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腹痛
骨科在外科楼的6楼。
每个科室的布局都不太一样，所以子言出了电梯口，站在骨科护士站只能问35床的位置，子言想先去35床查看病人后再看病历。
当然，这纯粹是个人会诊的习惯。子言认为这种方式不会因为主管医生的汇报，先入为主。
问完护士刚转身，抬眼恰好看到贾绍琨从护士站旁的一间病房出来。让子言一阵慌乱，趁着他正小心关门还没注意到自己的时候，赶紧转身，假装还要跟护士说点什么。但转身的瞬间，子言觉得有点多余了，她知道贾绍琨已经看到她，并且在对她笑。
贾绍琨是比子言大三届的师兄。
子言大一刚入学，贾绍琨作为学长接待大一新生时认识的：瘦高的个子，带着眼镜，斯斯文文，话不多，带着南方男人特有的暖绵语气，一副好脾气。贾绍琨引导子言办理新生入住手续，子言跟在他的后面，听着他跟自己交代一些校园情况，那时心里已经生出好感，从整个学生时到毕业共事一家医院。
但子言从没敢告诉过他。只是看着贾绍琨学生时代同同班学姐恋爱、结婚，再到他离婚，独自带着3岁的女儿。子言有说不出的心疼，总想有机会能安慰他，却一直没有勇气。
子言深深吸口气，假装很淡定的转向贾绍琨，报以尴尬微笑。
“会诊呀”，贾绍琨一边问道，一边朝子言这边走来。
“嗯，会诊”，子言回答到，“李睿远的病人，35床”。
“35床啊，在走廊那边，需要我带你过去不？”，贾绍琨一如既往那种南方男人暖绵的口气，然后对着走廊一头，指了指。
“啊，不用，……不用了。那个，刚才也问过你们护士，我知道了，我先走了……”，子言听说要送她，虽然知道是个客气话，还是赶紧推辞。
“啊，那好吧，我一会回办公室，给睿哥说一声”，贾绍琨说完对子言笑笑，就从子言身旁走过，回骨科办公室。
子言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着贾绍琨离开的背影，心里却是有些失望，多希望贾绍琨可以坚持坚持，然后真的送自己到35床。毕竟来会诊的大夫，到骨科也算客人嘛。随后又觉得自己怎么这么矛盾，挺好笑的。
…… ……
35床，是个中年男子，看容貌、着装，应该是周边某工地的工人。床头信息提示是胫腓骨[注1]骨折。应该是已经做完固定手术，只见一条腿打了石膏，不能动弹，整个人平躺在床上。子言见到病人时，病人紧闭双眼，眉头锁住，不言语，看样子是被病痛折磨，也不知道是腿上的痛还是李睿远提到的腹痛。
挨着床边，跟他年纪相仿的中年女人，手足无措的安抚他，应该是他的爱人，但两人都比床头标注50岁的年龄，苍老很多。这是体力劳动者的特征：常年的户外劳作，风吹日晒，从生理到心里都要比同龄人苍老很多。
对于这样的病人，子言也有自己的想法：对他们的问诊、查体，更应该仔细，适时放大他们对疾病程度的描述。因为这类人，在城市生活成本高，生病了是能扛就扛，能忍则忍。就算忍无可忍来医院就诊，也会说的举重若轻。他们大部分人舍不得花钱住院，省下的钱要用于更多生计，对于自己身体而言，钱大过健康。
子言问病人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腹痛。病人回答早上6点，突发上腹疼，给值班大夫说了，过来肚子摸了摸，就用了药，但是疼的没怎么好，反而觉得越来越重了。
子言给病人做了腹部查体，病人整个腹部紧张，没有弹性，临床称之为“板状腹”，而其中上腹的压痛更明显，按压腹部片刻，迅速抬起手指，随着腹部反弹，疼痛更明显，这叫做反跳痛，这是典型的腹膜炎[注2]表现。
子言停下对病人的腹部查体，注意到病人因为刚才查体更加锁紧的眉头，想了想，再确认一些信息：“以前胃怎么样？”。
病人想来会，摇了摇头，“一直都挺好的”。
“怎么会好，你怎么不跟大夫说实话呢”，旁边的女人带着方言，着急地喊着，然后满脸焦虑的转头对子言说到：“大夫，你别听他的，他平时就老喊着胃痛，我们在工地吃饭，又不按时，你看嘛，人都瘦成什么，以前叫来医院看，不来医院，大夫，你给他好好看看。对了，这突然疼起来，应该没啥吧”。
子言点点头，心里有了数，对女人笑了笑：“今天6点钟，腹痛之前，吃什么了没有？”
子言知道骨科手术，不同于胸腹腔手术，单纯肢体的手术不影响腹部胃肠道，一般术后，病人清醒，都就可以开始进食水了。术后3天早已经吃饭了，子言想知道有什么诱因。心里也在暗骂李睿远，这么典型病症，叫自己会诊，难道都没有仔细查体。
家属想都没想，直接告诉子言，手术后心情一直不太好，没怎么吃饭，今天早上5点多饿的实在难受，啃了点干馍馍，不一会就出现腹痛。
果然还是有诱因的，“好的，我知道了，我先跟李医生沟通下，你这个可能需要手术。”
“手术？大夫咋了嘛，又要做手术？会不会有事，有没有生命危险？”，身旁的女人听到子言的话，赶紧站起来，满面愁容上又平添几分焦灼还伴有几分对疾病不明的恐惧。
“没事，你别紧张，及时手术，应该不会太大问题吧”，子言安慰她，但是没有把话说的很满，毕竟这是外科的事情，子言不能以一己之见，给外科医生挖个坑，因为手术本身就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还好，女人并没有完全听明白子言的话，对子言的安慰，放心一些，转身对病人唠叨：“这次，我看你是把半辈子的病都生了，也好，也好。你看这大医院大夫就是好，住一次院，把啥都查出了，好好给你治治病”。
子言听女人并不明就里的大实话，有点哭笑不得，但是又不想解释很多，自己只是来会诊，待相关检查完善了，明确自己的判断，由主管医生李睿远来解释更好。
子言看完病人，离开病房，快步走到骨科办公室，正遇到李睿远从办公室出来。
“刚贾医生还说你来会诊，病人看过了？啥情况？”，李睿远着急地问着子言。
子言看了眼李睿远，一副你还好意思问的表情，顺便瞪了他一眼，然后从李睿远身边挤过，进了办公室才说道，“你麻烦了，等你们主任回来好好收拾你吧”。说完转头抬头刚好看到，在电脑前工作的贾绍琨，只是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继续手底下活没有停，子言有点失落。
“呦，是我们子言来了”，大嗓门喊着的是骨科副主任医师吕良。
“吕老师”，子言在骨科轮转时，吕良是她的带教老师，子言后来也就习惯了，一直叫他老师。
子言看着这两年身材越来越横向发展的吕良，心想怪不得跟普外科的纪念详主治号称全院熊家两兄弟---- ---- 熊大、熊二。
“我怎么看你，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哎，算了，一定没好话”，子言跟吕良关系不错，说起话来也随意很多，但是说完就后悔了。
吕良听完，也不介意，一副你懂我的小眼神眨巴眨巴，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子言，你啥时候吧我们睿睿娶回家？你看他老大不小的，我们主任都着急了。”
子言一听，心里暗自骂自己真的是嘴贱。然后看了眼李睿远，李睿远赶紧瞪了眼吕良，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子言。
子言不由自主偏了偏头，用余光偷瞄了眼在电脑前的贾绍琨，对方仍旧保持刚才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子言轻轻叹口气，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李睿远的眼睛。
“吕老师，你再别胡说了，谁要娶他。”过来一会，子言才想起狡辩。
“也对，应该是睿睿娶你”，说完吕良对李睿远神秘一笑，“那，睿睿啥时候娶我们子言？”
科里的几个大夫听到吕良调侃，也跟着起哄，子言无奈的摇摇头，看向李睿远，意思是说：怎么到你们科事情这么多。
李睿远对子言抱歉的一笑，对办公室的同事说到：“都严肃点，人家是来会诊的，说正事。”
本来也就是开开玩笑，李睿远这么一说，大家才想起来，还有正事，也就点到为止了，各自干各自活了。
“子言，病人啥情况？”，李睿远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哦，想起来了，我问你早上几点查的房，你给病人好好查体了没有？”子言严肃地瞪了一眼李睿远，一点也不客气。
“8点多就查房了呀，今天早上晨会交班，我们主任难得没那么话痨”，李睿远皱着眉头，认真回答子言的问题。
子言听到李睿远这么说他们主任，又好气又好笑。虽然谁都知道骨科主任全院里出了名的话痨。
“睿睿，这么说主任，小心给你打小报告”，办公室有人接了句话。
“你们赶紧干活去吧”，李睿远对刚才的人喊到。
“我早上查房的时候，病人整个腹部软着呢，没什么体征呀，就是剑突[注3]下有点压痛，想着做了手术，会不会应激溃疡[注4]，我临时给输的奥美拉唑，但是一直不缓解，所以才叫你过来看看”，李睿远苦着脸。
子言看着李睿远的样子，也不想再逗他了。坐到李睿远的办公桌，低头翻看病人的病历夹，看了看病人术前的常规检查，没什么特殊异常。这时李睿远已经站到她旁边：“拍个腹部立位片吧，考虑消化道穿孔了，如果腹部立位片明确了膈下有游离气体，让外科会诊，可以为病人节省时间，不过现在病人有腹膜炎体征，怎么都是外科的事了。”
“什么？消化道穿孔？”。听闻，骨科一屋子人，都露出吃惊的表情，大家互相看了看，当然最惊讶的是李睿远，因为他觉得自己查体不会查不出这么典型的腹膜炎体征呀。
“对呀，这么典型的体征，你都没看出了？”子言对李睿远耸耸肩，有点怼他的意味。
“这，咋就穿孔了呢？”李睿远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显然觉得自己不会犯这么低级错误。
听李睿远自言自语，子言觉得自己可能说话有点重了，“其实也没什么，你早上查体的时候，估计病人腹腔穿孔的食物、气体不多，所以还不典型，体征不明显，这会快11点，过了5个小时，腹腔食物残渣、气体增多了，自然，我来了，也就典型了……”，子言还没说完，李睿远转身离开办公室。
几分钟后，子言刚好写完会诊意见时，李睿远回来了，一脸丧气地嘟囔着“唉，果然腹膜炎了……”。
“不怕的睿睿，我去叫我的熊二兄给你会诊。”，吕副主任赶紧热心地安慰道。
“那就拜托良哥了”，李睿远表示感谢。其实谁都知道，发个急会诊，普外科值班医生10分钟就会到达。
子言看了眼李睿远，笑了笑，合上写好会诊意见的病历夹，起身离开。走过李睿远身旁小声说道：“还好你及时会诊。”
李睿远本就有点怕子言，让子言这么一说，不好意思挠挠头，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走了，你赶紧让你们科护士安排检查吧”。
在回消化科的路上，子言想起李睿远刚才的表情，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太给他留面子？并不是自己太过感伤，在临床工作中，即使在治疗中，病人发生病情变化，也总是不断发生，很多时候并不是主管医生造成的。要知道没有谁比一个大夫更愿意看到自己的病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走出医院。
事后下午，子言专门打电话到普外科，询问了这个病人的情况，确实是消化道溃疡穿孔，中午急诊做完手术。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想起病人妻子那焦灼的目光，子言不是第一次觉得当医生如履薄冰。
恰巧第二天在医院食堂碰到普外科的纪念详。
俩个人排队打饭的时候，子言问起了病人。
“你知道，病人为什么溃疡穿孔了？”纪念详问子言。
“不是应激溃疡？”
“其实，我也只是跟病人家属聊天，觉得可能会是最主要原因，听听就好了。”
子言明白纪念详的意思。
“病人是在工地，被高空坠物砸断胫腓骨，命大捡回一条命，但手术花了很多钱，医保是外地的，不能及时报销，而工地老板又狠心拒绝出医药费，几个老乡工友一起为他讨钱，还都被开除了，扣了所有人一个月工资不发。病人觉得自己不幸，还连累了大家，气的几天没吃饭，胃不舒，今天早上让家人劝着，勉强吃了一顿面条，吃完就不合适了，你们消化科应该能明白的，哎，可怜呀。”
子言听闻，唏嘘不已，医院本就是个人间冷暖的小社会，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光带着身体的病痛，还有属于每个人的辛酸。
子言想起实习时，有位老教授对她说过：医者父母心、父母心呀。
“姜子言，子言，该你打饭了”，被纪念详提醒，子言才回过神，该自己打饭。
…… ……
注：
1、胫腓骨：胫腓骨是胫骨与腓骨的合称，是通俗成的小腿内的两块长骨。为全身骨折中最为常见，因为生理位置的贴近和伤害多为并发，统称胫腓骨骨折。
2、腹膜炎：腹膜炎是由细菌感染、化学刺激或损伤所引起的外科常见的一种严重疾病。
3、剑突下：通俗说在我们胸前部正中的一根胸骨最下端，有个凹进去又突出来的软骨。剑突所指的部位正好在中上腹部的位置。
4、应激溃疡：人体在如休克、创伤、手术、严重全身性感染等严重损害时发生一种急性胃黏膜病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