拥抱了他,涌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当她恍见嫂嫂狠狠瞅哥哥的目光,赶紧收敛了眼泪,假装开心地跟哥哥嫂嫂道谢。

女孩出嫁的头一天晚上,农家小院里昏黄的灯光亮起,亲朋乡邻聚集一起,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在笑着为她第二日的出门祝福,哥哥忙前忙后,与大家推杯换盏,忙着应付。红色的衣裙铺在床上,女孩坐在床沿,想着明天她穿上这身衣裙,哥哥背着她走出家门,她将属于另一个男人,她并不开心,苦涩和痛苦在心底蔓延,但她得接受这样的安排,她相信只要过了明天,一切尘埃落定,她会过得很好。她勤劳能干,性情温和,是乡邻眼里的好女子。她会像嫂嫂帮哥哥那样,与自己的男人撑起一个家,他们会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院子里的人声变得嘈杂,紧接着传来爹娘撕心裂肺地呼叫哥哥的小名,还伴随着嫂嫂的哭喊声。她惊了一下,朝屋外跑去,拨开乱哄哄的人群,她看到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哥哥,直挺挺地滑倒在酒桌底下,娘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头,爹正跪在另一侧掐人中,嫂嫂跪趴在哥哥身边哭喊着,他们绝望又惊心的喊叫,仿佛要挽留住哥哥最后一丝气息。她心脏漏跳了一拍,头脑一片空白中又闪过一丝清明,她疯了一般摇着身边的人去找医生。

哥哥没能救回来,医生说是突发心梗。妹妹的婚礼也没能完成,喜事变丧事,大家都在说女孩来路不明,是不祥之人,进了谁家门谁家遭祸殃,亲事退了回来。怀了身孕的嫂嫂跟公婆大闹一场也扬长而去,再也不露面。爹娘花甲之年,惨遭房倾屋塌的变故,儿孙俱无,悲不自胜,精气神一日衰似一日,也就三五年光景,双双离世。

许姑姑的眼睛蓄满泪水,苏桐不忍细看,她抚摸着许姑姑的手,语带哽咽。

“那个女孩是许姑姑吧,姑姑就这样过了大半生,心里一定很苦。”

“后来啊,还真有胆大不怕我命硬的人,来娶我,我也嫁了。可惜还是把男人克死了,怀了一个孩子,也没能留下,婆家也无立足之地,我只能回来。这人呐,有时候总是不信命,非得去遭受一场,才会死心。”

苏桐没能忍住眼泪,她安慰道:

“姑姑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不详之人,那些都是封建迷信,姑姑只是还没遇见自己的幸福。”

许姑姑笑了,和蔼地看一眼苏桐。

“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好姑娘,咱们也算投缘。虽知道你是来劝我离开的,这些天了,你都不肯说撵我走的话。我帮你解蝎毒,你宁愿骗我,也不忍心说实话。”

苏桐被许姑姑说得惭愧,她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许姑姑说得那样好。不管怎样,她不也抱着自己的私心吗。许姑姑不懂她的心思,自顾自说着话。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就想守着爹娘留下的老屋子,心里念着他们,清明过节跟他们上上坟,说说话,也就过去了。你们想赚钱让我搬,可我又能去哪里呢?我就剩这个老屋子了,不能活着连点念想都没有呀。”

“姑姑,你有愿望吗?不是为了让你搬走。我就想问问,姑姑的故事让我很难受,我想知道能不能帮姑姑做些什么。”

“愿望啊,我想找到嫂嫂带走的那个孩子,想知道他是死是活,想跟爹娘和哥哥有个交代。若他还活着,百年以后我不在了,让他去给爹娘和哥哥上上坟,别让荒草把他们的坟头盖没了。我呢就算现在死了也能瞑目。”

许姑姑的话说完,苏桐有些后悔自己不自量力,茫茫人海寻找一个遗腹子,堪比登天还难。苏桐问许姑姑是否有其他线索,许姑姑摇头。她只知道嫂嫂后来又嫁了人,再后来,她去嫂嫂娘家的村子打听,嫂嫂一家人也搬走了。许姑姑看着难为情的苏桐,并没有多失望。

“人各有命,你问起来了,我也就跟你瞎叨叨,我打听了大半辈子,都没有消息,何况你一个不知情的陌生人。”

听完许姑姑故事,苏桐躲在自己屋里失魂落魄,一下午没出门,夜晚屋里的灯也亮了大半夜,她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写着报告。

又隔了一天,苏桐来跟许姑姑告别,她说她得回去汇报工作了,这次换做许姑姑惊讶,她问苏桐,为何不劝她离开。苏桐说,如果可以,她想让许姑姑一直住在这里,这座房子是她的全部,是她的一生。许姑姑拉着苏桐的手,满眼感激。她送苏桐出门上车,苏桐在后视镜看到许姑姑的身影越来越小,一直朝她挥手,直至不见。

苏桐一回来就拨通了唐逸的电话,她忘记了那天是周末。她急切地要跟唐逸见面,她拿着自己的写的报告,约唐逸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她把许姑姑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唐逸听。第一次面对唐逸,苏桐没有慌乱,只是就事论事。

“我们的许家院项目主打的不就是乡野原生态的休闲吗?许姑姑的人和事,就是最好的原生态,与我们的项目并不冲突,如果她的房子太破太旧,影响我们整体的风格,我们修葺一下,保持修旧如旧的风貌,我认为这本身就是项目的一个亮点,为什么非要赶她走呢?退一步讲,就算她住的三间小屋腾空,我们顶多做间咖啡屋,不过多了一个休闲的小空间,可对许姑姑来说,那三间小屋却是她的全部人生呀。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兼顾商业利益的同时再留点人文关怀呢。况且许姑姑又还能住多久?”

唐逸拿着苏桐的报告,不发一言地翻阅着。苏桐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又缩回了壳里,她等着唐逸的责难。

“你还挺有能耐的吗,出去十来天,仅凭一个女人的三言两语就把集团的规划给改了。我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唐逸的话让苏桐无地自容,她又感情用事,冲动之下做了件傻事,唐逸更看不起她吧?可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孤苦无依的许姑姑,若没有人帮忙,岂不是更可怜。唐逸的笑容不屑中透露出讥讽,触疼了苏桐的心,她忍下了,还是坚定地站在了唐逸的对立面。

“若能找到许姑姑她哥哥的遗腹子,了了她一桩心愿,就算搬离她也还有寄托。可她现在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她又不在乎钱,硬逼着她离开,许姑姑说过她死都不怕,我很担心。若她真有个好歹,对我们公司的名声也不好。”

唐逸别有深意地看着苏桐,嘲讽语气变得缓和,他说他再考虑一下。苏桐一阵欣喜,却又泛起新的忧虑,她觉得自己工作没做好,让唐逸为难。她心虚地跟唐逸道歉,检讨自己工作的失职。唐逸让她先回去,调整休息一下,做好随时待命的准备,如果需要,问她敢不敢去集团董事会上说明情况。苏桐坚决地点了点头。

自从跟唐逸汇报完工作,苏桐心里一直怀揣着微茫的希望。回来上班这一周,苏桐在办公室几乎看不见唐逸,偶尔早上看见他匆匆走进办公室,又匆匆离开,直到晚上下班,也不见他的人影。忙碌的唐逸让苏桐天真地相信会有好的结果发生。

许姑姑离世的噩耗传来,是周六的早上,唐逸电话通知她的。苏桐脑子嗡嗡作响,她和唐逸,一定有个人在梦里,许姑姑怎么会死呢?上周她离开时还好好的。唐逸说许姑姑是晚上睡觉前吃了过量的安眠药,什么意思?许姑姑自杀?苏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质问唐逸是不是派人去逼迫许姑姑了,唐逸没说话,苏桐又恨又气,大声哭着骂唐逸骗子。

苏桐驾车赶往许家院,村口她碰见了唐逸,没跟他说话,径直朝院子的方向开去。许姑姑的灵堂已经搭起来,是村里帮忙操办的。

苏桐绕过灵堂,第一次走进许姑姑的卧室,墙上的红裙子已经被花婶取下来,花婶叠好,抹着眼泪说:

“从来没上过身的衣裳,却绑了她一辈子,命苦呐。她活着最在乎这件衣裳,就让它陪着她入土吧。”

苏桐伤心得只剩流泪,她哽咽着问花婶,许姑姑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以前那么苦都熬过来了,是不是有人来逼她了。花婶说她没见有什么人来过,只记得许姑姑决定走的前一天,她过来打扫,许姑姑跟她说第二天早点来,到时候别忘了来屋里喊她一声,花婶答应了。谁知道花婶第二天来敲门,发现许姑姑的门闩没有上,屋里也没有动静,花婶走进里屋,发现许姑姑穿戴得整整齐齐,躺在床上没了气息。

苏桐的目光在许姑姑住过的屋里逡巡,简陋洁净的床铺、桌柜、地面收拾得一尘不染,就像站在人群中人淡如菊的许姑姑。床头墙壁上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映入苏桐眼帘,她走过去看一眼,由惊讶变成难以置信,她拿着照片问花婶,那个人是谁。

“她哥呗。她觉得自己一辈子最亏欠的一个人。”

苏桐再确认一眼,被岁月侵蚀发黄的黑白照片上,一个青年男子的半身照,男子穿着白衬衫,眉目清俊,眼睛看向远方,笑容淳朴,带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青年特有的气质。尽管时光流转,可苏桐对那个男子却有着心悸的熟悉感,她相信自己没看错,那眉眼分明就是唐逸。苏桐把照片握进手里,登登跑了出去。在村口的一株老柿树下,唐逸眉头紧锁,看起来满怀愁绪。苏桐冷哼一声,走上前,站在他身后。

“你就是许姑姑想要找到的那个孩子,是你逼死许姑姑的?”

身后传来的说话声惊醒了唐逸,他回头,看到因为气愤,含泪指责他的苏桐,他并不认可苏桐的话。

“我只是来见她一面,跟她说明情况,我不想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情,影响全局,还要把无辜的你也拖下水。我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极端。”

苏桐突然觉得她不爱唐逸了,他们本就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这才是唐逸啊,为了目标,不会感情用事,冷静理性,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他一直都知道许姑姑的存在,却避而不见。为了让自己能置身事外,他隐瞒了所有人,甚至不惜对她撒谎,信口胡诌许姑姑的为人。苏桐露出讽刺的笑容,她已经不把唐逸当上司看,眼前的唐逸没有人性,没有温情,之前对他的迷恋像自己编织的一个梦,现在这个梦出现了裂缝。也许是苏桐的嘲笑触动了唐逸,他的语气有些激动。

“苏桐,你不要遇见什么情况都感情用事,我说了我没有逼她做任何事。是她要求我清明祭日,去祖坟看看,我答应了她。我走的时候,她说她欠许家太多,她一定会还的,我也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

“你过得顺风顺水,从未想过来看看她。现在她影响到你们的利益了,你才现身,你和你母亲真是老谋深算。”

苏桐的话彻底惹怒了唐逸,他的目光像刀子,投向苏桐,苏桐无惧无畏,与他对视。

“苏桐,不要自以为是地去揣测污蔑别人的生活。我和我母亲能有今天,经历过的苦痛煎熬,你又怎会知道。”

苏桐为自己的妄言感到心虚,垂下眼睑。无论唐逸与她母亲经历过什么,他们还好好活着,许姑姑已经走了,他们母子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吗?她才不要听唐逸的解释,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而找的理由。唐逸的语气已经平静下来。

“我承认,许家院项目一开始是我母亲的提议,她也没敢奢望被集团董事会通过。这个提议确实有她的私心,她不忍心看着小村荒芜下去,父亲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她也想让我回来认祖归宗。可因为父亲的死,她至今无法原谅那个女人,她不愿意再见她。母亲只想让那个女人离开,不管什么条件都答应,她只是错估了固执和坚持在人心的份量。母亲不同意我露面,不想我跟那个女人有牵扯,我为了尊重她,只能躲在背后,找人能代做这件事。我选择你,因为你重感情,内心温暖,懂得体谅别人,我希望你能以情动情,给事情带来转机,没想到你却与那个女人站在了一起。你知道你重新写的那份报告,我提交上去意味着什么吗?我理解你的同情和善意,可那些高高在上的董事们眼里只有利益,他们不会为了某个人的私情而动了恻隐之心。你可能还会因为违背集团整体利益而被解雇。我不想让你因此而离开。”

唐逸的话并未说服苏桐,她抬起蕴满水雾的眼睛,内心忽然变得坦诚勇敢,她擦一把流出眼眶的泪水,看着唐逸笑着说道。

“唐逸,你永远不知道我曾经怎样疯狂地偷偷爱着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我发现也许我爱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热烈了。我懂人和人的悲欢不能相通,我们谁也不能强求别人与我们共情。许姑姑是你和你母亲永远不想见的人,可在我心里她一辈子爱得认真,她爱了每一个人,唯独忘记了爱自己。我也不想去搞明白你们这些高管心里对利益感情的衡量,我只知道,人和人相处,应该‘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许姑姑现在就是我想报之的那个‘李’,可是突然就没了。”

苏桐说着哭着,声音由低到高再转向平缓,带着浓重的鼻音,跟唐逸表白着自己的爱和怨。

“唐逸,我都没想到自己还能这样跟你说话,该说的我也说完了。我要去看许姑姑了,早知道是这样,我宁愿多住些时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许姑姑是个多好的人。”

许姑姑下葬那天,苏桐看见了唐逸的母亲,她站在人群中端庄大方,戴着墨镜,看不见的表情透出时间也难以磨平的凌厉决绝,只是苏桐不喜欢那样的固执和冷漠。

许姑姑埋在了许家的祖坟,可是离唐逸的父亲和祖父母的墓穴远远的,那是唐逸母亲的施舍和怜悯,待在墓地角落的许姑姑,终究还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苏桐站在许姑姑新砌的坟茔前,泪如雨下。她转身离开,看到身后的唐逸,毫不犹豫递上了自己的辞职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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