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养猪种树,发家致富”,在我孩童时期,这样的标语在村庄部分围墙上仍清晰可见。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爸姓朱、我妈姓杨的缘故,打我有记忆时起,家里便养了两头猪、三只羊。上学之余,我会装模作样地放会羊,但从不去光顾那两头猪。在我眼里,猪就是猪,是最下等的动物。
生活中,谁要是敢叫我“猪”或者把我的名字“朱小亮”叫成“亮小猪”,我的拳头会毫不留情地挥过去。我讨厌猪,讨厌与猪相关的一切,甚至有时把我的姓氏也包含在内。
可是,上中学的某一天,成绩单下发后,我的母亲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再不好好学习,就等着回家来喂猪!这样的话题一旦有了开端,便会演变地无休无止,像决了堤的堤坝。
每次从学校回到家,母亲会简单问下学习情况,一看没有进展或进展不大,便指着圈里两头“哼哼”拱食的大肥猪,头也不抬地说:马上抓两头小的给你养!
终于有一天,我的耳膜被无穷的喂猪话题穿透,便草草结束学业,报名参了军,希望能够逃离猪崽们的呼唤。
(二)
来到部队后,三个月的新兵蛋子生活固然痛苦难耐,但一想到能摆脱那些看起来脏兮兮、傻乎乎的猪崽,内心便不觉得多委屈。
三个月后,新兵下连,班长找我们集体谈心。
“同志们,大家都来聊聊自己为什么来当兵呀?”班长笑眯眯地问。
有的坦诚地回答“锻炼自我”,有的丝毫不掩饰地回答“为了入党、转士官”,还有的回答“上战场,打台湾”。不管真假,班长那笑成一条缝的眼睛表明这些回答他基本满意。
“朱小亮,说说你是抱着什么想法来部队的?”即便头埋得再深,也没有逃过班长的法眼。
“报告班长,我,我怕喂猪,我妈让我在家里喂猪,所以.......”
没等我解释完,班内早已轰堂大笑,班长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这是我当兵10年来听到过最奇葩的入伍动机,明天就跟连长建议你到炊事班喂猪吧!”班长半笑半唬地说,显然我的回答没有让他满意。
第二天,“我因怕养猪而来部队”的消息成了连队的“头条”。在随后进行的军人大会上,连长掷地有声地说:“同志们,欢迎你们来到钢八连,同时祝贺你们蜕变成了真正的军人!”
“作为军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吃苦耐劳、牺牲奉献。我听说啊,有的新兵蛋子嫌猪脏,不情愿喂猪,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喂猪正是检验军人品质的最好方式!”
“你们肯定想不到,连队去年的三等功给了谁?就是给了我们的饲养员同志......”
连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我的内心却打起“小九九”:我的亲娘啊,来时你是故意不告诉我部队里也有猪的吗?早知有猪的话,打死我也不会入伍了!
会后有人主动告诉我,连队不仅有猪,而且是12头之多,更为郁闷的是我们班级的卫生区恰好就在猪圈的旁边。
第二天早上打扫卫生,我拿着扫把混在班级后头,其他地方我都能认真地打扫,一旦靠近猪圈我便躲得远远的,生怕一丁点臭味沾上自己。几次过后,班长看不下去,强行把我拖拽到猪圈旁,一边拖一边骂着“瞧你那猪操形”,把我吓得“嗷嗷”直叫。
那是离开家后第一次靠近猪圈,几头猪躺在地平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不时发出温顺的“哼哼”声,圈内还算干净,食槽也很整洁,比我家那破砖烂瓦垒成的猪圈不知强多少倍。
“是人都知道猪圈脏,可是再脏的猪圈照样可以整的很干净!”班长一边说一边瞥向我。
“饲养员每天必干三件事,清大便、倒猪食、冲猪圈,再脏再累也从不发牢骚!”
“人家还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呢,你瞅瞅你,没多少尿水还挑三拣四!”班长不失时机地把教育课堂搬到了猪圈,部队语言简单粗暴,不过这次我却听了进去。确切地说,我是被眼前这个“养猪专业户”的身份震住了,居然会是大学生,还是名牌大学的。
连队的猪圈在这个名牌大学生的“治理”下,井然有序,猪崽们看上去干净卫生,皮毛被刷得发亮。除了空气中弥漫着的骚臭味还在提示着这是猪圈,否则初次见到会以为是家属房。
很快,在班级卫生打扫任务上,我融入了班级,实现“同频共振”。有时趁班长不在,我还会凑到圈前,指着某头猪,大声唤着某个战友的名字开开玩笑。
在外人看来,我似乎已经克服了对猪的恐惧。当然,连长最终没有安排我去养猪,我与猪的缘分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四)
当兵进入到第四年,也就是晋升为下士的第二年,一次野外训练中,一起意外伤却让我与猪再次牵起线。
那次机械操作训练中,我急于完成任务操作不当,导致右脚被工程机械挤压,一根脚筋断了。尽管术后恢复不错,但落下了病根,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一开始大家对我还抱有同情之心,在错过一次次的体能训练、集体考核后,空气中便开始弥漫起闲言碎语。我知道,自己已渐渐从人人眼红的机械操作手变成了不能跑不能跳只能吃闲饭的废人。
“朱小亮变成亮小猪啦,一只球事不干坐吃等死的猪喽!”类似这样的话语放在两年前,我肯定会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可是放在今天,充其量也就攥攥拳头,咬咬牙根,我已被现实打磨地毫无脾气。
“小亮,想过今后的出路吗,怎不能这样干耗着。”我的班长,如今连队的士官长,还是时刻关注着我。
“还能怎样,混一年等着带回!”
“混日子,哪天日子就把你给混了!自己不自重,别人更会看不起!”
“就我这样子还能干什么,跑不能跑,跳不能跳,就是连队的包袱!”我几乎要咆哮了。
“老连长那句话还记得吗,喂——猪是证实军人品质的最好方式!”“喂猪”二字被他拖的很长。
“你让我去喂猪?!”我哀怨般死死盯着他。
“不然呢?”他的回答很平静。
空气瞬间如凝固一般,他不言,我不语,陷入一种死寂。
“没有什么难事是人干不了的,想不被看成废人就干出成绩来,你想想看吧!”说完他起身走了。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内心波涛汹涌。一面是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抗诉,一面是对自己懦弱无能的鄙视,各种思念斗争到最后使我认识到,或许真该做出改变了。
第二天我找到连长,提出要去炊事班喂猪,连长怔了一下,点头答应了,嘴角隐藏着一丝微笑。
(五)
在我入伍满一年时,那个“名牌大学生”饲养员就顶着“三等功”的荣誉复员读书去了。接下来的几个饲养员,最长的干半年,最短的不到一个月,接二连三被换掉了。
原因也五花八门,有的是嫌脏怕臭,有的是怕家人或女朋友知道丢人,还有的是有“虐猪”倾向,经常用木棍抽打猪屁股发泄情绪。连长为此愁上眉梢,常常自语道:90后战士怎么成这样了?
我的主动请缨多少给连长带来些宽慰,但当初参军的动机和现实的表现又不免让他心生顾虑,所以同意我去喂猪或许属无奈之举吧。
就这样,在质疑和顾虑中,我推着装满猪食的小推车走马上任。由于上一任饲养员的玩忽职守,此时的猪圈已经落魄地厉害,猪屎横飞,臭气熏天,猪崽们也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我端起猪食桶,学起老妈在家喂猪时发出“乐乐乐”的叫唤声,这些猪崽子还真就争先恐后地冲过来。地面上堆积的厚厚一层猪大便和剩菜剩饭,在猪崽们踩踏下,溅得满天飞,来不及躲闪我也“中弹”了。
本能使我连后退几步,暗想着猪到底是猪,不可教化。反正猪食也已倒进食槽,任务算完成了,它爱吃不吃,我索性转过身想掉头离开。转念间,班长昨天的话语和连长的眼神又浮在眼前。干件事要像件事,犹豫片刻,我还是钻进了猪圈。
猪姐猪妹们看有人进来,顾不上“擦嘴”便接连拱起我的裤腿,嘴里还“哼哼”叫唤不停,简直把我当成了“救世主”。尽管内心恶心反胃,我还是忍了下来,认真清洗着猪舍。经过半天的清扫,猪圈勉强恢复到“名牌大学生”执政时期的水平。
晚饭后,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宿舍,舍友们却不约而同捏起鼻子齐声叫唤“臭死了!臭死了!”。我不由怒火攻心,攥紧拳头准备挥过去,他们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像躲避瘟神一样,我又乐了。
尽管有很多不如意,尽管内心还很排斥,但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在由时间一天天化解。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把猪食送到,清大便、冲猪圈、给猪洗澡,一样程序都不少,猪崽们也长得膘肥体壮。
默默的坚持终于换来生活的细微变化,每周连务会的表扬、每月标兵的评选,我常常榜上有名。每半年后勤工作总结中“出栏X头生猪,家底创收X万元”,就成了我“板上钉钉”的成绩。与此同时舍友们的阴阳怪气也少了,有时我不在他们还主动帮忙喂喂猪。
就在我觉得这个岗位将给我军旅生涯带来一个不错的结局时,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出现了。
(六)
一天,连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句:
“朱小亮,我就说你能行,猪喂得很肥,吃屎就要去吃屎尖!”
粗暴的比喻让表扬听起来更像是批评,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生气,但更多的是局促不安。接着,连长话锋一转,淡淡地说:
“取消种菜的事听说了吧?”
“嗯!这茬菜收完,菜地就彻底光了!”
“你也是八年军龄的老同志了,说说这事你怎么看?”
“取消的好!部队就该专心谋打仗,军人种菜连老百姓都会笑话我们!”
“嗯,老同志思想觉悟就是高!来,看看这份文件吧!”
白纸黑字的文件,和我平时接受学习教育时不无二样,只是提头出现的“养猪”字样异常刺眼,或许是受紧连着的“取消”二字影响。
是的,文件是关于取消养猪的,或许在连长扯到种菜话题时我就该能预想到,只是猛地看到心里还是一惊,继而头脑嗡嗡作响。
“猪也不让养啦,那连队想吃猪肉怎么办?”我开始辩解。
“自然有服务社供给。”
“那哪有自己养的吃得新鲜,再说剩菜剩饭不喂猪倒掉多可惜!”我开始不甘。
“剩菜剩饭会有社会化保障,炊事班到时也会被撤吧!”
“那......那......我怎么办?不养猪我还能干嘛!”我的不甘终于转换为急躁,甚至是有些愤怒。
“这就是找你来的原因,和你谈谈心,也是和我自己。”说着,连长将自己的转业申请扔到我面前。
“组织找我谈过了,一是年龄大,二是身体胖体能弱,只好被转业!”
“你可是全旅的模范连长啊,论责任心谁有你强!”连长的转业申请让我震撼住了。
“打仗可不管模不模范,冲不上去责任心再强也没卵用!”
“万事万物都得有新陈代谢,何况要保家卫国的军人呢!”
“你看门前那棵树,为什么长那么直那么高,歪枝都被修剪了嘛!”
说完,连长掏出一支“泰山”塞入嘴中,给我也抛来一支。在吞云吐雾中,我和他的情绪都舒缓下来。
抽到烟屁股时,他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回去吧,阵痛之后,才会迎来新生。”