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共是三块六毛五分，其中包括二十一个一毛的硬币，一个五分的硬币，还有约莫......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硬币，但是顾太太知道，这可是她积攒了一个多月的积蓄。

（二）

早晨顾太太在床上迷蒙刚醒，她摸了摸身边的床单，还有些温热。一个多星期见过丈夫了，丈夫是个小刊物出版社的编辑，工资微薄，为了几篇出版的稿子，常常加班至凌晨，那会儿，顾太太早已经进入了梦乡。

太阳暖洋洋的从窗子外面照射进来，洒在地板上，斑驳碎片的斑点熠熠生辉。顾太太小心翼翼地深处脚尖，白皙的皮肤，纤瘦的小腿肚子，她盯着那一块的亮斑，喜悦极了，孩子似的要抓住光一般体会着光的温暖。

她很高兴，今天是她和丈夫顾先生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他们没有孩子，过去的两个纪念日都过得温馨而又美好。

（三）

咚咚咚，下楼的脚步声将她拉回现实。顾太太反应过来，今天顾先生上班迟了一些，她光着脚冲出卧室，打开阁楼的门，站在楼梯顶上往下望，期望能看见丈夫的衣角，很遗憾，空无一物。

脚底传来凉意，秋天的空气不怎么会讨好人，莫名就会心寒，就会叹气。顾太太叹了一口气，回到卧室坐在梳妆镜前面，准备画一个小小的淡妆。

她才三十岁，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细纹。这绝不是笑出来的，她心里想，好像自从和顾先生搬进这个阁楼后，她就很少笑。拮据的生活状态让她为柴米油盐操透了心，抽屉里面的三块六毛五分钱都是她一个两个攒下来的，在杂货铺摊主那儿，卖菜的小贩那儿，在屠宰户胡那儿软磨硬泡，直到他们涨红了脸，对着抠门至极的买卖流露出无声的愤慨。

顾太太又数了数，足足数了三遍，三块六毛五分钱。眼角不自觉地就湿润了。

（四）

顾太太想买一只钢笔芯。

顾先生有一只镀金钢笔，每天上班，都会插在上衣胸口的口袋里面，笔帽上面还镶嵌着一枚精致的胸针，可是现在这只钢笔就只能当作一枚胸针了，钢笔的笔芯坏了，不出墨水了。每次顾先生在文章最后署名的时候，总是尴尬地从裤兜里面掏出一只很普通的钢笔签名。可是这不影响顾先生每天都带着镀金钢笔，直到有一天和出版方签字的时候，那只普通的钢笔被对方的人嘲笑了。

镀金钢笔是顾先生父亲送给他的成人礼物。顾太太揣着钢笔去问过了，修好钢笔要换笔芯，要五块大洋。

这可是这个家庭一个月的开销，顾太太不能开口向顾先生要，因为之前顾先生的作品卖不出去，出版商拖欠顾先生的稿费不给，顾太太想为顾先生分担些什么，可是她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五）

顾太太回过神来，仔细地给两颊补上粉。她起身站在窗边，心情灰暗地看着一只灰色的猫走在灰色的院墙上。

卧室的两扇窗之间挂着一面壁镜。照这种镜子，需要身材相当纤瘦且身段灵活，通过一长串的影像拼凑出自己的样子来。顾太太身材修长，精于此道，破碎了的黏在墙上的镜子也不会有影响。

她突然离开窗子，站在镜子前面，双眼熠熠闪耀，但是只不过持续了几秒，脸上的笑容凝固，失去了血色。她将自己盘好的头发一把揭开，让它自然而然的垂下来。

顾先生宝贝着他的镀金钢笔，顾太太的宝贝就是这一头美丽的秀发。

顾太太美丽的秀发垂在身体的一旁，波浪起伏，光泽动人，像是一条黑色的瀑布一样。长发垂过膝盖，仿佛一件黑纱裹着她。接着，顾太太又激动迅速地把头发重新盘好，有一瞬间，她的身子微微发抖，但是很快就站直了身体，脸上有出现两道泪痕。

她穿上黑色的旧外套，带上软帽，一转身，裙角飞扬，眼中仍闪烁着点点泪光，她快速地走出门外，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

（六）

在一块门店招牌前，顾太太停下来了脚步，牌子上写着“专营各种毛发货品”。

顾太太噔噔跑上台阶，还喘着气，，努力地是自己镇静下来。他面前的女士体型肥硕，眼神冷漠。

您看看我的头发能卖多少钱？顾太太问。

把帽子摘下来，我看看头发怎么样。

黑色的瀑布喷涌而下。

五块钱，女士一边说，一边老练的量着这一大团的头发。

我现在就要钱。顾太太说道。

终于买到了！它简直就是为顾先生量身打造的钢笔芯。设计简单朴素，没有华而不实的装饰，材质本身就恰到好处地显出它的价值——真正的好物件就应该这样。即使配上顾先生的镀金钢笔，它也不会失色。顾太太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认定了他应该属于顾先生。他们俩，沉静而宝贵，钢笔和人都可以被这样恰如其分的描述。

回到家，顾太太从陶醉中清醒了一点，一丝忧虑和理智袭上心头。她拿出卷发钳，开始拯救那一头为了爱情奉献后残留的废墟。

半小时后，她顶着满头浓密的小卷毛，像个刚刚走出校园的坏小子。她站在镜子面前盯着自己的模样，久久地，认真地审视着。

“要是他怪我没了他曾经最喜欢的头发，会不会杀了我”——哎，我拿着三块六毛五分钱又能干嘛呢？她喃喃自语道。

（七）

晚上七点钟，顾先生从不早归，这会儿还没有到他回来的时候。

楼道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那熟悉的吱呀吱呀声音顾太太很熟悉，可是楼上除了自己家没有别人。莫非是......

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脚步声停了下来，就在自家门口。接着是钥匙叮当碰撞的声音，门被打开，四目相对，顾太太看见推门而入的顾先生脸色发白，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让我在他眼里仍然漂亮吧！

顾先生没有看顾太太，回身关上门他身形消瘦，表情严肃。可怜的家伙，他才三十岁，可是看起来已经快五十了，头发都快要秃顶了。他需要一件新的外套，还要一双新的皮鞋，顾太太心里想。

顾先生背对着门，定定地站在门口，像是犯罪现场的警察一样环顾屋子。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顾太太身上，盯着顾太太一动不动，让她心生惧怕。她准备好了，鼓足勇气准备好面对任何一种情绪，无论是愤怒，生气，惊讶，不满......

顾太太轻盈地起身，蹭到他的面前。

亲爱的，顾先生。她拔高了声音为自己打气。别这么看着我，我把头发卖掉了，要是不送你一件礼物，我没法过着纪念日!头发还会在长回来，你不会介意吧，对不对？

你不会忘记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额吧，开心点儿，亲爱的。你都不知道我给你准备的礼物有多棒——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把头发卖掉了？顾先生一字一字艰难地问道，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对啊，剪掉了，卖了，她回答，难道你不是无论如何也会一样爱着我吗？就算剪了头发，我还是那个我啊，不是吗？

顾先生继续问道：你是说你的头发没了，说完环视了屋子一周，表情有些呆滞。

不用找了，没了。别这样，今天开心点，别这么严肃。说着说着顾太太语调变得甜甜的，开始撒起娇来。那么我去开始做菜了！

顾先生仿佛一下子从恍惚中醒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从大衣口袋里面掏出一个包裹，随手放在小桌子上。

我觉得任何东西——不论是香水，洗发乳，化妆品之类我家的姑娘都应该有点儿。你拆开这个包裹，你就会明白刚刚我为什么有点蒙。

顾太太手指灵巧的拆开了包装，几秒钟之后一声狂喜的惊叫响起！接踵而来的是只有女人才会发出的嚎啕大哭，泪流满面。

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头的是一套梳子——一整套的，这可是在百老汇里的一个橱窗里面躺了很久的一套。顾太太曾站在玻璃橱窗前久久驻足，相望留恋。

精美的梳齿，纯玳瑁的，边缘镶嵌着珠宝。她知道，这套梳子十分昂贵，自己的心之前也只是单纯的渴望，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奢求。而现在它们属于她了，她却失去了那美丽的长发。

（八）

顾太太大声笑道：我的头发长的可快了。接着像小猫似的跳起来，大喊道：奥！奥!

顾先生还没有看他漂亮的礼物呢。她摊开一直紧攥着的手掌，急切地将钢笔芯送到他的面前，在她明亮而火热的激情下。

是不是很好看，快！现在，把你的镀金钢笔拿出来，以后你又可以每天都用上你心爱的钢笔了，快！

顾先生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脑后，绽放出一个微笑。

亲爱的，我把镀金钢笔卖了，用卖笔的钱，给你买了套梳子。好了，你现在可以去做饭了。

第二天早上，阳光依旧暖黄，顾太太醒来，身旁依旧不见顾先生的身影。她摸了摸头发，开心的笑了笑，回想昨晚的两人在床上的谈话，好像回到了年轻谈恋爱那会儿。

谁让他只是一个三流作家，除了没钱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